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是在哄我们玩儿吧?”一位水手说,“骑鲸鱼?我的老天爷!”

但大多数人却倾向于相信哈尔的话。不管怎么说,巨鲸就摆在眼前。德金斯请教鲸鱼专家斯科特先生:“教授对此有何评论?”

“哈尔确实够运气,或者,倒不如说,实在够机灵。”斯科特说,“他正巧想到了动物学家们早就知道的一种现象——任何眼睛长在头的两侧,而不是在前面的动物,都会偏向于目光较好的一边。这不但是一种自然现象,而且是常识。你对你所看得见的东西总是比看不见的东西更感兴趣。假设你的眼睛长在脑后而不是在前头,你还会老朝前走吗?”

“不会,会朝后走。”德金斯说。

“对呀,鲸鱼还不是一样吗?挡住它的一边视线,它就会往另一边拐。不过,并非人人都想得到这一点。亨特给你们带回来这么大一条鲸鱼。我说,你们真该谢谢他。”

“他几乎连命都搭上了!”德金斯说。大家都七嘴八舌地附和。接着,他们开始计算这条大公鲸能炼出多少桶油,每个人因此又能多分多少钱。

“我说,”哈尔说,“你们最应该感谢的还是那位瞭望员。没有他,你们就得不到这条巨鲸。当时,鲸鱼游得很低,喷射出来的水柱也不是白的。全靠了瞭望员那双锐利的眼睛啦。”

“你想不想知道那位瞭望员是谁?”德金斯问。

“我当然想。”

“他就是你的小弟弟呀。”

哈尔冲罗杰开心地笑了。他心潮起伏,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弟弟说,但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干得好哇!”

“当我们告诉他说你已经死了时,这孩子死活不相信,”二副接着说,“我想,他是了解你的,知道你这人不肯轻易屈服。他缠着格林德尔船长,直缠到他答应让他上瞭望台上去瞭望为止。”

“我想,我没准会在某个地方发现你抱着一块沉船的碎片。”罗杰说,“后来,鲸鱼过来了。我倒没看见你在它的背上,但我有一种预感,你就在离那儿不远的地方。”

“你突然从大公鲸背后冒出来时,大伙着实吃了一惊,”德金斯说,“真想看看你突然出现在船长面前时,他脸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他还以为你这会儿还在海底呢。”

一片阴影突然遮盖了小船。水手们抬头一看,一片深灰色的雾霭吞没了太阳。地平线上出现一道云堤。缕缕云雾像一条条尾巴,从云堤下部呈螺旋状落入大海。

“雾!”德金斯说,“再过10分钟我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快划呀,小伙子们,趁你们还看得见大船:赶紧划呀。”

雾像沉重的幕布擦着浪峰垂落下来。隔着重重雾障,在海面上荡来荡去的大船看上去仿佛只是梦幻,而不是一艘真正的船。水手们满脸恐惧不安。水手都很迷信。在他们眼里,海洋一蒙上雾的面纱,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神秘莫测。正是在这种时候,你会看见日尔曼飞人,或者产生这样的幻觉,柯勒律治在他的诗《古代水手之歌》中所描写的那种鬼怪神灵也会显形。

天外传来一声叹息。一些水字用指尖抚摸着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抖动着嘴唇,喃喃念着那些他们认为能挡住魔鬼的眼睛的咒语。大船消失了,浓雾逼来,像一床令人窒息的厚毛毯捂在小船上。

二副在努力给他的手下打气:“雾下不久的,小伙子们,别松劲儿。只有一链①路了。”

①链:海上测距单位。一链约等于1/10海里,185.2米。——译注

开头,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回儿,小船头猛地撞在杀人鲸号的船壳上。一个水手抓着鲸鱼拖绳攀上船前桅侧支索,把绳子系在链条上。小船慢慢划回通上甲板的绳梯下。

