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大多是男人,这并不奇怪。因为女人很少在夜间出行,她们必须在家照顾孩子,小孩的平衡能力还不好,无法在夜间穿梭在枝杈间。人们交谈的声音都很低,但只要认真聆听,还是能听懂不少。不幸的是,纳库麦的习惯是客人必须和身为主宾的我谈上不少时间,才能和别人交谈。对一个外来者,这习俗固然温馨,但我更希望他们别找我麻烦。在穆勒,一个外来者除非主动参与,否则完全可以不加入任何谈话。当然,纳库麦的习俗也起到了保密的作用。那一晚我就忙着应付各种对话,完全无力探听别人交谈中透露的信息。
我只能略微弄清楚,麻宝麻瓦的客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大多是某个学科的科学家。从交谈和争论的方式来看,他们似乎完全不考虑自己钻研的科学有什么实用之处,和穆勒的科学家们截然相反。穆勒的科学家们研究科技时都以实用为前提,而对纳库麦的科学家而言,似乎研究本身就是目的。
“晚上好,女士。”一个矮小而声音轻柔的人对我说,“我是‘教师’,愿意为你效劳。”
又是一次毫无意义却不得不进行的对话,但我还是没忍住好奇心,询问道:“为什么你能叫自己‘教师’?房间里还有另外三个人也自称‘教师’,带我一路到这里来的那个人也是‘教师’,你们怎么能知道谁是谁呢?”
他笑了起来,那种居高临下的得意笑声早已多次令我不快,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他们一族都是如此。
“但我就是我啊,他们并不是。”他回答道。
“可当你们说起对方时呢?”
“这样说吧,”他耐心地解释道,“我希望当人们跟你谈起我时,称我为‘教群星起舞的教师’,这是我教授的内容。而早上带你一路来到这里的,他是‘真知教师’,因为那是他的主要成就。”
“真知?”
“你理解不了。”他说道,“需要非常高的科学素养。如果有人说起我们,他会指出我们最大的成就,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在说哪个人。”
“如果你们谈论的那个人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重大成就呢?”
他又笑了起来:“谁会想谈论这么一个无名小卒?”
“可当你们说起女人时,她们都有名字。”
“是啊,狗和小孩子也有名字。”他说道,语气轻松自然,让我相信他并不是有意挑衅,“没人指望女人能有什么伟大成就。她们忙于生育,忙于抚养子女。如果以她们在这方面的成就来称呼她们,不是反而失礼了吗?你能想象我们叫某人‘大屁股的绒毯舞者’,或者叫谁‘每次烧汤都烧焦’吗?”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弄得哈哈大笑起来,边上的几个人也笑了。他们隐约听到了我们的讨论,便加入进来,还想出别的几个来称呼女人的名号。我觉得他们的样子很可笑,但既然伪装成了女人,我却必须做出受到侮辱的样子。说实话,当其中一人建议将我称呼为“乳房上有斑点的大使”时,我真的感觉有点受到侮辱了。
“你怎么知道我胸上有斑点?”我厉声问道。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擅长拉高音调让语声尖厉,这让我多少有点恼火。因为我只是下意识地模仿起“那个贱人”说话的样子,竖起一边眉毛,挤出一副尖锐嗓音。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就擅长这么做来取悦父亲,或者恫吓下属的部队来着。
“我不知道。”一个叫“观星者”的男人回答道,房间里还有其他两个人也叫这个名字,“但我不介意亲自观察一下。”
