“我不可能永远抓住!我要等什么?等詹森的飞船吗?”
“卡玛在你身边的什么地方吗?”维克斯喊着,试图转移乎姆的注意力,不让他继续说要死的事。
“他死了!”这是回答。
“你能看到他吗?”维克斯喊道。乎姆等了很久才回答:“这片岩石上有很多血,”他说,“不是我的。这里到河流之间什么也没有。”他的声音在颤抖。
迪尔娜开始呕吐,剧烈干呕。那声音听起来太可怕了,斯蒂波克无助地想要尖叫。而维克斯在哭,更多的是因为泄气而不是悲伤。
“斯蒂波克!”乎姆喊道。
“我在!”
“替我告诉他们!”
“我会的!”斯蒂波克朝他喊。
“告诉我们什么?”维克斯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来问,“什么?”
“他知道。还有他原谅你们俩。”
维克斯和迪尔娜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乎姆在下方喊道:“但是你,斯蒂波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可怕的痛苦击中了斯蒂波克,他觉得肠子都绞起来了,喘不上气。那孩子不能是那个意思。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在我死前没教我更多的东西!”
斯蒂波克缓了一口气,慢慢地坐了下去。但内疚感仍然没有消失,因为正是斯蒂波克把乎姆带到了这样的境地。
乎姆再也没有说话。有岩石的滑落声。没有尖叫,没有哭喊。没有身体掉落的任何声响。在乎姆放手的声响后,是一片深重的寂静。遥远的下方,河水汩汩的流动声显得特别响。
维克斯和迪尔娜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任何接触。过了一会儿,斯蒂波克往山上走了一段距离,找到一丛可以用来生火的灌木。点着火后,他回到两个年轻人身边,领着他们走上去,来到火边。他们很顺从地跟着他,但并不看他的眼睛。斯蒂波克可以猜到他们在想什么。数年的背叛,事实是他们没有停止,从未停止。现在他们知道了,他知道他们背叛了他。斯蒂波克想到,难怪他们会坐在火堆的两边。当乎姆活着时,内疚无法分离他们,可现在他死了,内疚将比过去的婚姻更彻底地分开他们,至少分开一段时间。
夜里,迪尔娜和维克斯都好几次大声哭喊出来。斯蒂波克也睡得很不好。第二天他们按原路返回,发现有另一条路通下西北面的斜坡。但他们一直没有找到那条带走了迪尔娜丈夫和儿子的河,对此,他们只感到高兴。
森林淹没了他们,行程变得很慢,最后迪尔娜大腹便便,无法再向前走了。他们建了一座房子,在森林里狩猎,诱捕小动物和鸟类,并为冬季贮存食物。维克斯和斯蒂波克两人每次都离开房子好几天,以确保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遇严冬。
雪在这里的森林里积得很深,比天堂城的任何一处都深。树也更高、更密,隆冬时,哪怕树叶都已经落光了,午后的黑暗仍然凄凉且阴郁。但这个冬季里,迪尔娜的孩子出生了。是一个男孩。
“你要给他起名叫乎姆吗?”斯蒂波克问。
她摇摇头:“乎姆和我说,他想要一个叫埃文的儿子。”尽管大雪将他们都困在门内,但那天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他们都在思考死亡,而婴儿在迪尔娜胸前吮吸着奶头。
夜晚来临时,他们放下原木准备生火。迪尔娜躺在床上说话了,她还在生产的恢复期。“我曾经怀孕六次,”她说,“六次,现在我只有埃文了。”就好像在回应一样,孩子无力地哭闹起来。没人能想出什么话来回应她。
到了春天,他们再次出发,跟随向北的溪流和河水,试图找到路径穿过斯蒂波克早前说过的北部山脉。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它,当他们跋涉穿过山间的大裂谷时,地面上仍然积着雪,当他们在缓和的丘陵间向北前进时,山峰在左右两侧指向天空。
他们来到天堂城时已近夏季,数千英里宽的急流向西奔涌着冲向天堂城。他们停下来,造了一艘粗糙的小船。在船出发两日后,他们看到了树林上方星塔那闪亮的金属。很快他们看到了前方的船只,它们来来回回地在河面上穿梭。
“左岸?还是右岸?”掌舵的斯蒂波克问。
“左。”维克斯迅速答道。
“左。”迪尔娜同意道。他们不会试图藏在斯蒂波克湾的众人中,后者可能会更乐意接纳他们。他们将去往主镇。他们将找到督察,接受他给他们的任何答案。
林克瑞湾的人们惊异但是坦然欢喜地迎接了他们,一群人跟着他们走上诺约克路,越过诺约克家的小山。原本房子的灰烬已经被清理干净,那里重建了一座四层楼高的新房子。然后他们从另一边走下去,走向主镇。
新督察是约宾,哈克斯的曾孙,比维克斯还要年轻。他拥抱他们,递给他们一张纸条,那是詹森把霍普带回星塔时留给他们的。
“斯蒂波克,”纸条上写,“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斯蒂波克想。
“你和所有跟你一起回来的人——欢迎回家。请在天堂城快乐地生活下去,至少尽量不要惹麻烦。”最后詹森签上了他的名字。
读了纸条,维克斯、迪尔娜和斯蒂波克相视而笑,然后坐下来讲述他们的故事。斯蒂波克把他的殖民地记录给了约宾,后者仔细地读了它们。在他们讲述时,还有几个人轮流记录他们的旅程见闻。接着,轮到旅人们阅读过去几年的历史。那是一段完整连续的,关于和平、丰足、成长和幸福的故事。当这一切结束时,迪尔娜看看维克斯,再看看斯蒂波克,说:“回家真好,是不是?”
