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起了什么东西了,是吗?当时的情形还清楚吗?”
“很清楚。”我回答道。
“现在,寻找一个和丁特有关的童年记忆,大概在你七八岁的时候的事情,你们俩都在导师那里接受教育时的记忆。你还记得导师的名字吗?”
“彦维。”
“他和你是同一个导师吗?”
我耸了耸肩。
“回想一个和丁特有关的记忆。”
我很轻松地就想起了与丁特有关的记忆,但所有的记忆都是在我更年长时留下的,在我十二岁到十五岁期间。但在那之前的记忆则怎么都想不起来。尽管我的记忆告诉我他在那儿,可我却想不起来。
“我只是想不起细节。”我说道,然后看见巴顿笑了起来。
“和我当时说的一模一样,”他说道,“只是记不起细节了,也是这么肯定,丝毫未曾感到疑惑。”
“有什么值得疑惑的?如果我能让那个小浑蛋消失的话,几年前我就会那么干了。相信我。”
“那,让我跟你说个故事吧。”他说,“坐到椅子上,兰尼克·穆勒。因为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是个老人了,所以可能会有点唠叨,说些不值得一提的细节什么的。试着别听睡着了,至少别当着我的面打呼噜。”然后他开始讲述有关他儿子的故事。当他提起那个男孩的名字时,我立刻认了出来:“柏斯·巴顿?吉尔的国王柏斯?”
“都一样,你打断我了。”
“但他是国王,或者说,傀儡,是整个东部联盟的国王。他是你的儿子?”
“就在这座城堡中出生长大的。但如果你不让我开始讲这个故事,我就没法把它说完了,穆勒。”
于是我让他讲了下去。
“我喜欢旅行。很多年前,在我的身体差到无法再外出前,我进行了最后一次旅行。前往拉德纳,你可能听说过那地方。那里冷得像冰窖,相比之下,亨平就像是个天堂了。可那里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如果我生病了,我只想把自己交到拉德纳的医生手上。在那儿的时候,我偶然碰到了曾见过的医生。上次见到他时,我还年轻,刚结婚,并刚刚接过王位。那时我可比现在更像个国王,统治的可不止亨平这样的小地方,而是整个东部半岛。但现在,显然这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个医生,他叫忒斯·斯坦利,专擅妇科疾病,但还同时是个超棒的弓箭手,我们一起出去打猎,在脊峰山脉过了好一阵子无忧无虑的打猎生涯。我们是好朋友,在我结婚后不久,我的妻子生病时,就是他帮我治疗的。这已经是柏斯出生前的事了。”
他停了一阵,仿佛是在考虑如何继续说下去:“再次见面时,他问起了我妻子的情况。那时,我不得不告诉他,我的妻子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那时她已经五十岁了,但还算不上老。那时我才意识到,上一次我和忒斯出猎时发现了一群麋鹿,然后各自一箭放倒了一只公鹿,竟已是三十五年前的往事了。我提起了这段往事,又不由得感慨了一下,我的儿子柏斯没有继承我在弓箭方面的天赋。
“我们大笑了一番,嘲笑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然后他说:‘那么,巴顿,上次见面后,你再婚了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奇怪。‘当然没有。’我回答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收养了个男孩?你的儿子?’他问道。我继续否认道:‘那是我亲生的儿子,结婚两年后就生了来着。’
“他脸色发白,然后从他记录病例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笔记,从中找出了一条记录,让我看了那条记录。上面记载着,在我和妻子结婚后一个月时,因为我妻子的病,他不得不对她施行了子宫切除术。
“你能想象那时我有多么震惊吗?我坚持他一定是记错了,但他是个极有条理的人。你知道,我的质疑根本没法令他动摇。他清楚地记录了手术的前因后果,并记下他摘除了子宫、卵巢。而我的妻子几乎因此而死在手术台上,可要不这么做,她就会在一两年内因为癌症而死。所以她注定以一生无子来换取生命。
“我坚持他记错了,我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儿子诞生,可当我试着回忆当时的情景时,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时间、地点,不记得我是站在产房里还是待在了外面,甚至不记得我是如何庆祝自己的继承人诞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你一样,就像刚才你不记得自己的弟弟一样。”