这一击可有点出乎我的预料。如果是在路上碰到有人想强奸我,我可以干掉他们。可在这里,对一个这么礼貌相待、温言款款甚至毫无冒犯之意的男人,我该怎么拒绝?一个女人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作为国王的儿子,很少有女人拒绝我。而作为萨拉娜的爱人,我甚至不用主动去问,就会得到她的温柔抚慰。
幸好,我根本没有回答的机会。
“来自伯德的女士并不是来看看你的袍子下面有什么的。”麻宝麻瓦说道,“更何况我们大多数人都知道那下面根本没什么可看的。”笑声更响了,那个被讽刺的男人竟笑得最大声,但他们都从我身边迈步走开了。我终于得以一人独处,并观察周围的其他人。
到处都是关于科学和朝政传言的讨论,其中讨论科学的尤其多。这情形让我觉得分外有趣。我发现一个男人将麻宝麻瓦带至一旁,两个人没有交谈。另一次,我则听到男人说:“中午。”而后她点头认同。尽管观察到的信息少得可怜,我仍觉得他们是在做出某些安排。安排什么?我预想到几种可能。她可能是个妓女,尽管我对此持怀疑态度,一方面因为她不够漂亮,另一方面则是在场的男人们明显对她保持尊敬,从未在交谈中撇开她,或忽视她做出论断。或者,她真是国王的宠妃,正借机出售自己对国王的影响力。但我仍有些怀疑,因为让一名使者和有这种权力的女人住在一起,显然并不合适。
第三个可能,是她参与了某个阴谋,或加入了某种密党。这个可能还比较符合逻辑,也让我开始考虑是否可从中获利。
但一晚的时间显然并不够,至少,我已经累了。尽管此前被纳库麦士兵毒打的伤早已痊愈,爬到麻宝麻瓦高高在上的家而导致的肌肉酸痛也已消退,但我仍觉得精神疲惫不堪,需要好好睡一觉。我一定打了个小盹,再睁开眼睛时,最后一个客人都已离去。
“噢,”我猛然惊醒,“我睡了很久吗?”
“只睡了一小会儿。”麻宝麻瓦说道,“但他们明白已经很晚了,所以离开了。现在你可以睡了。”
她走至角落,将一只手浸入木桶,捧水出来喝。
我也想喝点水。但一想到水,我猛然一震。在监狱时,没人会在我排泄时注意我。旅行途中,“教师”也会特意让我在马车的另一侧自行解决问题,并严禁任何人偷窥。而现在,房间里的另一个住客也是女人,再摆出一番作态就有点奇怪了。
“是否有一个房间,专用于……”用于什么呢?我想着,有什么关于那种事的女性点的说法吗?“我是说,其他三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
她转向我,微微笑了起来,但眼中却有着微笑之外的某种含义,“你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的吗?如果有的话,我会向你解释。”
没生效。比这更糟的是,我看着麻宝麻瓦毫不在意地脱下长袍,赤身裸体地穿过房间走向我。
“你不睡吗?”她问道。
“要睡的。”我回答道,没有试图去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她的躯体并不特别引人注目,但却是我第一次看见身材这么高大的女人赤裸着的样子。再加上我已禁欲许久,她深黑色的光滑皮肤显得格外诱人,让我克制不住地硬了起来。这让我更得想个办法拒绝脱下长袍了。我可是以女人身份进入这个国度的,身上的这一袭长袍是我最后的伪装。
“那你为什么还不脱衣服呢?”她疑惑地问道。
“因为在我们国家,睡觉时并不脱衣服。”
她大声笑道:“你是说,哪怕在别的女人面前,你们也要穿得整整齐齐的?”
我装出眼下的举动正是遵循了伯德习俗的样子,尽管我完全不知道伯德到底有什么习俗。“肉体是人最私密的所有物,”我说道,“也是最珍贵的。你会把自己最珍贵的珠宝随时拿给所有人看吗?”
她摇了摇头,仍然笑意盈盈:“好吧,至少我希望你在抛包时,脱掉衣服。”
“抛包?”