然后三个人在天堂城不同的地方住了下来,尽可能地不与彼此接触。有人曾问斯蒂波克,在他们一起经历了所有那一切之后,为什么他们没有成为亲密的朋友?
“我们都在山间的一个峡谷里死去了,”斯蒂波克回答,“你们看到的这些人都是新的陌生人。我们都记得某个和我们非常相像的人,而这段记忆并不令人愉快。等那些记忆消失,也许我们会成为朋友。”关于这个问题,这是他说得最多的一次。维克斯和迪尔娜则什么话都没有说过。
然而,正是维克斯领导着远征队勘探天堂河,直至其入海的三角洲,为它描绘了清晰的地图。是斯蒂波克首先铸造了钱币,是他教他们制作木炭,建造了第一个风车房,并教他们制作玻璃。
迪尔娜的儿子埃文成了督察,许多人说他是所有督察中最优秀的。当詹森把阿兰从星塔上带下来,和她结婚时,埃文主持了婚礼。
詹森最后把维克斯、斯蒂波克以及他们的妻子带进了星塔。但当他请迪尔娜同去休眠,说这样能让她永远活下去时,她拒绝了。“我不觉得死亡有什么坏处,”她说,“我宁愿在朋友间死去,而不是未来许多年后在完全不认识我的陌生人间死去。”遵照她的遗嘱,她死后的尸体被焚烧,骨灰被撒在天堂河里。
人们继续生孩子,孩子们继续长大,在星舰首次降落在星河河岸的三百年后,天堂河沿岸散布五十万人口,到了詹森进行第二步计划的时候了。

第十五章

“埃文地图”的重见天日也许有一个最大益处,那就是促使考古学家们开始反思他们的许多最基本设想。许多年里,专业考古学家都信奉一个理念——大移民的所有传说只不过是对历史的理想化,真相应该是天堂王统御了高原和平原上的伯爵领地,并最终统御了更偏远地区的公爵领地。研究者们热衷于如此诱人的假设:林克瑞、哈克斯、西埃尔、诺约克、卡波克等传奇督察都是虚构出来的,用以“证明”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城市和国家都发源于天堂城。
即便到了如今,严肃的科学家们必然还是会拒绝相信那些传说,它们认为星塔能使居住于内的居民免于衰老。然而事实是,一副雕刻在石上的地图可以追溯至不晚于纪元前一八〇〇年的时代,它清晰地表明,在那个古老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年代,天堂城的居民早已有了完整的知识体系,他们不仅熟知世界各个主大陆板块的清晰轮廓,还在人口远未达到可观数目的时候,便知道各大城市的名称,这个事实从某种程度上明确地支持了大移民的存在。而如果督察们确实是基于历史事实的存在,那么我们不禁要开始推测,甚至詹森本人也许都有历史原形。
不过,闲散的联想到此为止。埃文地图迫使考古学家研究天堂城,以寻找世界文化的源头,而如今他们完成了这一任务,许多历史谜题被简化成了以下条目:一、詹森传说的基本内容在世界上的每个国家都广泛存在。
二、史称“迪尔娜之歌”的不同版本在斯蒂波克国和维恩国都反复重现。
三、世界通用的历法系统长久以来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归根结底,尽管斯蒂波克国与天堂平原隔绝联系的时间超过一千年,然而当我们将斯蒂波克历法和天堂王历法相对照时,却发现它们对大移民和大创世的日期记录是完全吻合的,这又是为什么?