我常常质疑他人,可现在,我却无法质疑巴顿,他完全没有理由撒谎。更何况我手中的族谱更不容置疑,一面听着,我一面试着寻找点记忆,可仍想不起十二岁前有任何有关丁特的记忆。只有一片空白。
“我的故事还没结束呢,兰尼克·穆勒。我回到家,然后在回去的路上,我不知怎的就忘记了这次谈话。完全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完全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直至我离开布灵顿,进行最后一次旅行。这一次,我为了避开寒冬而前往了哥斯坦恩。在那里我接到了忒斯的信件,他很奇怪为什么我没有给他回信。回信?我根本没有接到任何信件。幸而在那封信里,他提到了我们曾进行的那次谈话,详细到足以让我回想起那一切。我被这突然回想起的记忆吓了一跳,并意识到其中的古怪之处。并不是因为我上了年纪才会忘记那一切的,兰尼克·穆勒,是因为有人对我的记忆动了手脚。当我待在家里时,有人让我忘记了那一切。
“我回到家里,只是这一次,我坚定地,时时刻刻对自己重复着我的儿子是个假货,一个骗子。在我的一生中,从未这样拼命地想让自己记住什么。可随着我离家越来越近,我所见的一切越来越熟悉,我越来越觉得柏斯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骨肉,所有熟悉的、亲切的景象,都与柏斯联系在了一起,尽管我完全记不起他和这些景象有什么关系。我把忒斯的信件抓在手里,每隔几分钟就拿出来读一遍,直至根本不用看上面的字迹,就能记起里面的每行字句。可离家越近,记忆就越模糊,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折磨,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我没有儿子,柏斯是个假货。而根本不去想怎么会有人把一个陌生的孩子,带给一个注定无子的国王,然后让他相信那就是他自己的骨肉。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在这桌子前坐下,还能把那一切铭记于心。然后,就在这桌子上,放着忒斯的四封信件,每一封都被打开过并读过,可我却毫无记忆。而现在我可以读了,每封信都直指柏斯不可能是我的孩子这一真相。
“在那些信件里,柏斯甚至还找到了当时从拉德纳陪他一同到布灵顿来的一些同伴。他的那些同伴见过我,我也清楚地记得他们。他们都很清楚地记得,我注定无子。我和我的妻子都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甚至还记得当时我说过的俏皮话,说既然我老婆没了月事,就不能再托词逃避我的需索无度了。就在那一刻,在我看着忒斯的记录时,我回忆起自己跟他开玩笑的那一刻,好像心底的某个开关‘啪’的一声合上了。我记起了那一切——我没有儿子,一直到我四十岁时,然后突然就有了个十九岁的男孩,急切地想要继承我的王位。我满足了他的渴望,让他成为北面广大领域的领主。而仅仅五年后,他竟然就已成为布灵顿全境之主。八年前,他更升至联盟的盟主,进而将整个东境的联盟变成了听命于他一人的王国。”
我摇了摇头:“不是国王,巴顿。他不过是一群科学家背后操纵的傀儡而已。那些家伙们现在也以这种方式统治着纳库麦和穆勒。”
“如果你看到了一个傀儡,那么就该抬抬头,看看是谁在后面牵线。”他摇了摇头,显然是觉得如果我再这么坚持原先的观点就是愚蠢了,“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丁特和柏斯很像,一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孩子,却从没有人怀疑过,连他们自己家里的其他人都未曾质疑。而现在,他们都已经占据了至高的权位,可以统治所有人,而其他人还以为他们不过是傀儡。”
这听起来确实有点奇怪。
“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吧。”他说,“当你还是个小孩子时,你总是直言不讳,而你的父亲正是喜欢你的这种直言不讳。我曾问你,作为王位的继承人,你有什么想法。你说:‘巴顿勋爵,因为父亲没有其他的孩子,所以我才能舒舒服服地当个继承人。如果我有个兄弟,我就得谨言慎行了。因为如果没了我,总还有人继承王位。那我的日子就无趣多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你的父亲让我背下这些话,并且跟另外五个还是六个人重述来着。他很喜欢你,更欣赏你的聪颖。你记得吗?”
