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船已整装待发,
风正拂过山崖;
蔚蓝色的海面上有一条航道,
还从未有船儿驶过;
悠闲的小鸟在宁静的岛上盘旋,
反复无常的海洋掩盖起它的欺心;
快乐、勇敢而自由的水手,
说吧,我的心上人,随我远航吧!
……雪莱
我第一次发现这场叛乱的迹象是在我们接近第一个小行星带核心的时候。当然,那时我还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而且,所谓的迹象不过是一扇紧锁的门而已。
我们把第一个小行星带叫做废行星带,因为这儿的小行星都是玄武岩质的陨石,没什么可开采的矿。但我们马上就要置身于那些含碳的陨石中。
有一天,我到下面的农场去做准备工作,让那些海藻得到更充足的光线。因为在以后的几个星期中,飞船就要出动,去撞开岩石,这会极大地消耗氧气,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海藻来帮助平衡空气转换。我多开了几盏灯,在那些吊挂着的生物培养基之间游逛。
生物学上的宇航员生命维持系统对我来说是一项工作。也是一种消遣。(我在这方面是一个佼佼者。)我空出些地方以便让更多的海藻生长,我又一次对超生物量的问题产生了兴趣。我一边想着要减少过多的海藻,一边穿过长长的一行行菠菜和包心菜,到农场后面的储藏室去多拿几个水箱来。我转了转门把手,可门给锁上了。
“埃玛!”我听到有人喊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我的助手,艾尔·诺德霍夫。
“你知道这门为什么锁上了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我昨天也在纳闷呢,估计里面放的是些机密的货物。别人叫我不要管它。”
“这可是我们的储藏室。”我不高兴地说。
艾尔耸耸肩:“你去问斯旺船长吧。”
“我会的。”
我和埃里克·斯旺是老朋友了,但发生在我地盘里的事他却不告诉我,这让我极为烦乱不安。
因此,当我在驾驶室找到他时,我劈头就问:“埃里克,我给锁在自己的储藏室门外丁,这是怎么回事?你在里面放了些什么?”
埃里克的脸刷地一下变得和他的红头发一样红,他垂下了头。
驾驶室有两个火箭导航官正从控制台上低头朝我们这儿张望。
“我不能告诉你那里放了些什么,埃玛.这是机密,现在我谁都不能告诉。”
我盯着他,我知道当我狠狠地盯着别人时很有一种威慑力,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这倒使他脸上的雀斑看不到了。他那双蓝眼睛怯怯地看着我,但他就是不肯告诉我。我冲他噘起嘴巴,离开了驾驶室。
这是第一个征兆:一扇由于秘不告人的原因而紧锁的门。我暗自思忖,也许我们替委员会送什么东西到谷神星,一定是武器。这是火星发展委员会保密的典型作风。但我没有匆忙下任何结论,只是继续保持警惕而已。
如果我没有对第一个征兆的警觉。那么很可能就忽略第二个征兆。那天我顺着走廊去公共餐厅,经过那些用挂毯装饰的起居室,起居室正好在卧室和餐厅之间。这时,我听见其中一间起居室里有说话声,就停下脚步。说话声又尖又快,听上去怪怪的,我一听就知道是约翰·丹塞在说话:“没到会合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你明白吧?”