在研究埃文地图上的真实铭文之前,让我们首先来回顾大移民的传说——它现在已被证明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可靠的。
领主议会。不要将它和如今的贵族议会混为一谈。领主议会是一场大型集会,根据大多数版本,在这场集会上,詹森将所有督察及其丈夫和妻子带出星塔,将天堂城的人民分批划分给他们带领。据许多传说的版本,在那个时代,世界上的其他地区并没有人。
首次离别。在一年的准备期后,南方领主们从陆上离开,他们是卡波克、阿尔斯(阿斯特)、戴尔、坡瑞提尔、哈克斯、芬恩和托尔讷。第二年,北方领主们也离开了,他们是维恩、梅里恩、斯通以及天堂高原上的几乎每位郡王。第三年,海之领主们的大舰队起航了,诺约克和埃文前往西方,斯蒂波克、约宾、林克瑞和卡普提尔前往南方。一个事实也从旁支持了此次离别顺序的真实性——在许多情况下,率先离开的国家中并没有关于之后离开的国家启程的记录:比如说,卡波克国并没有维恩国立国的传说,但是维恩国非常详细地记录了卡波克的立国。
詹森升上天国。这无疑是最令人困惑的记录。詹森(我们现在必须怀疑他是真实活着的人)似乎不仅带着他的妻子阿兰进入了天空,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星塔!这个巨大物体的高度和长度恐怕都有数千英里,这份记录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无法在这颗行星的任何一处找到它。不过这所谓的上升也许是基于某种事实——詹森也许真的离开了,但不是进入天国,相反,他可能游荡进了天堂山脉,要么是在海弗里度过了余生,要么是在另一侧的水之森林里。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水之森林的世袭者才会有看似极其自大的习惯,将他们的家乡称为“詹森之乡”,甚或是“詹森选地”。
詹森之子。在此处,我们将让每个记得黄金时代的人得到满足。维恩国的人民期盼着哈登·哈普维的归来,这位伟大的吟游诗人带领他们的军队在东径的高原上大获全胜。就如维恩国的人民一样,在世界的不同角落,主要在普通人之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有一天,詹森之子将会到来,他有詹森一样的蓝眼睛,背负着詹森的“隐名”(这一细节主要来源于斯蒂波克国),他拥有许多神奇的天赋,其中最首要的能力是能看透人们的心灵,读取他们最隐密的思想。这可真是个不得了的期望!但是在此处,考古学家们又一次无法无视传说。那个时代的这些事件中一定隐藏了某些含义,甚至有可能是真正的詹森向他那个时代的人民许诺了这件事——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
然而,就像无疑夸张了的传说声称的那样,大移民包含的人数可能还不到五十万。不如说,伟大的国家英雄们在离开时可能只带了几小群人,就此将他们高水平的文明带给了世界不同区域更愚昧的人。至少在某种意义上,这确实是将人——文明人士——安置到了他从未生活过的地方。对埃文地图的仔细研究无疑能令我们更深刻地理解远古社会的宗教、政府和文化,而那个时代远比考古学家敢于想象的一切时代都更古老……
——《埃文地图:创始诠释》
1204,黑河大学,P22-25

第十六章

小鲁本追着鸟儿进了森林。他没有注意自己前进的方向,也没有发现自己正穿过围绕整个农场的那一圈空地。但就算他注意到了,他也很可能不会停下来。因为他只有四岁大,还没受到完整的教育。
鸟儿自然是很小的,它轻松地飞越无形的屏障,飞进了水之森林浓密的灌木丛中。但是鲁本仍然可以看见那一点红色,它现在正在一根枝条上来回跳跃。他不知道的是,它正在跳跃是因为,哪怕屏障是可以穿越的,但这仍然对它小小的脑子造成了一些干扰,以至于它现在只能待在那根枝条上。