我记得。我记起自己曾说过的那些话了。我回忆起那时的情景了,我甚至回忆起老巴顿了。那时他还年轻,他被逗得连连拍打自己的大腿,爆发出阵阵笑声,连连夸奖我的少年老成,而我则因为能把这个经历丰富的老人逗得开怀大笑而扬扬自得。
我记起来了。在那一瞬间,我可以肯定巴顿是对的了。我没有兄弟,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
同时,我又记起了别的什么。我记起了在琼斯的大道上,端坐在马车里的麻宝麻瓦。
把我带来这里的那名仆人,端了个装满甜酒的木罐走进房间。
在那辆马车里,我看见一个中年白人男子。一瞬间之后,就在我从快速时间流切换回来时,看到是麻宝麻瓦,端坐在同一个位子上。而她也看到了我,我逃跑了。从那之后,我一直没仔细想过,那个人是怎么在琼斯的大街上从马车上消失,然后让麻宝麻瓦坐上那个位子的。在他消失前,麻宝麻瓦又在哪里呢?那个白人男子到底去哪儿了呢?
这与巴顿所说的一切隐隐相符。一个看似毫无权力的傀儡,被一群科学家操纵着。可是换个角度想想,或许这个傀儡才是真正掌权的人呢?
那名仆人为我倒了些甜酒,然后在巴顿的坚持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端了过去。
我是在快速时间流下看见那个秃顶的白人男子的,然后在正常时间流里,我看见了麻瓦麻宝。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难道说,在快速时间流下,我能看见真相,而在真实时间流下,我会像其他人一样被蒙蔽?
当那名仆人向巴顿俯下身时,一个景象从我的脑海中划过。就在早上,当我从快速时间流切回时,我看见一个裹着蓝斗篷的矮个子,变成了现在这个裹着红色斗篷,向巴顿俯身屈就的大个子。眼下,他正眼巴巴地看着巴顿将要咽下杯中的甜酒。
“停住。”我说道,“不要喝。”
巴顿像是被吓了一跳,那名仆人站起身,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那个仆人猛然滑倒在地,而巴顿则矮下身子,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敏捷速度冲出了房间。我愣住了,被这一切弄呆了。过了一阵子,当我定睛再看时,才发现蜷起身子躺倒在地的,正是巴顿,而刚才从我身边逃出房间的却是那个仆人。
我明明看见那个仆人倒在地上,巴顿冲出了房间,到底哪里出错了呢?他们没有变换位置,至少我没见到他们俩换位置。可现在却是巴顿躺倒在地,他的头几乎被人从脖子上砍了下来。只靠脊椎勉强和身体相连。这一定是拿着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子,用尽全力砍的。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我没看见?