“不会有人发现的。”这是个女的在说话,可能是艾莱思·布雷顿。
“你希望不会有人发现,”丹塞回答道,“但难保道金斯或诺德霍大就不会无意中撞见。你该知道,我们必须等到会合之后再说。”
这时,我听见身后的尼龙地毯有脚步声传来,我一惊,赶紧迈步走开。经过起居室门口时,我往里看了看,没错,是约翰和艾莱思,还有其他几个人。我从门口经过时,他们全都抬起头来,谈话戛然而止,我看看他们。他们也看看我,大家都张口结舌,不知所措,我继续朝公共餐厅走去。
一次在行星带的会合,有一伙人正在谋划着什么事,并且对外人保密,他们都不是飞船上的高层官员。一间储藏室的门给锁上了……我对整个事态尚不知底细。
从那以后,我开始注意周围的情况。
每当我经过时,人们就噤口不语;深更半夜的,他们还在卧室里密谋。
有一回我经过发报室,有入正在用发报机发一封很长的电报。农场后面的那几间储藏室都锁上了,一些放矿石的舱室也上了锁。
这以后的几天当中,我垂头丧气,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一切都理出个头绪来。我所发现的这些事情可以作好几种解释。东奔西跑的飞船生活很容易产生一些小集团倾向。即使我们总共不过四十来个人。在经过长达一年多的远航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有些分化。
背对着火星,麻烦事儿总少不了。在委员会的协调下,不同的部门进行了合并,这也引起了极大的不满。部门主义盛行,可以想见,到处都可能存在叛乱团体。这些事实足可以解释我这阵子在“赭鹰”号飞船上所发现的一切,再说,偏执狂也是飞船上最常见的毛病……在这个非常模式化的环境中,随手就可以找出一些模式化的现象。
于是我也就渐渐地没把它当回事了。也许我们是在为委员会运送什么东西到谷神星去。可事情并非如此。
那些天,飞船上的气氛依然不对劲。越来越多的人显得越来越紧张不安。在这种神秘兮兮的气氛中,人们交换着神秘的眼色。但是事后的认识也许提醒了我,这些事情正是我写到这里用得上的。
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多年之后,也许几个世纪之后,我还能回想起一切。因此,我必须把这些最能勾起回忆的事情都写下来。
这第三个征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弄错了。当时太阳差不多正处于我们和火星之间。我去发报室给我的傻瓜父亲发了个电报,他因为出言莽撞被暂时监禁起来了。然后我来到升降管道,打算到下面的生活区去。这时我听见有说话声从驾驶室里传来,是说我的名字吗?我翻过栏杆来到通往驾驶室的台阶上,又去偷听他们的谈话。我简直有偷听的癖好。
约翰·丹塞又说话了:“埃玛·韦尔一直都是亲委员会的。”
他似乎在争论什么。
另一个人说;“就算是这样……”
这时,又有两个人的说话声插进来,所以我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不,”丹塞立即打断他们说,“韦尔或许是这艘飞船上最重要的人了。我们可不能告诉她,除非斯旺同意,这也要等到会合以后。因此,别再提这件事了。”
只有这些了,谈话显然就此结束。我扶住栏杆用力一推,顺势一跃就回到升降管道,下去了。我心里估摸着斯旺此时最可能在什么地方,很想找到他和他好好谈谈。这真令人难以置信:我倒成了一场波及全船的阴谋的焦点人物。
我与埃里克·斯旺相识很久了。
在这个世纪之交到来之前,每个部门都经营着自己的采矿勘察队。“皇家荷兰”队开采的是碳质陨石,“莫比尔”队开采的是废行星带的玄武岩石,“得克萨斯”队开采的是硅酸类石。“锯齿”队则致力于把一个阿莫尔送上火星轨道,成为另一个月亮。(这就是阿莫尔月亮,它已成了一个监禁中心,我的父亲就关在那儿。)因此,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宇航船员。我和“皇家荷兰”队的采矿人员交往甚密,斯旺就是那儿的一个火箭导航官。也是我丈夫查利的好朋友。我丈夫也是位火箭导航官。我在行星带的多次航天飞行期间经常和斯旺聊天,即使在我和查利离婚之后我们仍然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但是到了2213年,委员会接管了采矿经营业务,所有的采矿队伍,甚至苏联的采矿队都被合并在一块儿共同经营了。这样我和”皂家荷兰”队的朋友见面的机会就少多了。每次我和斯旺之间难得的会面都成丁值得庆贺的事。这次会面时,他已经是船长,我原以为这次会面是非常愉快的。
现在。我倒成厂全船上下最重要的人物,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但我以为斯旺会告诉我要发生什么事。假如他不知道整个事情的原委的话,他最好听听近来发生的怪事。
我在一个窗户很小的房间里找到了他。
他坐在厚厚的真空隔离墙前。像练瑜珈功似的盘腿而坐,口里还念念有词;当他沉思冥想时。他的大脑是一面星际广场变化万千的、闪烁不定的镜子。
“喂,埃里克!”我高声大气地喊道。
“埃玛,”他如梦初醒,像猫似的伸了个懒腰说道,“请坐。”他把放在门己腿亡的一块岩石拿给我看:“看这块钱托内陨石—一”
这是‘块球粒状陨石,曾与比它更硬的岩石相撞过。
“很不错,对吗?”