鲁本也跑过了那道无形的屏障,不过它对他造成的影响远大于对鸟儿造成的影响。从他的脑袋率先越过屏障的时刻,到他倒在地上的期间,鲁本感觉到的疼痛超过了他短短生命中曾遭遇过的任何一次。他整个身体里的每条神经都像是被点着了,他的脑中像有无数巨雷在炸响,他的眼中就像有闪电在飞蹿。这疼痛如此剧烈,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肩膀撞到了一块岩石,正在汩汩地流血。
他甚至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声。
在摔倒后,他的腿还留在屏障中间,因此疼痛流连不去,一直持续下去。
他晕了过去,但晕得不够快。当他在暗房里醒来时,他的父亲和祖母正俯在他身前,抚摸着他的双臂,这时他仍然能听到耳朵里恐怖的雷鸣,白色的光点依然在视线的角落跃动,它们只在他试图看着它们时才会退出视野。而他的腿毫无知觉。
除了雷声他什么也听不到,不过祖母的嘴唇在动,她看上去很生气。他不知道自己的腿为什么像消失了一样。祖母和父亲似乎正在争吵,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小声,弄得他一点也听不到。
祖母在他耳边猛地拍了拍掌。他以为她想打他,于是躲开了。父亲看上去很得意,但祖母摇了摇头。她伸出手来把鲁本翻了个身,让他看着墙壁。之后鲁本什么也没看见,不过他感觉到一阵风吹进了他的耳朵,至少他的头发被什么鼓动了。
接着,他在雷声中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它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迅速翻过身,想看看是谁在叫他。但那是祖母,她离他只有几英寸远。她像是在喊叫。他回答:“我听不到你说话,祖母,你听起来离得好远。”
但她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父亲好像也松了一口气。鲁本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但他很快就明白他的腿没用了。
过了好几个月,他的听力渐渐恢复了,但腿的知觉还是没有回来。他可以摇晃大腿,但是完全控制不了膝盖或脚的动作。所以他常常跌倒,常常跌落东西,父亲和母亲对他很不耐烦。但过了一阵子,他学会了将腿往前甩,再用后脚跟重重着地的走路方式,这样他的膝盖就不必弯曲。于是他把自己的腿当作是根拐杖,又直又硬就像木头一样。他晃着身体,然后再将腿甩到前方,就这样走路。
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他的哥哥姐姐们残忍地取笑他走路的方式。“你走起来像只螳螂,”他们说,“你走起来就像只瘸腿兔子。”
但有一天,祖父回来了。鲁本现在已经足够大了,能够注意到祖父看上去比父亲年轻,还比祖母要年轻许多许多。这是个谜,然而是那种他知道不能询问的谜。另一个谜是,当他问,农场外有没有别人,他们来自哪里,祖父的父亲是谁时,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祖父回来时,他把鲁本带到了房子后面的小棚子里,用冰冷的小盒子和小球碰他,这吓得他哭了起来。但祖父离开后,祖母开始每天花一个小时按摩鲁本的腿。
父亲抱怨这事,因为它浪费了太多时间,让人没法做重要的工作。但祖母回答:“这是詹森说的,我的孩子,所以我们就要拼命地好好做。这孩子的腿比杂草重要多了。”
父亲看上去很生气,但还是离开了房间。祖母则继续按摩。
它没有用处。
当鲁本五岁时,祖母开始时不时带他去屏障那边。他本来能够很随意地和她一起去,但最后他意识到屏障就在那一圈空地某部分的附近。于是他开始抓着她的裙摆,想要往后退,想要把她拉走。
“不,祖母,求求你!”但她把他带到屏障跟前,然后,每一次她都会说相同的话。
“这是沃辛农场的墙壁。在墙的这一侧是生命、食物、干净的水和一切好的东西。在墙的那一侧是死亡、痛苦和可怕的孤独。如果你越过屏障,会发生什么?”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是这样阴郁又可怕,鲁本只能哭着回答:“我不知道!”