一柄钢刀。
没有时间猜测了。我立刻跪倒在巴顿身旁,把他的头按在脖颈的断口处,然后像治疗那些亨平人和他们的牲口那样开始救治。我连接起血管和神经,治好肌肉,然后再让皮肤长回去。我让巴顿的身体变得健康而完整,然后因为担心老人的身体,想着既然已着手治疗,不妨再顺便多做一点。我已驾轻就熟,甚至根本不用思考,就已着手施展力量。我治好了他的风湿和骨质增生,治好了他的肺病,让他心脏坏死的部分恢复了活力。我让他重获活力。
他醒了过来,对我笑道:“‘风之子’,原来传说是真的。”
“那个仆人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说道,尽管我还不清楚他们到底是谁,但我相信他们确实以某种方式篡夺了整个世界的权柄。
“他的刀子捅进我喉咙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是怎么套上伪装的,兰尼克?我一直相信杜尔是我前任管家的孩子,就出生在这座城堡里。我从没想过去质疑这段记忆。可他一定是偷听到了谈话,所以想毒杀我们来着。你提醒我别喝酒,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不想也没时间跟他讲述有关库库艾的森林以及操纵时间的本事:“我只是这么猜来着。”我说道,“是你提醒了我。”
他疑惑地看着我,然后大概意识到如果我想说的话,一早就会告诉他了。他站了起来,动作有点大,或不如说动作太猛,差点失去平衡,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你治疗别人时,根本就没尽全力吧。你这家伙!”他问道,“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三十岁。”
“真糟,我想把你恢复到二十岁的身体状况来着。”
“说三十岁是我不想夸大其词。说真的,兰尼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这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丁特、柏斯、杜尔他们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我们可能没法再找到杜尔了。就算我们出去追他,说不定也只会被一个老女人一刀捅进后背,然后才发现那是他假扮的。”
“我们?”我问道。
“我本来就只是在采取行动前,试试看是否能说服你。”巴顿说道,“或许在潜意识里,我还有点担心自己可能是疯了,担心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可现在,我相信自己是对的了。因为你相信我。既然我又重获青春活力,是时候上路去推翻柏斯的统治,然后干掉那个小杂种了。”
杀人?“你看起来不像那种以血还血的人。”我说。
“可能吧。”巴顿回答道,“但如果被最相信的人背叛,再温厚的人都会狂怒不已。这愤怒与别的不同。他欺骗了我,欺骗了我的妻子。不是什么小小的谎言,而是让我的大脑起来反对我自己。他毁了我家族的希望,夺走了我的王位,把我当成了攫取权力的踏板。而他只靠着伪装,靠着影响我的大脑,就让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我怎能不生气,兰尼克·穆勒?”
“如果杜尔回去向他汇报,他还会以为你已经死了。利用一下他得到的这个错误信息如何?”
巴顿停了一下。
“而且,巴顿,杀死他们中的一个又有什么好处?我们已经有了证据,证明他们四个:丁特、你的儿子柏斯、杜尔和那个来自纳库麦的女人麻宝麻瓦牵涉其中。”
“你怎么突然就肯定和她也有关系了?”
“我曾见过她身上发生了些奇怪的事情,但一直没想明白,直到刚才才明白过来。我们只知道这四个,但肯定他们还有同伙,可以随时接替他们的位子。如果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找出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这有意义吗?”他问道。
“这没有意义吗?”
他笑了起来:“你说得对,看来他们的阴谋深远,甚至是以攫取整个星球的权柄为目标。纳库麦和穆勒都有钢铁,对吗?”