她用那种居高临下的方式大笑起来:“可能你们这些居住在地上的人会有自己的形容方式,不是吗?好吧,看我来吧,毕竟言语不如行动。”
她走到房间的一角,抓住立柱旋至帘幕外侧,凌空而立。那突然的举动让我回想起我们正在离地四百英尺的高空,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有那么一瞬,我想着她会不会就这么跳入空中,御风而去,可她只是紧抓着立柱,平静地对我说:“拉开帘幕,兰珂。你不看着的话是不会明白的。”
我拉开帘幕,看着她对空排泄,然后再以立柱为轴旋转回来,走向另一个水桶,从中取水洗净。
“你必须记住每个水桶是拿来干什么的。”她笑道,“还有,有风时不要抛包,尤其是下雨时。虽然我们正下方没有人。但我的房子下方其他角度上却有别人的房子。如果你把包抛到了他们的房顶上,或者落进了他们的水桶里,他们可是会有意见的。”然后,她在地面的一堆靠垫上躺了下来。
我拉起长袍,卷至腰间,紧抓住立柱,立起脚尖旋至帘幕外。我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发现在极远处还有几支火把在燃烧,这高高在上的悬空感让我不由得颤抖起来。但我还是弯腰或不如说是蹲下身来,试着说服自己无视这高度和周身的一切。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让肌肉放松下来,不再因为恐惧而绷得紧紧的。结束时,我再旋至房间里,并走向水桶。有那么一会儿,我克制不住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站在了错误的水桶前。
“就是那个。”麻宝麻瓦的声音从地上的那堆垫子里冒了出来。想到她可能一直在观察,让我不由得心底一颤。但我努力不在脸上露出任何表情,若无其事地清洗自己,然后躺倒在另一堆垫子里。那些垫子太柔软了,我很快就把它们推开,并在木质的地板上沉沉睡去。相比之下,地板要舒服得多,尽管如果能垫点什么会好受得多。
在我睡着前,麻宝麻瓦睡意惺忪地问道:“如果你睡觉时不脱衣服,抛包时也不脱衣服,那么你做爱时脱衣服吗?”
我也睡意沉沉,却犹自做出回答:“如果你有必要知道这一点,我会告诉你的。”她的笑声让我意识到自己获得了一个朋友,而后我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一声轻响唤醒了我。这房间高居于空中,不但有东南西北,还有上下之分,以至于我无法分辨那声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但我觉得,那是音乐。
歌声,或者说人声,在遥远处响着,而后有另一个更近处的声音加入。歌词含糊不清,甚至可能根本毫无意义,但却令人心情愉悦,让我不由自主地听了进去。那声音中并无和声,至少我没有听出来,每个声音似乎都有其各自的位置,互不关联,又像是以各自的方式合二为一。像是有着某种互动,仿佛是音律自身在相互呼应,随着更多声音加入,那音色就变得更清楚动人了。
眼角有什么一闪,我转过身,发现麻宝麻瓦正在看着我。
“晨歌。”她低声道,“你喜欢吗?”
我点点头。她以点头回应,挥手示意我跟上,然后走向一面帘幕。她卷起帘幕,就这样赤身裸体地在平台一角站定。我抓住一侧的立柱,看向她注视着的方向。
那是东方。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敬献给初升太阳的赞歌。就在这时,麻宝麻瓦张开嘴,加入到歌唱者的行列。她的声音高亢,不复昨日在房间里哼唱时那么轻柔。那声音在树木与枝叶间回旋不止,仿佛树木本身的轻吟回响在晨间的空气中。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其他声音都已沉寂,只剩下她的声音。然后,她发出一系列短而急促的音节,初听上去仿佛毫无韵律可言,却深深刻入我脑海,让我从此无法忘怀。太阳从地平线的某一点上升起,尽管因为树木的枝叶遮蔽,我无法看见它初升的样子,但却能从树梢间突然闪亮的嫩绿色光芒知道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响起来了。汇聚在一处,就这么向朝阳飘去,而后,仿佛有信号响起般,所有声音都不约而同地消失了。
我站在那里,背靠着立柱,并意识到在此之前,我一直像大多数穆勒人一样,认为黑人只适合当奴隶。可这音乐却是这世上任何地方都没有的,它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没有出使至此,我就学不到这一点,而后亦将带着这认知离开。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直至麻宝麻瓦关上帘幕。
“晨歌。”她笑道,“昨晚我非常愉快,所以今天着实该庆祝一下。”
她烹饪了早餐——某种鸟类的肉,还有切成薄片的某种水果。
我问了一下食物的来源。她说水果就是从纳库麦居住的大树上摘下来的:“对我们而言,就像你们的面包和土豆一样。”
那果实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我并不喜欢,却又不得不承认它可以下咽。
“你们怎么捉鸟的?”我问道,“用鹰吗?如果你们用箭的话,鸟儿不是会直接掉下去吗?”