于是她就告诉他答案。等她说完时,他抽泣得简直喘不上气。然后祖母就会带着他离开屏障。在某次造访墙壁之后,他做了好几周的噩梦,而后尖叫着醒来。“詹森!”他叫着,“救救我!”但是祖父并不会来,来的只有祖母,或母亲,或父亲。
六岁时,鲁本踩到了一块尖锐的岩石,割伤了他坏掉的脚。但他缩起了脚,因为他感觉到了疼痛,它就像是数英里外的一个小火花,但他感觉到了它。
他这样告诉祖母时,她并不相信他,她要他务必习惯无法使用自己的腿。但父亲进来了,用他那明亮的蓝眼睛(和祖父一样)看着鲁本,说:“他在说实话,母亲。”于是祖母高兴地哭了起来,用她又长又强壮的胳膊抱住了他。
他渐渐好了起来,所以父亲开始给他更多工作。鲁本学会了编绳和制桶,还学习认识所有的种子,以及应该在每年哪个月的哪一天种它们。他学了历法以及所有杂草的名称,但祖母从不教他怎么像她一样用一根大羽毛在细细的纸条上涂来涂去,然后每次都拿着它说同样的话。她没有教任何人怎么做这事,甚至连父亲也没有教。
当鲁本八岁时,父亲说他足够大,可以进行“行道”了。
鲁本不想去,但一旦父亲做出决定,孩子们就要遵从它。
行道七天举行一次。不管是冬季或夏季,暴风雪还是刮风天还是一年最热的季节,他们都会在正午离开,步行到达沃辛农场的东北角。在那个角落,父亲会完全重复祖母说的每个词。只不过,当他说时,他不仅会让孩子们害怕,他自己看起来也会被吓到。等说完了这些话,他们排成一列沿着屏障走一整圈。在离边缘这么近的地方,鲁本几乎站不住。在那一头昏暗的森林里他就能想象它们了,它们在等着他。他很了解它们,他在无数可怕的梦境中看到它们。现在,沿着屏障往前走,他又感觉到了使他在夜里尖叫着醒来的相同感受:他在流汗,他冻得发僵。他不停地往后看,但在他能清晰地瞥见它们之前,它们就已经退出了视野。他尽可能地贴近父亲。他为什么不走快点?鲁本疑惑道,他不知道它们在看着我们吗?
他们绕着农场的边界走了一整圈,这一侧是三千米。而后他们疲倦地来到沃辛石边。它是一块光滑的银色立方体,比任何岩石都更坚硬,总是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一种力量在这块石头上刻入了奇怪的符号,这种力量强过他们所有人,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切入它的表面。那些符号和祖母在纸上写的一模一样。
詹森·沃辛
来自星际
蓝眼一族
来自此地
詹森之子
在这块沃辛石旁,父亲会用充满感情的颤抖的声音说:“这块石头是你们的祖父标记的。他把它放在这里保护我们。只要这块石头在这里,沃辛农场外的敌人就无法伤害我们。但如果这块石头受到了任何伤害,或是如果有任何一个沃辛农场的人离开了,那么我们的保护就将终结,可怕的死亡将会降临到我们所有人头上。”
然后行道结束,他们感激地离开屏障,先是慢慢地走,然后开始奔跑,接着跳着穿过农场,直至回到暗房子里。
当然了,他们不能进亮房子,那是祖母的,而且它能飞走。每个人都必须藏在暗房子里,然后会有可怕的轰鸣声,然后祖母和亮房子就消失了。有一次,马修在棚子后面悄声对鲁本说:“父亲有一次说祖母去找祖父了。”
祖母回来时,总是会沉默好几天,不过她看上去一直又平静又快乐,总是带着微笑去工作。父亲会问她:“有什么大好事让你一直咧嘴笑?”
但祖母只会回答:“你为什么不望着我的眼睛,自己看呢?”
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父亲总是恼羞成怒地转过身去。马修告诉鲁本,这是因为有一次父亲窥视了祖母的想法,祖父为此对父亲做了很可怕的事。任何人都不准窥视祖母的想法。
“我以后会知道人们在想什么吗?”有一天鲁本问马修。
马修大笑起来:“你太小了!”
但是鲁本马上就要十二岁了,此时发生了三件事。他的腿几乎完全好了。他的胸前和腹股沟开始长毛了。人们的想法开始时不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那个陌生人就在此时来到了沃辛农场。
他很矮,穿着的衣服看上去就像另一层皮肤,只不过是暗褐色的。当他从森林里走出来时,鲁本、马修、父亲和雅各布正在用锄头挖土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穿过屏障的。但他是个陌生人,他是从外面来的,他一定非常强大。
鲁本还不能控制自己的天贼,但他还是勉力捕捉住了一些一闪而逝的信息。它们很吓人。他看到了很大的厅堂和巨大的塔,世界在远处就像一个小球,还有男人女人们穿着奇怪的衣服做着奇怪的事。他听到一些含义不明的词语和句子,但它们听起来隐约很奇妙,同时也很令人恐惧。他明白了其他事:这个陌生人是个强大的人,是个有力量的人,是个习惯支配他人的人。
他完全就是鲁本学会要憎恨并恐惧的那种外来人。鲁本几乎同时意识到,父亲、马修和雅各布默默地拿起他们的铜锄头,高高地举着它们冲向了陌生人。
那之后,鲁本不记得那个人是不是说了话。他只知道那个人冰冷地看着他们,然后转身朝屏障走了回去。别让他离开!鲁本无声地呐喊,而其他人想的和他一样,因为他们跑过去,想要抓住那个人,在他能离开前杀了他,不能让他带着更多和他一样有如此吓人的思想、如此平静又自信的力量的其他人回来。但是那个人抵达了边缘,摆弄了手中的什么东西,轻松地踱过了屏障。
人们在空地上停下来,沉默地看着那个陌生人平静地重新走进森林中。当他离开视野时,他们也离开屏障,恐惧地发着抖,就像往常离屏障太近太久时一样。
他们不怎么提及这一事件。鲁本猜想他们是不想告诉女人们,免得她们担心。但是祖母在晚餐时认真地看着他们所有人,问:“你们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父亲微笑着回答:“你为什么不望着我的眼睛,自己看呢?”