“而这些人,不管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也不管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们已经控制了这个星球所有钢铁的来源。”
巴顿摇了摇头,苦涩地笑道:“这几千年来,所有的家族都在竭尽全力相互竞争,想要生产点什么东西出来,从交易馆那里换到足够的钢铁,想要第一个建造出星舰,想要从这颗星球上逃出去。而现在,他们将成为第一个了。不管他们是谁,又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们控制了所有的钢铁,而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意识到了这一切。”
“嗯,但这一切令人难以置信。”我说道。
“可你却很平静地接受了。”
“这些年,我见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我要去吉尔,巴顿。我觉得你最好待在这里,在这儿你还是安全的。我可能找到了揭穿他们的假面具的办法,轻而易举,而且安全到家。但我没法同时保护你。”
他没有问我是怎么办到的,因为我摆明了不会告诉他的。我想过跟他解释一下来着,但那时我并不觉得有必要让别人,哪怕是像巴顿这样的好人知道我有些什么本事。还没到时候,至少要等我想清楚下一步该干什么再说。
他答应留在岩石城堡里,尽管这让他有点不开心。我下到马厩里,给巴顿最好的一匹马装上马鞍,然后出发前往吉尔。现在回想,我那时真是在发傻。跟巴顿说话时,我下意识地摆出了那副穆勒的继承人的姿态,摆出一套贵族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然后我就下意识地寻思着像一个贵族那样出行。你知道的,骑上一匹马,而不是切进快速时间流再步行。很多年前,我就已不再是穆勒的继承人,可这个身份还深植于我的灵魂中,不时跳出来影响我的判断。就是这个老习惯,差点害死了我。
我骑在马背上,沿着城堡前通往吉尔的道路缓步前进时,看见一个亨平人驾着他的马匹向北,朝着比亨平更偏僻,但我却更喜欢的地域前进。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一天前我还在格林和薇兰房屋后的菜园里种菜,但只是一天后,就上路奔向阴谋和杀戮。想起过去的点滴记忆,就让我心头隐隐作痛。我还不能就这样过上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我还有使命正待完成,而我正出发去完成这使命。我心中只觉得苦涩,又隐隐有些自豪。此前,我的一切使命,我的全部努力最后都化为了乌有。而现在,只有我能找出那些人,并阻止他们了。那些对世事漠不关心的库库艾人绝不会屈尊离开森林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所以我只能通过加速时间流的方式,揭开那些人的面具,瓦解他们的阴谋,进而消灭他们。
消灭他们?难道我已经下意识地准备展开杀戮了吗?但这是战争,我对自己说,随即又开始怀疑谁有资格宣布战争开始了。而我又凭什么相信自己是好人那一边的呢?我意识到,自己无法向大地求证。这可不是什么该不该吃蔬菜的问题,我是要杀人的,我要像个冷血杀手一样把他们一一消灭。哪怕是出于一个崇高的目的,但杀戮就是杀戮。
但我的动机真的是崇高的吗?我是在为穆勒的独立而挥剑吗?不然又是为了什么?或许这些入侵者们只是想为这个可怜的星球做点什么,他们不是已经终结了各家族之间绵延数千年的血腥竞争了吗?他们不是把整个星球联合起来,一同向某个更高更远的目标进发了吗?
不,不对。他们并没有结束竞争,他们只是用欺骗的手段取得了胜利。这不一样,这是不公平的。
公平与否,这是人们看待这一切问题的最终标准。对我而言,这一切是不对的。有人绞尽脑汁去挖掘宇宙的奥秘,有人修改了基因然后割下自己的肢体去换取钢铁,而所有的这些智慧、辛劳、鲜血与传承都被这些人骗走了,可受骗者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受害者。
我还记得自己是一个完生体时的体验。我还记得站在窗前,看着下面的再生栏,想象自己长出了许多腿脚,和那些怪物一起从饲槽里取食,毫无尊严可言,甚至已不再被视为人类。这太残酷了。尽管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能拿这些完生体怎么办。但这残酷并非不可忍受。因为这些完生体知道他们是为了穆勒做出此等牺牲的,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家族,为了家人能够搭乘星舰飞往上层世界,能在宇宙中自由翱翔。
这个希望让他们保持了些许理性,而用谎言替代这希望则不可饶恕。那些欺骗者伪装成了家人,让他们承受的苦难、失去的血肉、被损害的尊严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憎恨丁特。尽管此前我只是鄙视他,而现在,我开始憎恨他了。我幻想着自己走进穆勒河上之都的宫殿里,走向他,切入快速时间流,然后看着那个装成丁特、装成我的兄弟的人;那个毁了我的父亲,从我手上夺走了继承权的人。我想象着自己把刀子捅进他胸口的景象。这景象让我感到由衷的愉悦。
我仍记得大地因为那些临死者的惨叫而发出阵阵呻吟,但我选择忘记那些记忆。不,今天我不想回忆起那一切。在将那些痛苦呻吟铭记于心之前,我要让正义得偿,哪怕是以血为代价。
但首先,柏斯·巴顿,巴顿勋爵的“儿子”,我必须弄清楚他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然后如果能的话,再把他们一网打尽。但他们能假装成其他人,能当着你的面和别人换个位置,能假装是你的兄弟而让你无法察觉。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们所有人一次性消灭呢?