雾很浓,小船上的人看不见站在绳梯顶那儿。的格林德尔船长,船长也看不见他们,但他听到了U形桨架发出的咿呀桨声。“啊嗬,你们回来了!”船长喊道。这时,二副本应喊叫答应,但他却把食指搁在唇边,示意手下别作声。

然后,他悄悄地对哈尔说:“咱们吓唬吓唬那老家伙。你一个人先爬上去,我敢打赌,他准把你当成是还魂的僵尸。”

17、雾中幽灵

哈尔攀上绳梯,他尽量不弄出声来。他仰起头来时格林德尔船长正好往下看。船长恐惧的双眼像巨大的玻璃珠一样突出来。他挣扎着想开口,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哈尔爬上甲板站在他的面前,他连忙离开船栏朝后退。

浓雾挡住了船长的视线,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这玩意儿从头到脚都糊满红色,着上去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它使格林德尔想起“绅士”,但这不可能是他。“绅士”已经淹死了,他还在葬礼上为他念了悼词。眼前的这个在雾中若隐若现的幻影准是他的鬼魂,它回来报仇来了。船长忽然感到后悔,他侮辱过“绅士”,还威胁说要给他一顿鞭子。

哈尔爬上船舷,透过血面具,他的双眼在冒火。他看着船长,把船长吓得魂飞魄散。格林德尔一边朝后退一边嘟哝:“不,不?”“不,不!不要。”

其他水手正好爬上甲板来观看这场滑稽戏。哈尔张开双臂,好像马上就要从他站立的船舷上飞下来扑向他的敌人。船长还在朝后退。厨子正好晾了一锅热粥在那儿,船长在锅边上绊了一跤,把那锅糊里糊涂的东西溅得到处都是。他赶紧爬起来,退到通他房间的扶梯口。

跟哈尔拉开距离以后,他觉得稍微安全一点了,于是,怒冲冲地吼叫起来。

“你,不管你是谁,给我从栏杆上下来。你不下来,我就开枪把你打下来。”说着,他伸手到后面去摸左轮枪。

没等他摸到枪,哈尔就抓住一根从主帆桁顶吊下来的帆耳紧索荡下来。浓雾遮没了绳索。船长只见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像撒旦的小鬼似地从半空直朝他飞去。

他恐怖地嗥叫一声,拔腿顺着扶梯往下逃,匆忙中踏错一脚,连滚带爬地轱辘到梯底,爬进屋,锁上门。

他抖抖索索地躺在床上,心惊胆战地盯着房门。一个能在空中飘荡的幽灵当然也能穿过一扇上了锁的门。它也许会穿过舷窗,哎呀,有扇舷窗还开着。他爬起来要去把它关上,正在这时,他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

甲板上传来阵阵大笑。他的手下人全都在狂喜地尖叫。什么事这么好笑?他侧着耳朵想听到片言只语。有人在喊:“亨特,好小伙子!”“你把他吓得半死。”“该给那横行霸道的恶棍一顿教训。”“为哈尔三欢呼!”

船长不再颤抖。他揩掉额角上的汗珠,盛怒使他浑身冰凉。

这么说,他们是在耻笑他。他刚才看见的那玩意儿不是鬼魂,那确确实实是亨特本人。那怎么可能呢?他已经把亨特作为死亡人员记录在航海日志上,已经把他埋葬了。此刻,航海日志就摊开在桌面上,有关这件事的记载就在眼前:

水手哈尔·亨特因自己的疏忽和愚蠢而丧命。今天,在举行了一切必要的殡丧仪式后,被投入大海,尽管他并无资格获此殊荣。

瞧,他已经死了,安葬了,消失了。但是,他却还活着。此刻,他正在甲板上。该定一条规则来禁止这一类事情。一个已经被作为死人记录在航海日志上的人是没有权利再回来的。这是违反纪律的,应该受到惩罚。