祖母伸过手去,轻轻地拍拍他的脸,“我说告诉我。”
于是他们把陌生人的事告诉了她。等他们说完时,她跳了起来:“你们等到现在才提起这件事!我养了一群傻儿子,可我没想到能傻成这样!”然后她跑出了房子。很快就传来了亮房子的轰鸣声,她离开了。
他们猜想她很快会回来,但她再也没有回来。
鲁本长大了,娶了他叔叔亨利的小女儿玛丽。他们所有的儿子都有明亮的蓝眼睛,而且所有的儿子在青春期时就能望进彼此的眼睛,看到彼此的内心。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在鲁本身上,他一生都活在农场的界限里,变老,然后看着他的曾孙们出世。
但是有一天,当他非常非常老时,他一个人去了屏障那里,在那里站了很久。他不确定他为什么要来。但最后,为了缓解他的渴望,他向屏障所在之处伸出手去。
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他往前迈了一步,仍然没有感觉到什么。另一步,又一步,直到他彻底地穿过了屏障,来到了另一边,并且没有感觉到疼痛,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他摸了摸另一边的一棵树,它感觉起来就和其他树没什么两样。天空看起来也很平常,脚下的树叶也一样发出嘎吱脆响。
然后他返身再次穿过屏障,逃到老房子后面他的小房间里,待在那里颤抖了一个小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发现。但从那天起,他让他的儿子西蒙领头行道,而他在余生中都避开了屏障。
他头朝着沃辛石被埋葬在了地下。

第十七章

詹森·沃辛在星舰的飞行员舱室中醒来,这是他的第一百次森卡休眠。但现在他已经不再做运动了,他能做的只是起身四处走动,强迫血液加速流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再纠结于自己真正的岁数了,他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但自我感觉像是九十九岁了。一整个世界的责任曾在他肩上压了三个世纪,从那以后的四十年中,他大约每年醒来一次,和驾驶着侦察机从农场飞来星舰的阿兰说话。这次他起身时,认为来此唤醒了他的还是她。
但是当他站在棺材边上屈伸他的胳膊时,和他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詹森震惊地抬起眼来。
这个男人已经相当老了,却穿着帝国的时装,只不过颜色组合在詹森看来很诡异。老人在看出詹森的迷惑时大笑起来。詹森望进这个陌生人的意识,接着也大笑起来。
“艾伯纳·杜恩!”他一边说一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我很早以前就放弃了一切希望!艾伯纳·杜恩!”
老人拥抱了他。“一身是汗,是吧。”杜恩评论道。
“还是那么冠冕堂皇的无礼,我看出来了。”詹森说。
他们坐下来,彼此注视了一会儿。最后詹森又笑了起来,“你知道,在这里过了头一百年后,我时不时觉得你会在某天突然出现。我想我总归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什么事让你来得这么迟?”
“哦,各种事务,你知道的。煽动革命花的时间比我想的要长,就是这一类事情。人类真是该死的无法预测。”
“我明白。”詹森说。他们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哦,顺便说一声,”杜恩说,“我自作主张地晃荡了一下。我读了你储存在这里的所有历史,它们令人着迷,还有飞船后部的残骸解释了一切。所以,我没有唤醒你让你浪费时间做个向导,而是自己在你的小星球上逛了逛。”
“一切都运转正常吗?”