他们是怎么办到的?而我又该怎么与他们对抗?
我从亨平的山间一路向下,走向外界富饶的平原时,只感到阵阵悲哀,因为我知道自己正离开真正的家园,出发去摧毁心底的平和,甚至触怒大地。我还记得舒瓦兹的发言者说:“你杀死的每个人,都会永世在你的心头号叫。”
这差一点就让我掉头回去,差一点就让我返回格林和薇兰的家中。
就差那么一点。
相反,我纵马奔驰了十二天,直抵吉尔,这是吉尔家族的首都,也是被称为“东部联盟的王国”的首都。在旅途上,我什么办法都没想出来,也没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我甚至没采取任何基本的预防措施,甚至没想过要切进快速时间流来预防风险。所以刚抵达吉尔,他们就逮住了我,要杀了我。
Chapter 11
吉尔
巴顿勋爵的仆人杜尔赶在我前面抵达了吉尔,这让他们有了防备。我没想过如果杜尔偷听了我和巴顿的谈话,并决定毒杀我们,那么他应该也知道了我就是兰尼克·穆勒。
他们会相信吗?他们会相信兰尼克·穆勒还活着吗?在库库艾的森林里消失了两年后再一次出现在世上?一开始他们可能会怀疑,但当这消息传到麻宝麻瓦的耳中时,他们就会相信了。她肯定会记起一年前在琼斯见到我时的情景。这会让他们确信无疑。
或许他们弄不清楚我到底是兰尼克·穆勒,“饮湖者”,还是“风之子”。但既然被我发现了他们的真面目,那就有必要消灭我。他们一定通知了警卫兵描述了我的外貌,所以当我抵达吉尔的城门时,那些士兵认出了我,把我从马背上拽了下来,然后紧紧按住我,直至他们的军官把我和他们得到的描述对比了一下。尽管他认的字不多,甚至没法把描述全念出来,这让他多少有点犹疑,但最后还是下了结论:“就是他。”
“你们弄错了!”我说道,“不管你们在找谁,我只是看起来像他。”
但那个军官只是耸了耸肩:“如果还有别的跟描述相像的人来,我们会一并干掉送来陪你的。”那些士兵就给我蒙上眼睛,套上枷锁,然后把我在大街上拖了开来。
我开始担心起来,如果他们相信我就是兰尼克·穆勒呢?那些伪装者肯定已经知道了,但可能还不知道穆勒人能够再生,还不知道要砍掉头,或者纵火焚烧才能彻底杀死我。但如果他们知道,我就没法通过自愈来逃脱了。所以,我必须在他们行刑前逃跑。但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发动操控时间的能力逃跑,那么伪装者们就会知道我的能力,进而提高警惕。
我很幸运,杜尔没有想到,或者并不清楚我是兰尼克·穆勒,不知道用普通的方法杀不死我。在吉尔,死刑大多是交由一群弓箭手来执行。对穆勒人来说,弓箭伤完全不值一提,除非同时被射中太多箭。而对我这样的完生体而言,就算他们射光手中的箭,也没办法置我于死地。
在穆勒,任何人,不管他是陌生人、奴隶还是公民都有权要求公开审讯。在吉尔,显然陌生人就没了这个权利。我被士兵们扑倒,被那名军官审判,然后套上枷锁,塞进马车里,穿过吉尔的大街小巷。路边的人们向我投掷烂水果和臭鸡蛋,显然早已习惯这么对待即将被处决的犯人。车子从城市的后门离开,然后士兵们把我绑在行刑柱上。我身后是一大堆稻草,这样如果有弓箭没射中我,也不会落到地上伤了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