船长曾满意地在航海日志上记下了这件事。

现在,他不得不懊丧地把它划掉。这样一来,这一页看上去就很难看了,这全都怪哈尔,为此,他必须受到惩罚。船长怒火中烧,受伤的自尊心煎熬着他。他们竟敢耻笑他,呃?好,他要看看谁笑到最后。

他拔出左轮枪,检查了枪膛,肯定里头已装满了子弹。在这艘船上,他是唯一带枪的人。想到这一点,他马上神气起来,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他从来也没想过,只有懦夫才会用枪去对付手无寸铁的人们。

仗着这支枪,他才有可能迫使般上的人对他唯命是从。他得拿哈尔杀鸡儆猴,好让船上的人都记住这可怕的教训。这家伙一定要挨一顿皮鞭,要把他打得体无完肤。杀人鲸号惩罚水手通常打40鞭——这回要抽他80鞭。等哈尔挨完这顿鞭子,船长在航海日志上记下这件事时,心里该有多么舒坦!

干嘛不现在就把这事儿写下来?这样一来,他就非把这事儿干了不可,什么也拦不住他了。他必须这样干,因为已经在航海日志上记下来了呀。于是,他写道:

今日,水手亨特因犯公开藐视已确认之权威的罪过,受鞭笞80下。

好啦,白纸黑字,已经写上了,这一回呀,他可再不会把它划掉了。这一定要执行,而且,马上就执行。

船长咬牙切齿地下定了决心。他打开房门,握着枪,踏上了升降梯。走到梯顶,他把门推开一道窄缝往外张望。

水手们正把哈尔·亨特扛在肩膀上绕着甲板游行。他们大笑、欢呼,高喊着:“亨特万岁!”

船长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他用左轮枪瞄准那个死里逃生的人的头顶。

他扣动了板机。子弹呼啸着飞过水手们的头顶,砰的一声打中了主桅杆。人们停止了欢呼,哈尔被摔在甲板上。一些人往水手舱里躲,另一些人躲到桅杆后面。

看见开枪产生了效果,船长得意洋洋、大摇大摆地走上了甲板。他是这艘船的不折不扣的主宰,这种感觉使他忘乎所以。

“布鲁谢尔!”他吆喝道,“上前一步走!”

那位前职业拳击手走上前去,卑躬屈膝,活像饭馆里的小跑堂。“我可什么也没干,阁下。”他盯着船长的枪说。

“把那家伙的手脚张开给我捆起来!”

“什么家伙?”

“绅士。”

人群中响起愤怒的窃窃私语。布鲁谢尔犹豫不决地站着。二副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

“容我禀告,阁下,”他说,“被鲸鱼吃进肚里的那个人——他的遗体还在小船上。我们是不是先给他举行葬礼?”

“他的葬礼已经举行过了。叫‘帆佬’用块帆把他包起来缝上,扔进海里。”外号叫“帆佬”的那个人退下去执行这一令人不愉快的任务。他叫做“帆佬”是因为他的工作是管理船上的帆。

船长坚决不肯转移目标,“布鲁谢尔,听到我的命令了吗?”

二副试图再次阻挠。

“阁下,亨特这家伙给我们带回来一条大鲸鱼呢。足足100多桶油哇,阁下。他单枪匹马把这么大一条鲸鱼弄回来了。”

船长勃然大怒。他又打了两枪。水手们赶紧卧倒在甲板上,躲开那嗖嗖飞过的子弹。

“什么!”他大叫,“我难道该咨询我的手下人,让他们指教我吗?如果我再次开枪,那可就不是打着玩儿的了。你,”他用枪点着布鲁谢尔,“你要是不执行我的命令,就要成为我的枪靶。把‘绅士’给我捆起来!”

布鲁谢尔还在犹豫,如果不是哈尔挺身而出。船长可能已经把那些威胁话变成了事实。

“你最好还是按照他指示干。”哈尔说着把脸贴着主桅杆,双臀向前伸出抱着桅杆,双腿叉开支撑着身体。布鲁谢尔把他的双手捆在一起,这样,挨打的人就被牢牢地固定在桅杆上了。船长从一个杂物柜里抽出那根猫九尾鞭,塞在布鲁谢尔手中。

“80鞭!”他命令道。

水手当中再次响起愤懑的咆哮。科学家斯科特挤出人群面对格林德尔船长说:

“船长,我可不可以跟你说句话——私下里说?”