我坐下来,说:“是不错。这次航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斯旺是我见过的最容易脸红的人。“没什么,除此之外,我无可奉告。”
“我明白,从官方的角度你不能说,但在这儿你可以告诉我。”
他摇摇头。“我会告诉你的.但是得再等一段时间。”他直视着我说,“别生气,埃玛。”
“但是其他的人都知道要出什么事了。他们许多人都知道。而巳他们还在议论我。”于是我把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为什么我现在会成为这艘船上最重要的人物呢?岂有此理!为什么他们就可以知道一切,而我却偏偏不能知道?”
斯旺义气又恼:“他们并不是全都知道……你看,你的帮助将会很重要,也许是至关重要的一”他戛然而止.好像已经说漏了都在那里。我们得想办法给谷神星传递个信儿,得保卫我们自己。”
他猛地一转,朝无线电室飞驰而去。
叛乱。我以前觉察到的所有神秘事儿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说法。这是一个夺取飞船的计划。难道斯旺就是害怕这种可能性才避而不谈的吗?但此时我已没有时间来剖条析缕了,我倏地跃离地板,猛地拉住扶手尾随着道金斯而去。
无线电室外边,一场战斗正打得不可开交。
只见艾尔·诺德霍夫一拳打在一个飞船警察的脸上,埃米·冯·丹克被两个人抓住了,正拼命地挣扎想咬住其中一个人的喉咙。其他的人也都在门口打成一团。满屋都是喊叫声。
在失重状态下,战斗呈现出一种危险而又无法控制的局面。一拳出手(比如说艾尔狠命地砸在一个警察头上的一拳),就打得双方都在房间里转个不停。
“叛乱!”道金斯怒吼着冲进门廊的人群中,他的冲力把几个人都撞进了电报室,缺口打开了,我顺势往墙上使劲一推,头擦着门柱挤了进去。
尽管事态尚不明朗,但我还是很生气……气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气斯旺,气正常的秩序受到了挑战,气我的朋友正在挨打……我出拳乱打一气。我对准一个警察的鼻梁就是一拳,他的头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房间里挤满了人,到处是拳脚飞舞,连电报机上都趴着人。道金斯怒吼连连,不停地把趴在电报机控制台上的人拽开去。有个人从后面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用脚后跟踢他的胯下,发现这是个女的……我用胳膊肘捅她的肋腹部,在她的臂弯里扭来扭去,差点没给她掐死。道金斯扫清了发报机上的人,不顾一切地发起电报来。一个男人想把道金斯拉开,我狠狠地给了他一拳,打在他耳朵上。整个屋子血沫横飞,鬼哭狼嚎……
增援人员到达了。埃里克·斯旺红发飘扬,手提冲锋枪,一马当先冲进了门廊,其他的人尾随着他。嗖嗖的枪声像放箭一样。
“叛乱!”我大声尖叫,“埃里克,叛乱!叛乱!”