她摇了摇头,咽下嘴里的食物,而后回答道:“我会让‘教师’带你去捕鸟网那里。”
“‘教师’?”我问道。
仿佛我的问题变成了召唤的铃声,过了没多久,他就站在了房间外面,轻声道:“从地面到空中。”
“还钻进了巢里呢,‘教师’。”麻宝麻瓦回答道。她走出房间,走进隔壁“教师”等候着的房间。我不大情愿地跟在她身后,跳过间隙进入那房间,然后连道别都来不及说,就跟着“教师”离开了麻宝麻瓦的房间。没说再见,是因为我没想好,一对相互还不熟悉的女人是否该相互道别,而在我决定说点什么之前,她就已消失在帘幕后面。
向上爬很令人畏惧,但我没想到,向下更恐怖。沿着绳梯向上攀爬时,你会首先伸手抓住上层的绳结,然后把自己拉到安全的地方。可向下时,你只能肚子紧贴绳梯,然后伸脚去够下一层的台阶,心中清楚,如果弄错了下脚的位置,就再没机会稳住自己。
我清楚,是否能达到出使纳库麦的目标,完全取决于自己是否能在这些大树间来去自如,所以我拒绝向心底的恐惧屈服。我对自己说,如果会掉下去,那就掉下去吧。就这么把恐惧抛到脑后,跟在“教师”后面,一路快步前进。
他没有像昨天那样挑难走的路,所以这一次的路途简单了不少。我发现当小心翼翼地放慢脚步时,走在空中却更令人胆战心惊;加快速度后,反而没那么令人恐惧,走起来也容易了不少。如果走得足够轻快,那些绳梯便很稳固;缓步慢行时,反而每走一步都要摇晃一下。
走至一个凌空的平台后,我们眼前是一个正常人绝不敢往下看的深渊。“教师”抓住一根悬空的绳索上的绳结,轻松地荡了过去。我抓住他丢回来的绳索,同样轻快地荡了过去,还笑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只是跳过了一条小溪。我开始觉得这一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便跟“教师”说起这变化。
“当然不难,真高兴你这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
当我们沿着一条向下的树枝小步慢跑时,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果我没能够着另一边的平台,那该怎么办?如果我弄错了发力的方式,或者力气不够大呢?”
他停了一下,才回答道:“我们会找个小男孩从绳索顶端滑下来,然后摇晃绳索,直到绳索末端触到某个平台为止。”
“绳索能支撑住两个人这样晃来晃去吗?”我问道。
“不,”他回答道,“所以我们得等一阵子。”
我试着不去想象自己无助地攀住绳索悬挂在半空中,然后一群纳库麦人不耐烦地在两侧的平台上看着我,等着我松手掉下去,好让这条空中大道恢复通行。
“别担心。”“教师”说道,“大多数的这类摆绳都系着一条拉索,如果它停在中间,我们可以用拉索把它拉回来。”
我只有信以为真,尽管从没在摆绳上看到这些所谓的拉索。我只能想象在纳库麦别的什么地方才有这种东西。
我们的第一站是外交事务办公室。
“我希望能觐见国王。”在解释了我是谁之后,我对那名官员这样说道。
“很好。”那名坐在房间角落靠近立柱的垫子上的纳库麦老人这样说道,“我为你感到高兴。”
然后就没了,至少他没想再说点什么。
“为什么你要为我感到高兴?”我问道。
“所有人都有愿望无从实现,这种不完满即是生命的大完满。”
我迷惑不解。如果这是在穆勒,如果我处在“教师”的位子上,带着一名使者去见下属的官员,而他又是这样回答,我会立刻下令把这名官员吊死。但“教师”只是站在那儿微笑。感谢帮助,伙计。我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询问,我是否找错了地方。
“什么地方?”