“不能等这事儿完了再说吗?”

“我恐怕不能等,”斯科特说着,抓着船长的胳膊把他带到船后一个避开众人的地方。

“船长,我是这条船的乘客,不是你手下的船员,所以,你应该允许我跟你开诚布公地谈话。我愿诚恳地劝你不要鞭打这个人。鞭笞属于过去那个时代——是当今的海事法所禁止的。”

“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船长怒冲冲地说,“这条船属于过去那个时代,我也一样。在船上,法律一直是由我制定的,我想保留这种立法权。如果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那你是在白费口舌。”

“我还没说完,”斯科特说,他竭力使自己的嗓音显得理智和彬彬有礼。“亨特可能是太傲慢无礼——但我觉得,你还是可以原谅他。因为他为你干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

“为我干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什么事?”

“他把这条大鲸鱼带回来了。他实在是立了一大功呀。你心里清楚,这条鲸鱼几乎值3000英镑,这钱大部分是你的,剩下的由水手们平分。他们很高兴,而哈尔自然也就很受他们的爱戴。你却要让他吃鞭子,这,我想他们是不会容忍的。”

船长那张埋在乌黑的胡子茬下的脸气得通红。“你这是在威胁要造反吗?知道吗,单单为这,我就可以把你铐起来。你是乘客,但你得记住,我才是这条船的主人,我不但管船员,也管乘客。我劝你还是让你嘴巴里的那根舌头放规矩点儿。”

“我是在尽可能客气地跟你说话,”斯科恃说。他还能说些什么来打动这个顽固的蛮不讲理的家伙呢?也许,可以试试激将法?“我知道,你是主人。我还知道,你刚强有力,即使不拿枪,也敌得过船上任何一个人。”

“光是敌得过?”船长厉声说,“我比他们厉害多了。就是一比一的角斗,般上没有一个人不被我打翻在地的。”

“亨特也一样吗?”

船长开始上当了。

“什么,你说亨特?我赤手空拳也能把他撕成两半。”

“啊,你说得多好啊!”斯科特惊叹道,假装对船长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像条汉子呢。不用枪,像你这样的好汉是不需要用枪的。你可以把枪留在房里。这样做,你根本不会害怕。要害怕,那就不是你了。”

“害怕?”船长嘲弄地说,“我要让你瞧瞧,我多么害怕那小子。”

他拔出左轮,走下舷梯,回他的房间去。返回甲板时,他没带枪。他大摇大摆地走上甲板,踱到主桅杆前。

18、格林德尔洗鲸脂澡

“把那个人放了。”船长命令道。

布鲁谢尔迷惑不解地解开了哈尔的手。哈尔转过身来面对着般长。

格林德尔那双金鱼眼像两盏探照灯,目空一切地扫视他的船员。

“违反纪律者,”他说,“不得再上杀人鲸号。他必须受到惩罚。昨天,这个人对我管理这条船的能力表示怀疑,说了一些侮辱攻击的话。今天,他在死了以后,竟然又厚着脸皮返回般上,还玩了一大通鬼蜮伎魉,妄想吓唬我。他吓不倒我的。他的那些诡计收效太小,所以,我打算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可以在猫九尾鞭和我的这两只拳头之间作出选择!”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主意在水手们的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

“这不公平,”人群中有人说,“你有枪。”

“我没枪,”格林德尔说,“枪留在下面我的房里。像我这样的好汉是用不着枪的。搞科学的那个家伙是这样说的,他说得很对。连猫九尾鞭也用不着。就凭这两只手就够了。我赤手空拳,也能收拾这小子。我会把他揍得连一根好骨头都不剩。”