他看见了我,拿起枪对准我就是一枪。我呆呆地看着刺人我前臂的麻醉枪头。
……
接下来的事情,我只知道让人领着下了升降管,然后就站在了我房间的地板上。
我看见斯旺的脸在我面前晃悠。“叛乱。”我对他说。
“不错。”埃里克回答道,“我们必须把你关上几个小时。”他满是雀斑的脸笑得像个嬉皮笑脸的傻瓜。
“混蛋。”我咕哝道。我想走,我能从他们手中逃脱:“我还当你是我的朋友呢。”
“我是你的朋友,埃玛。可现在十分危险,我没法向你解释。等你见到戴维达夫的时候,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戴维达夫,戴维达夫?
“可是他失踪了。”我咕哝着,拼命想抵住袭来的睡意,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已经死了。”
然后我给扶到床上,牢牢地捆住了。
“睡会儿吧。”斯旺说,“过一个小时我再回来。”
我死死地盯住他,想让他站定了别走,但他只是咧嘴笑笑,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脑子里还想着,叛乱……
当我再次醒来时,斯旺就在我身边,在失重状态下,他身子有点倾斜,这样他的脑袋就正在我上方。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他问道。
“糟透了。”我摆摆手让他走开,他让开了一点,飘到床上面的半空中。我揉揉眼:“出了什么事,斯旺?”
“叛乱,你一直就是这么说的。”他微笑道。
“真的吗?”
他点点头。
“但是为什么呢?你又是什么人?”
“你听说过火星星际飞船协会吗?”
我想了想,说:“是很早以前的吧?是那些个反对委员会秘密团体中的一个。”
“我们并不反对委员会。”他说,“我们只是一个俱乐部。一个志同道合的团体。我们想让委员会支持一次星际探险。”
“后来呢?”
“后来委员会不愿干。因此他们就把我们归人反委员会运动的一部分,宣布我们是非法的,监禁了我们的领导人,把我们的会员都分散到各个不同的部门。是委员会自己迫使我们反对他们的。”
“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我还是摸不着头脑,“和现在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又重组了MSA(火星星际飞船协会的缩写),”他说,“当然是秘密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地下活动。可以说,这次是我们初显身手。”
“但是为什么呢?夺取几艘行星采矿船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你不会打算把它们用作星际飞船吧,是不是?”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好笑。
他默默地凝视着我,我立刻明白我猜对了。
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觉得有点冷,头晕目眩的。“你肯定是在开玩笑。”
“绝不是。我们想把‘莱蒙托夫’号和‘贵族’号联接起来,达到生命维持系统的完全封闭。”
“这是不可能的。”我倒吸一口气,仍然对这个主意感到十分震惊。
“并非不可能。”他不急不忙地说,“在过去四十年里,MSA一直致力于这项工作……”
“其中有‘贵族’号?”我插嘴道,被射中的麻醉药仍在起作用。
“是的。”
“那么说戴维达夫还活着……”
“他当然活着,你认识他的,对吗?”
“对。”戴维达夫曾是“贵族”号的船长,可三年前“贵族’’号在阿喀琉斯星群中失踪了,我还以为他死了呢……
“我无论如何要走,”我顿了一下,说,“你不能绑架我,硬把我拽进什么疯狂的星际探险当中……”
“不!不是的。我们打算用‘赭鹰’号把三艘船上所有非MSA成员的人送回去。”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但一想到我突然陷人的这场混乱,一想到这些现在掌握着我命运的狂热分子,我立刻苦恼万分。我大声说:“埃里克,你明明知道这儿会发生叛乱,为什么就不能事先安排一下,让我避开这次飞行呢?”
他避开我的目光,往地板上一蹲,脸涨得通红,说:“我所做的恰恰相反,埃玛。”
“你说什么?”
“在勘探计划办公室中有我们MSA的人,”……他仍然盯着地板……“是我叫他们这次把你安排在‘赭鹰’号上的。”
“但是,斯旺!”我费劲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待我?”