“非常好。你一定会感兴趣的,维恩的团队成功到达了湖边,他们没有遇上什么大麻烦,一个壮观的青铜时代的小镇正沿着湖岸慢慢壮大,到处都是农场。顺便说一句,维恩死了。霍普野心勃勃,他早就派遣殖民者进入了五个主要大陆。你获得了巨大的成就。在一个没有金属的行星上,你创造了一个稳定的宗教社会,先进、治理有方、和平,并且开明博学的社会。请接受我的祝贺。”
詹森微笑着点点头。
于是杜恩开门见山地说中了要害:“所以你见鬼的到底是在干什么,水之森林中央那个悲惨的小农场是怎么回事?”
“哦,”詹森说,“你去了那里。”
“是的,我去了那里,他们该死的差点在我离开前杀了我。就在那时我才决定回来这里叫醒你。那个农场是你完成的其他一切的反面——所有的其他一切,诗歌、音乐,它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优美精致的、完全非技术性的文明。而在农场里,每个人都多疑、凶残、愚昧,还被圈禁在我曾不幸遭遇的最强大的该死的意识屏障里。”
“哦,”詹森说,“那是我的陈列柜。”
杜恩嗤之以鼻,“爸爸的骄傲和喜悦。”
“完全正确。”
杜恩震惊地抬起眼,“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你没有看到他们的眼睛吗?”
“我没能靠近。你是说那是你的家人?”
“那是我储存基因的地方。近亲交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再过一阵子就会出现不少白痴。不过同时,他们将从几代人的每对父母那里获得我的基因。”
杜恩看上去既烦乱又愤怒。他站起来,走到控制台前。“该死,詹森!这太可怕了。我是说,想要改善血统是没问题,但是像这样的近亲交配真的会造成伤害。你没有权力这样玩弄别人的人生!”
杜恩本来也许还要再说些什么,但詹森开始狂笑起来,没多久杜恩也大笑了起来。
“哦,好吧,”最后杜恩说,“作为一个一生都在扮演上帝的人,我必须对另一个相同的人说,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彻底。”
詹森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手。
贮藏区的门打开了,阿兰走了进来。她冲到棺材前,发现里面是空的,旋身看到正在握手的杜恩和詹森。他们吃惊地看着她。“阿兰。”詹森说。
“这一定是那个陌生人。”阿兰说。
“阿兰?”杜恩问,“不会是阿兰·汉杜里……”
“没错,”詹森说,“不是阿兰·汉杜里。只是阿兰,我妻子。”
阿兰往前走了几步,怀疑地看着杜恩。“他来了农场,詹森,就像你说的那样。可是托马斯和男孩们把他赶走了。他们一告诉我我就赶来了。”
“没关系,阿兰,”詹森说,“他是我的朋友。”
杜恩起身向她伸出手,她谨慎地握了握。杜恩微笑起来,说:“还是那么漂亮,一如既往的漂亮,不过看来时光雕琢了你的深度。”
“我们曾经见过吗?”阿兰惊讶地问。
“很久以前。”杜恩说。
“别介意,阿兰。”詹森握住她的胳膊,她贴近了他——就像他们俩曾经都年轻时一样,那时她还是个新娘,在天堂城作为上帝的妻子度过了辉煌的三年,而后是大移民,而后她来到了水之森林的农场,在詹森的要求下以奇怪的方式养育了一个家庭。
“他是不是……”她问道,然后突然停下了。
詹森专注地看着她,然后笑了,“是的,阿兰,他是我父亲。”
他们一起在飞船上待了三天,向杜恩讲述一些没能被记入历史的轶事。而杜恩对他们述说遥远的异地所发生的事,它们让阿兰头晕目眩,填满了她的梦境。杜恩和詹森仔细研读图纸,谈论过去和未来。接着杜恩说:“哦,詹森。我看你已经把一切都想周全,不再需要一个老头子的建议了。有一天,也许你的某些超人后代将走出那片林子,索取詹森之子的权力,我不能来看那时发生的事,这真是太遗憾了!”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詹森问。杜恩只是笑了笑。“我想,”他说,“我现在要回家了。”
“你不去走访另一些殖民地了吗?”