他转身对哈尔说:“也许,你还是宁愿挨80鞭吧?你挑哪一样?我们总归是要按规矩办事的”。他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鞠了一躬。

对哈尔来说,要作出抉择是不容易的。他知道,80鞭子会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挨完这顿鞭子,他就会倒在甲板上,成为毫无知觉的一堆模糊的血肉。有些水手就曾惨死在猫九尾鞭下。另一个选择是与格林德尔肉搏,这也很危险。就他的年龄来说,哈尔算是高大强壮的。但格林德尔的个子更高大。站在一块儿,他能俯视哈尔的头顶。他比哈尔重,比他更壮实。长年累月的海上生活,使他的胳膊和背肩肿的肌肉像灌肠似地鼓起来。他那双大手活像巨人的手掌。

“快点儿,绅士!”格林德尔命令道,“猫九尾鞭还是肉搏?”

“肉搏。”说着,哈尔开始逼近对手。说时迟,那时快,哈尔立刻就发现他自己招惹来的那双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哈尔连忙弯下身子,一头朝大块头的肚子撞去。格林德尔猝不及防,哎呀一声,扼着哈尔咽喉的手松开了。哈尔瞅准时机,挣脱了身。

他后退了一二米。

“哈哈!”格林德尔大叫,“这么快就当孬种了!”

他伸出那双大猩猩似的巨手,快步朝哈尔冲去。

哈尔把他让过去。他甚至还帮了他一把。他抓住格林德尔的一只手往怀里一带,同时朝左一拧。船长登时飞过哈尔的肩膀翻了个筋头,仰面朝天地摔在甲板上,摔得连气都透不过来。船长的傲气被摔掉了一点儿。

哈尔没白去日本。在日本,他跟他的日本朋友学过一些柔道动作。柔道的原则就是让你的对手自己摧毁自己。对手向你冲过来,就让他来好了。你只要在最后一刹那闪开,使他一头栽倒。他飞快地向你跑去,你就轻轻绊他一下,让他重重地摔一跤。他自己本身的速度就足以把他打倒。他朝你挥拳,你就抓他的手腕。他挥起拳头时,用力很猛,你一抓他的手腕,他的肩关节就要脱臼。他要是用神经或肌肉发力,你就专门打击他使用的那根神经或肌肉,使它紧张到即将崩溃。这时,你只要轻轻拍一下某个穴位,就可能使对手残废。搞柔道的人都学过这些敏感的穴位:比如,胳膊时或肘部尺骨端,这些部位的神经部分地裸露在皮下。胳肢窝、脚踝、腕骨、肝、耳下的腱,上臂神经和喉结等处都有穴位。

在柔道运动中,肌肉发达的大个子很可能会被头脑灵活的小个子打败。虽说哈尔算不上是柔道专家,但他懂得的毕竟比他的对手多。他的体魄可能不如船长强壮,但他精悍结实,动作敏捷,而且会动脑筋。如果说格林德尔是一头狮子,那么,哈尔就是一头豹子。

船长怎么也抓不着哈尔。他愣头愣脑,像头公牛似地往前冲,企图打哈尔的太阳穴,不料,却一头撞在起锚机上。他挥起巨拳,迅猛地往哈尔脸上砸。哈尔把脸一偏,这可怕的一拳恰好打在布鲁谢尔的下巴额上。

“看着点儿,瞧你在干什么呀!”布鲁谢尔大吼。

水手们大笑,船长有苦难言。他觉得自己出尽了洋相。难道他就这样败在这小子手下吗?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同意跟他角斗了。不!他要把这小子砸扁,他抓起一根缆桩。

“这不公平,”水手们大喊,“只准空手打。”

格林德尔挥起沉重的缆桩。缆桩眼看就要砸在哈尔头上,就在这一刹那,般长感到手腕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手一松,手中的武器飞入海里。