“是这样,因为,埃玛,你是火星上,也是其他任何地方最好的生命维持系统设计专家。人人都知道这一点,你自己也明白。尽管我们的该系统设计者在星际飞船的设计上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也们仍然只能局限在那两艘飞船中。我们必须赶在委员会警察觉察之前完成,有了你的帮助就会大不相同了,埃玛。”
“哦,斯旺。”
“这是可以办到的。瞧,我知道这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但我认为,如果我们让你在对我们的计划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这儿,那你就可以不负什么责任。返回火星之后,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对MSA一无所知,这样你就可以帮我们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一路上没向你透露一点风声的原因,难道你不明白吗?我知道你并不是.支持委员会的死硬派,对不对?他们只是一群恶棍。因此,如果你的朋友求你帮忙……这个忙只有你才帮得了,而且你并不会因此受到责罚,你会帮这个忙吗?即使这件事是非法的?”他抬起头看着我,他的蓝眼睛是那么凝重。
“你在求我办一件不可能的事。”我对他说,“你的MSA不切实际。你们是在计划一次跨越光年的行程,天哪,你们却只有五年的生命维持系统来于这件事。”
“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斯旺仍坚持道,“当你见到戴维达夫时他会向你解释整个计划。只要你愿意,他很想和你谈谈。”
“戴维达夫,”我郁郁寡欢地说,“他是这次疯狂行动的幕后指使者。”
“我们都是,埃玛。而且这事并不疯狂。”
我摆摆手,双手支着脑袋,似乎这脑袋瓜与所有的坏消息连在了一起:“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吧。”
“好的,,’他说,“我知道要你接受的事情太多了。你想见戴维达夫的话就告诉我一声,他在‘贵族’号上。”
“我会告诉你的。”我盯着墙壁,直到他离开了房间。
我在这里最好先谈谈奥勒格·戴维达夫。我们曾经相爱过,他留给我的记忆总是充满痛苦、恼怒,还有一种失落感一—这是我无沦活到什么时候都无法弥补、无法忘怀的。
我那时刚从火星大学毕业,正在希腊盆地工作,在盆地西边新开发的定居地上,那里已经发现了地下水库和含水层。水源很充足,但是情况非常复杂,地下水的使用导致了诸多生态问题。我和其他人一起去解决这些问题,很快地,我就证明自己是最出色的。
我对整个希腊盆地的运行体系都很了解。这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但给别人以很深的印象(这我看得出来),我还是一名优秀的中长跑运动员。总而言之,我是个充满自信的年轻人,甚至还有点骄傲自大。
在那儿的第二年我认识了奥勒格·戴维达夫。他当时在巴勒斯,那儿是北部的政府中心,为苏联矿业卡特尔工作。我们是在一家饭店经一个双方都认识的熟人介绍相识的。
他魁梧、英俊,是一个他们称之为苏联黑人的男人。我猜想他们的祖先大概来自苏联在非洲的附属国。经过几代的繁衍,戴维达大的肤色已经变成漂亮的浅黑色了。他的头发乌黑拳曲;在瘦削的鹰钩鼻子底下长着两片厚嘴唇;一部大胡子给刮掉了,脸的下半部显得很粗糙。他的眼珠蓝莹莹的,像是要夺眶而出。一个非常漂亮的混血儿。但是在火星上,99%的人都是他们所说的那种鱼肚白肤色的人,因此,皮肤稍有点颜色的人就显得很稀罕。这种肤色使人看上去既健康又有活力。这个戴维达夫真的很帅,那种肤色的人赏心悦目。我们坐在巴勒斯饭店里紧挨着的两张吧凳上,我一边打量着他,一边聊天、喝酒,还有一点卖弄风情……我打量得很仔细,甚至能回想起他身后的那堵白墙和盆栽棕榈,却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这是个令人陶醉的夜晚,两个人都被对方深深吸引住了。