“哦,不。不,詹森。实际上,我可能也不该来这里。但是你瞧,我必须消耗两三千年的时光,才敢回到花园星的家乡,然后找到某种淡泊的生活方式,平静安详地度过我的最后几年。不管怎么样,连希特勒都在两千年后被遗忘了,我还没他那么坏呢。”他们俩都大笑起来。詹森张开双手搂住老人,拥抱了他,杜恩也拥抱了他。“你是我收藏中的奖赏,詹森,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你知道,创造了某个超越自己的人——这是扮演上帝最棒的一部分。”
杜恩走出星舰,登上他自己的亚轨道巡航飞船,他一路都没有回头。飞船关上舱门,升空返回太空轨道上的星舰。詹森一直看着飞船在视野中消失。
等他转过身时,阿兰问他:“哦,詹森,我现在回去农场吗?”
他望进她的双眼。
“你不想回去,是不是?”
她摇摇头,老去的双眼中盈满了泪水。“现在,让我和你一起待在这里吧,詹森!他们都接受了训练。他们会一直待在农场里超过一千年!”
“更可能是两百年,如果运气好的话,”詹森说,“我只能指望这么多时间。屏障本身也只能再支撑五六十年。你在那里的工作结束了,阿兰。你做得比我能做的好多了。”
“你为什么不想和我一起待在那里?”她问。
“哦,不,阿兰,我真的想和你待在一起,但你知道,我常常不能做我想做的事。你瞧,如果有充足的时间,那些男孩可能会明白我脑子里的一些事情。这将会摧毁一切。”
“你是说他们也能望进你的内心?”
“现在你能和我待在一起了,阿兰。我希望你和我待在一起。”
她扑到他身上抱住他,哭了。“我又老又丑!”她哭着说,“而你还年轻。你永远都会年轻下去!我已经没有多少人生能和你在一起了!”他任由她哭泣,只是温柔地说:“我们都失去了一部分人生,阿兰。这无可避免。”但有那么一瞬间,他对自己失去的所有人生感到苦涩的悔恨。他感到悲伤,当他睡在棺材里时,他的朋友们变老,而后死去;还有一些朋友,他们的记忆被森卡剥夺,为此失去了生命和爱;他感到悲伤,为那些他未能真正喜爱的孩子,为他从未能品尝的人生。“担任上帝,”他说,“真是宇宙中最糟糕的见鬼的工作。”
然后他领着阿兰来到现在空荡荡的B舱,让她在一个棺材中睡去。他仔细地封存了这个舱室,检查一切以确保各组件能持续良好地运作。然后他穿过飞船的其余部分,准备着一切,就好像要进行一次遥远的太空旅行。他对侧面的裂口无能为力,不过飞船内部的封锁装置和它的外壳一样能抵抗压力。
当他对星舰的一切状态都感到满意时,他在控制室里坐了下来,轻缓地让这巨大的造物升上天空。他驾驶着它悬停在空中,下方的行星表面在自转中移动着。很快,陆地向东边退去,他在海上了。接着他向南方飞去,抵达了一个远离任何陆地的区域,慢慢地让星舰向洋面降落。在接触水面时,星舰几乎一无所感,它迅速沉没在波浪下方。它的结构足够坚硬,可以承受海底的压强。詹森知道星舰的设计可以接受比这糟糕许多的环境,也许几千年后,它的金属仍然不会被腐蚀,她的电脑仍然能够被激活,她的引擎仍然能带她浮上海面。
他写了一张字条,把它放在了控制板上,将相同的信息口述输入了飞船的航行日志,将它给了电脑,这样,与电脑的任何接触都能让这条信息出现在屏幕上。然后他进入棺材,躺了下去,将休眠头盔戴到头上,等着他的大脑被记录,而后记录结束。
接着,为了莫名的原因,詹森开始在他的棺材里轻声哭泣。当针头扎进他的头皮,当森卡冲入他的血管,当另一千年痛苦的休眠开始时,他仍然在哭泣。
飞船在海底等待着。海洋生物在它的表面爬行,或是在敞开的A舱里做窝。每过五十年左右,飞船都会苏醒过来,灯光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明明灭灭。引擎会点火,杀死数百万无穷小的动植物。然后飞船又会再次陷入沉睡。
这个过程每一次发生时,电脑的屏幕上都会有一条信息闪足整整一分钟:“我是詹森·沃辛。别随便叫醒我。如果我的工作失败了,我不想知道。如果它成功了,但对人类完全无益,那我宁可继续睡下去。我对未来的梦想太过美好,别让我看到它被现实摧毁。”
底栖鱼的自生光亮为它们自己隔绝了深浓的黑暗,它们在船体撕裂的部分进进出出。对它们而言,它只是另一块能够提供遮蔽处的岩石。但安全只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死亡永远在夜色的暗影中等待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