他恶狠狠地骂了声娘,从腰间拔出刀来。他手下的那帮船员全都呸他嘘他,他却充耳不闻。他抓着刀,直朝哈尔冲去。哈尔迅速后退,直退到一口炼油锅前,背靠着油锅停下来。格林德尔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在最后一刹那,哈尔突然往下一蹲,抓住船长的脚腕用力往上一举。格林德尔被举起来,一头栽进油锅。

幸好油锅里盛的不是正在沸腾的滚油。发现大公鲸的时候,大伙都顾不上炼鲸脂了。这时,锅下的火已经快灭了。锅里的油糊里糊涂的,像腥臭难闻的果冻。船长好不容易从那锅糊糊里钻出头来,满头满脸都是半凝固的鲸油。水手们笑得几乎岔了气。

船长抹掉糊在眼睛上的鲸油,啐掉嘴里的油渣。“把我拉出去!”他尖叫。

哈尔和布鲁谢尔合力把他拉出锅来。他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屁股底下一滩鲸油。他手里还拿着刀,但他已经无心恋战。

他站起来,粘在身上的粘糊糊的鲸脂一团团往下掉。他晃晃悠悠地走回自己的房里去,身后留下一条鲸油小河。

他脱光衣服,尽可能把自己收拾干净,穿上干净的衣服,然后,一屁股坐下来,把整件事情前后思量一番。他的面前摆着那本摊开的航海日志。船长的眼睛落在他刚才记下的那几行字上:

今日,水手亨特因犯公开藐视已确认之权威的罪过,受鞭笞80下。

他再次把记录划掉。

19、握手言和

格林德尔拿起左轮手枪。

他把枪托在掌心上玩着。这枪是他唯一的朋友。抚摸着枪,他心里很舒坦。勇气从枪传上他的胳膊,然后进入他的胸膛。

一跟头栽进鲸油里,船长的傲气全完蛋了。摸着这支枪,他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只要他还拥有这艘船上唯一的一支枪,他就仍然是船上的主宰。

他听见手下的水手还在甲板上哈哈大笑。这支枪——他的朋友——会打断这笑声。枪可是没有幽默感的。

“我非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不可。”他压低嗓子说。

看着航海日志上涂得乱七八糟的那一页,船长怒气陡增。这艘船的船主读到这一页的时候会怎么想?一个被作为死亡人员记录在航海日志上的人却没死;又是这个人,挨了80大鞭,却又没打成。这算什么事儿?船长屡次在航海日志上写上这样的废话,然后又把它们划掉。船主们准会把他当成蠢货。他难道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吗?

他有了主意,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一回,他可要干完才把事情写在日志上。等身体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他就要带着这支枪到甲板上去,把枪膛里的子弹全射进“绅士”的臭皮囊里。然后,他将在航海日志上这样写:一个不守规矩的水手企图谋杀他,他被迫用这支枪自卫反击。

他把这主意掂量了一遍,觉得这行不通。整条船的人都与他作对。他要是枪杀了亨特,等船一到港,他们就会报告警察局。

想了一会,他那胡子拉碴的脸露出狡黠的狞笑。

有办法了。他想,我可以骗他们,让他们以为我和“绅士”已经前嫌冰释。我可以假装对过去的事已经不再计较,心里已经没有疙瘩。我们是打了一架,但事情已经过去,我们现在很和睦,很友好,就像同一窝猫里的两只小猫一样。等到他们全都这么想以后,“绅士”再出事故,他们就不会怪罪于我了。

他舒舒服眼地往椅背上惬意地一靠。对,一起非常可怕的严重的事故。我一定要精心安排。使他再也不能死里逃生,而且,没有人能够把事故的罪责归咎于我。

他站起来伸了伸腿,腿仍然软绵绵的像软面条。背部在甲板上摔过的地方又青又肿,被哈尔打中的太阳穴还在疼,头部撞在起锚机上的地方留下了伤痕。

他照了照镜子,皮肤上到处是热油烫起的燎泡。幸好油还不是很烫,他实在应该感到高兴,但他并不高兴——他整个人都被可怕的仇恨所支配,一心只想报复。

想想看,一个只有19岁的孩子竟能对他干出那样的事!他怒冲冲地擤鼻子,擤在手帕上的全是鲸脂。他揩掉眼角上的鲸脂碎屑,掏出耳朵里的鲸油。不管怎么拾掇,他身上还是发出死鲸的臭气。