“获得觐见国王的许可。”
“你还真是不屈不挠啊。”他说道。
“当然。”我回答道,并决定如果这是游戏的话,我就照他们的规则玩下去。然后不管这是什么规则,我都要获得胜利。
于是这样的问答游戏就这样持续了一整个早上,直到最后,那名老人做了个鬼脸说道:“我饿了,像我这种又穷又没什么薪水的人,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往肚子里塞点嚼头。”
他的暗示很明显,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环:“我曾有幸获得别人送给我这样一枚东西作为礼物,但我受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物,而在我看来,一位像您这么忠于职守的人应该更配得上它。”
“我本人不能接受。”他回答道,“尽管我又穷薪水又低,但我的职责是以国王的名义喂饱那些比我更不幸的人。所以,我将接受你的礼物,并将它转赠给那些苦命人。”
然后他向我们告辞,并去另一个房间吃午饭。
“接下来干什么?”我问“教师”,“我们可以去了吗?还是在这里等着?还是我刚把一枚金环浪费在一次毫无意义的贿赂上了?”
“贿赂?”他问道,“什么贿赂?我们对贿赂的惩罚是死刑。”
我叹了口气。谁能告诉我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名官员回到了房间里,笑着说:“噢,我的朋友,亲爱的女士,我突然想起来,尽管我没法帮上你,但我知道一个人可以帮上忙。他住在另一个地方,出售雕刻过的木质勺子。你去找这个‘做出来的勺子薄得能透光的制勺匠’吧。”
我们离开了。“教师”拍着我的肩膀道:“很不错,竟然只花了你一天的时间。”
我有点生气:“如果你知道我该去找这个做勺子的,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带我过去?”
“因为,”他说道,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制勺匠不会跟任何人讨论觐见国王的事,除非是由那位赚取外国货币的官员引荐的人。”
那天,“做出来的勺子薄得能透光的制勺匠”没空见我,但却要我第二天再来找他,于是我只能跟着“教师”回到这树之迷宫中。他指给我看一张正在树木间织就的捕鸟网,大概再过一个月它就会织好并摆放到位。尽管卷起来时,看上去很厚重;但展开时,你几乎就看不见它了。他指给我看网间的洞隙只够一只鸟把头伸过去,而且除非这鸟儿能完全顺原路把头钻出来,否则绝无可能逃脱。而大多数鸟儿只会在挣扎的过程中扭断脖子,或者被勒死。
“到晚上时,我们就会收起网并分发食物。”
“分发食物?”我问道。
接下去,“教师”讲了一番长篇大论,说什么在纳库麦,所有东西属于所有人,没有人花钱,也没有人接受钱。
但我却迅速理解到,每个人都收到了自己的那份报酬。例如,我可以去找制勺匠,问他要一个勺子,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并允诺在一星期内给我。但那个星期结束时,他会忘记答应过这回事,或者说有别的工作要做,以至于无法做我要的勺子,直至我给他帮个忙,给他点同等价值的什么东西——当然,完全是出于我心底的善意。
而麻宝麻瓦赖以谋生的工作,就是她会时不时地站在房间一角,吟唱晨歌、晚歌、鸟之歌或者其他什么歌。这就够了,她永无饥饿之虞,还不时得到额外的食物或财产可以转赠给他人。
而穷人就是那些无法给他人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的人——那些愚蠢者,天资差的人,懒鬼。他们备受折磨,尽管会获得些许食物,但被人认为是毫无价值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名字。