我们共度了良宵,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也是如此。我们游览了这个地方的第一块殖民地……坎。那儿博物馆里的展品真让人惊叹不已。我们爬到了达达尼尔海峡山麓的长笛悬崖底下,晚上就在应急帐篷里呆了一夜。我们俩比赛跑步,我总是轻而易举地获胜,在巴勒斯的田径场上,我赢了他1500米的比赛。我们在一起的每个钟头都那么有意义,我爱上了他。奥勒格年轻、机智,以自己的诸多才能为荣;他精通两门外语,(一个俄国人!)深情而又性感。我们总是耽于床笫之欢。我还记得在一片漆黑中,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和他那好像闪烁着灰色光芒的眼睛,我喜欢和他做爱……我还记得我们后来几次在巴勒斯或在外地车站上共进晚餐的情形。数不清的火车轰鸣而去,穿过巴勒斯和希腊盆地之间褐色而又干1固的荒原一’—我们坐在窗台边,望着窗外红艳艳的天穹,那么幸福,那么激动……唉,那是你一辈子只能拥有一次的美好时光,令人铭心刻骨。
几个星期之后,我们之间就有了争吵。我们俩都心高气傲,而且相互之间并不真正了解。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看出我们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分歧,因为我难以想象有谁会和我长时间地争吵不休。(是的,我一向自高自大。)但奥勒格·戴维达夫却意识到了。我记不起来我们到底为什么争论那段日子,不像开头那么美好,是我记忆中的阴影。我确实记得有一次(当然其余的几次也记忆犹新),我乘晚班车去了巴勒斯,我们去到车站后面的希腊饭店吃饭,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已感到厌烦,也很不安,开始不喜欢希腊盆地了。为了讨他的喜欢,我就说做一个像他那样的行星采矿员该是非常有意思的。
“我们在那儿根本无所作为。”他答道,“就是为公司赚钱让地球上的少数人富得流油,而地球上的一切却在分崩离析。”
“啊,至少你远离了那儿,而是在采矿。”我说。
他脸上出现了我已熟悉了的懊恼神情。“我告诉你,事情并非如此。以我们的能力我们可以探测整个的太阳系。我们应当在木星的月亮』:、在土星周围、在到冥王星的一路上都设置空间站,我们在冥王星上需要一个太阳系观测站。”
“我可没注意到这一层。”我挖苦地说。
他那灰蓝色的眼睛似乎要射穿我:“你当然不会注意到。在22世纪末的今天,除了继续从这些笨重的行星上榨取财富就没什么事可干,你认为这就是最最完善的。”
“怎么啦?”我这下子也给激怒了,“我们都要活上一千年,你急什么?有的是时间去实现你伟大的抱负。眼下我们需要这些行星。”
“是公司需要它们,还有委员会。”
“委员会只是把我们的力量集中起来为我们谋利。”我说。
“他们只是说火车正点到站,嗯哼?”他说着吞了一大口酒。
“当然。”其实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当然,是这样的。”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你是个地道的美国女孩,一点儿没错;什么都OK,把政治扔给别人去管。”
“你才是个地地道道的苏联人。”我反唇相讥,一把摔开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总是把你的问题归咎于政府……”
我们从那里一直吵下去,毫无意义,毫无原因,除了负气和感情的伤害。我记得他说了句冷酷无情的谶语:“他们会在这儿建一座快活的美国克里姆林宫,你只要自己的工作有保障,你才不会介意呢。”我们说过这么多话,却只有这句话较为合乎情理。
无数个个漫长而又痛苦的星期,记不清有多少次苦苦相争,总有一次当你毁了这份感情时,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惟有绝望地希望时光能够倒流,那无心犯下的错还未铸成。他走了。苏联采矿人员派他重返太空。在最后几天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到他的公寓,”他就这么走了,连…—声再见也没说。当时我就明白……其实当我漫步在黑暗、广阔的盆地,独自一人站在布满岩石的平原上时,我就明白:我被甩了。这实在是个沉痛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