他走上甲板。火又燃起来了,鲸脂在炼油涡里沸腾,鲸油渣在炉中直冒黑烟。炼油锅升起的白色水气,像一群白鸟和黑鸟在上下盘旋飘拂。一些水手正把大块大块的鲸脂投入锅内,另一些水手把熬出来的鲸油撇出来装进油桶。这时,外头割脂台上的水手已经开始给哈尔的那条大公鲸剥皮。人人都兴高采烈,他们还在嘲笑船长。

“他来了!”有人警告道。于是,人们停下手中的活,看会出什么事儿。“他准会怒气冲天,”一个人说。“说不定他会朝这儿乱放枪呢,”另一个人边说边寻找着藏身之处。“他可能会把亨特给宰了,”还有一个人说。“我可不愿处在亨特现在的地位。”又一个人说,“他敢动亨特一指头,我们就干掉他。”

但是,船长并没有拔枪,他甚至没有一点恼怒的样子。在他那箭猪刺似的胡子下面,似乎还露出了一丝笑容。

“亨特,”他喊道,“我有话跟你说。”

哈尔走过去。他像猫一样警觉,随时准备着,船长一拔枪就迅速采取行动。但格林德尔船长只是把手伸出去。

“把东西放下吧,”他说,“咱们握握手,角斗的事不再提了。没有人会说我不是一条堂堂正正的好汉。那是一场公平的角斗,你把我打败了,就那么回事。来,握手吧。”

哈尔没有提醒般长说那并不是一场公平的角斗。格林德尔没有按事先规定那样只用双手,他先是抓起一根缆桩,后来又拔出刀子。堂堂正正的好汉绝不会那样做。但是,船长能改邪归正,这使哈尔很感动。他热情地握住船长的手说:“你能这样看待这件事真是非常宽宏大量,”他说,“我想,你的伤口可能还痛吧。”

“我?痛!”格林德尔哈哈大笑,“小伙子,你还不了解我呀。痛?不,正相反,我在我的这条船上发现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感到非常高兴。我要提升你,好让你知道,我是怎样看你的。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主鱼叉手。”

“可我从来也没投掷过鱼叉。”哈尔提出异议。

“听我说,小伙子,”船长把他那粘满鲸脂碎屑散发着恶臭的胡子凑到哈尔脸上说,“能把我抛起来的人肯定能投掷鱼叉。”说完这听起来像是开玩笑的话后,他放声大笑。“对,先生,从现在起,你就是主鱼叉手了。来,再握一次手。”

哈尔又跟他握了一次手,但心里感到有点儿别扭。他开始怀疑:船长是不是在故作姿态?但是,他马上就打消了这念头,因为他总是倾向于相信别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些最好的品质。也许,甚至在残暴蛮横的船长身上也会有一点点好的地方呢。

后来几天,船长一直坚持对哈尔好。这可不容易做到。船长那油桶似的胸膛里翻腾着怒火,要把怒火变成微笑和甜言蜜语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怒火总得找地方发泄,于是,别的船员就成了他的出气简。他把手下的船员视做仇敌,因为他们曾耻笑过他。

20、灰鲭鲨

有一个人的笑声船长怎么也忘不了,他那咯咯咯的笑声格外尖锐刺耳,这个人就是船上专管船帆的“帆佬”。

很久以来,“帆佬”一直是船长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年纪比船长大,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显得比他有头脑。他已年过花甲,在海洋上闯荡了大半辈子,饱经风霜、足智多谋,与上司持不同意见时,从来不肯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