我在纳库麦待了差不多两个星期,时间久到我几乎觉得这样的生活是正常的,才终于见到某个手握实权的人。他是“喂养所有穷人的官员”。在走进房间时,“教师”甚至还向他微微鞠了一躬。
但这次会面毫无意义。我们讨论了些纳库麦的社会道德之类毫无意义的东西,我回答了几个关于我家乡的问题。此前已有不少纳库麦人问了很多类似的问题,我总结出一整套有关伯德的说辞,因此应付得还算轻松自如。在这场空洞无物的谈话之后,他邀请我参加几天后的一次晚宴:“当我点起两支火把时就来吧。”他说道。而我只能悻悻地离开。
当“教师”笑着对我说,我终于爬到了这条由政府官员组成的绳梯顶端时,我越发觉得不快。
“你能给他什么呢?”“教师”问道。我没有指出他终于承认了我在一路贿赂纳库麦官员,而只是向他微笑,并展示了一枚贵重的钢环。
他只是微笑着,拉开长袍,向我展示挂在他脖子上的一条沉重的钢制项链。看到这么多钢铁被用于装饰一个人的脖颈,而不是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让我惊讶得打了个冷战。
“钢铁?”
他解释道:“我们的钢铁很充裕。钢铁或许能对制勺匠或者捕鸟人起作用,但对‘喂养所有穷人的官员’却是毫无意义的。”
“那他想得到什么礼物呢?”
“谁知道呢。”“教师”回答道,“从没听说他因为收到了什么而心花怒放过。但你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女士。你终于见到他了,这比绝大多数使节都了不起。”
“是啊,真值得自豪。”我应道。
我向“教师”坚持,说自己知道回去的路,他不用再给我指路了。最后,他耸了耸肩,让我自己走了。我在附近快速转了转,并欣喜地意识到我已经习惯于在树梢上行走。我甚至还花了点时间沿着某些未标记的树枝攀爬了一下,你别说,还挺有意思的。尽管我还是尽量避免向下看,但征服一个挺翘的树梢还挺有成就感的。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回到麻宝麻瓦的房间。
“欢迎回巢。”她笑道,并立刻端上了晚餐,“我听说你见到了‘喂养所有穷人的官员’。”
“哪天你得让我来烹饪晚餐,让你尝尝我们伯德的口味。”我说道。她笑了起来,我便问她:“你为什么接纳我,麻宝麻瓦?如果你的目的不是让我觐见国王的话?”
“国王?”她笑着问道,“目的?没人有任何目的。他们只是问谁愿意接纳你同住。而我恰好有食物可供分享,我就提供出来。他们就把你带来了。”
我有点生气,尽管我在吃着她提供的食物:“如果不允许使者觐见你们的国王,纳库麦人要怎么跟这个世界打交道?”
她伸出手,轻轻拍打着我还未长出胡须的面颊:“我们并没有拒绝你,兰珂。”她笑道,“别那么急躁,我们纳库麦人有自己的行事方式。”
我退后一步,从她手中挣开,并决定是时候让她看看我发怒的样子了:“你们都说什么禁止贿赂,可过去的十多次会谈我都靠贿赂开路。你们都说什么彼此分享一切,没人需要买或卖,可我却见到你们像街边的小贩一样以物易物。你说什么还未拒绝我,可我只见到各种敷衍塞责。”
我站起身,愤怒地从她身旁走开。
有那么一阵子,她什么都没说,而我又不能转身再继续说下去,不然就在交谈中落了下风,或至少减损了刚才表露出的愤怒。于是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直至她开始用一种小女孩的声音唱起歌来,而在此前的歌唱中,她从未用过这种声音:强盗鸟飞寻果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