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为他再适合贝尔摩大宅不过,他有和她丈夫一样程度的骄傲与自信。“我想雇用你,你愿意担任贝尔摩大宅的厨子吗?”
波莉抗议似地尖喊一小声,但韩森脸上的表悄丝毫没变,一径是沈着忠诚的模样。
“请你原谅我的女仆,”喜儿说道,倾身过去以戴手套的手掩口小声道:“她认为你看起来像个海盗。”
他盯着波莉,头慢慢接近已吓得无法动弹的女仆,直到与满脸恐惧的她相距不到数呎。
波莉忍不住尖叫起来,惊慌地抓住韩森和她女主人的手臂。
约翰低沈有若雷鸣的笑声在室内回响着。他笑望着波莉,然后自他腰间取下一圈白鸡羽,挂在波莉颈间。他转向喜儿,笑意自黝黑的脸上消失。他悄声说道:“魔法。”
他知道,喜儿不禁屏息,他居然知道她的身分。她回望着他。
然后他微笑。“好魔法,阁下。”
他们交换着饶富深意的目光。
“外面阁下的车后还有一辆马车,”韩森对新厨子说道。“收拾好你的东西拿到车上,我们一会儿就走。”
约翰停下来。“阁下还需要其它仆人吗?”
喜儿点点头。
“您需要门房吗?”
“啊,我们的确需要。你有认识的人吗?”
“有个叫傅比的老头,他干了五十年的门房,主人死了,老头就被丢出来了。”
“瞧,韩森,约翰替我们找到门房了。”
韩森扶正他的假发并瞄瞄台上。“他们看起来全都一副打算割我们的喉咙似的,夫人。哪个是傅比?”
一处骯脏的布幕附近,站着一个白发、双颊泛红、薄唇的老人。他的缎质蓝外套又破又脏,而他的长裤看来似乎和他一样老了,脚上则是两只不成双的鞋;他那副厚镜片眼镜把他的淡蓝色眼睛放大了。
这可怜的小老头没有家。喜儿不在乎他看起来就像伦敦塔一样古老,他之需要他们似乎更甚于他们需要个门房。喜儿很公爵夫人地挺起肩、抬起下巴并看着主持人,用一种她希望和亚力的一样威严的声音说道:“我们也要傅比。”
亚力步上贝尔摩大宅前的台阶,却发现门锁着。他砰砰敲门,没反应;再敲,还是没反应。他一脸愤怒地转过身,他的马车刚消失在大宅的转角。
“天杀的。”他喃喃咒道,在台阶上来回踱步。“可厌的天气,没有仆人、没有门房,昨晚还不得不吃卷心菜──卷心菜!”回忆令他不禁一阵寒颤。他往后退朝上看,寻找着屋
内任何活动的迹象,啥也没有。
窗上凝着霜,伦敦冰冷刺骨的空气穿透了他厚重的外套。“该死,真冷。”他又敲门。
“大家都上哪儿去了?”他握拳猛搥大门。
门栓喀啦一声,门吱呀开了一个缝,一只老迈、全是皱纹、满含怀疑的蓝眼自厚镜片后睨着他。“你是谁?”声音像是一声战吼。
“我是──”
“啊?”
“我说我是──”
“大声点!”老人吼道。“在那儿喃喃自语谁听得见!”
“我说,”亚力吼了回去。“我是贝尔摩──”
“你哪里被摸啦?”
“不是被摸,白痴!是贝尔摩!”
“他不在!”
门砰地关上。
门上的贝尔摩家徽回瞪着亚力。他数数等着门再打开,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又用力搥门,它开了几吋。
“我是贝尔摩公爵,而──”
“公爵不要你的饵!”
门砰地关上。
亚力瞪着门,手慢慢慢慢地又握成拳再猛力搥门。砰砰五下后,门又开了一条缝。
“快走,否则等碰上公爵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我就是天杀的公爵!”亚力咆哮。他握拳握得死紧,甚至全身都微颤起来了。
他身后传来一声惊喘。一旋身,他看见的是他邻居惊惶的脸。他深深吸口气,拾回理智并轻触帽檐。“晚安,珍夫人。汉默斯。”
他们点点头,低声对彼此说了些什么,便彷佛在逃离一个疯子似地穿过广场匆匆走向他们的家。
火冒三丈的亚力转身并朝大门跨了一步。
门又砰地关上。
他眼前除了一片红雾,什么也看不见。他转身大步走下台阶,沿着马车车道走向大宅的后面。他猛地打开厨房的门并突地打住脚步。
黑胡子在他的厨房里。黑胡子。
他退回屋外,作两个深呼吸,再试一次。
“把莱姆放进椰子里面。”那人的声音低沈得有如加农炮的炮声,他的长黑辫子则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晃着。
亚力愕然的目光从那人闪亮的黑色头顶,掠过耳环──他需要来杯白兰地──到他那悬在大碗上、粗壮的双手。他先挤一颗莱姆,接着是一颗柠檬。
亚力一言不发地穿越厨房和食品室,上楼去找该为这一切负责的人──他的妻子,该死的女巫。
“噢,亚力!”在门厅里的喜儿一瞧见她丈夫,立刻转身跑到他跟前,双手在他胸口及双臂到处摸索着。“你受伤了吗?傅比说──”
“傅比?”
“新来的门房呀。他说有人来找白痴⑥,又说你流血了。”她还在找伤口。“你哪里受伤了?”
【译注⑥:原文bloody另有“天杀的”之意。】
他移开她搁在他胸前的手并脱下大外套。“跟我来。”他的口气冰冷得有如伦敦的空气,并大步走进画室。“妳到佣工市集去了。”
她跟在他后面走进来。“是的,但──”
他砰地甩上门并转过身。“我说过妳不能去的。”
“但老施生病了,而且──”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死了!而等我料理好他之后,他可能是真的死了。”
“他感染了麻疹。”她低声说道并望着他来回踱步。
“妳不服从我。”
“但是我们需要仆人,而你又不在,于是我想身为贝尔摩公爵夫人,我有责任雇好仆人。”
“不准妳再不服从我。”
“我很抱歉。”她仔细看着,但唯一的红色是在胀红的脸上。“你没事吧?”
“不!我天杀的疯了,或是快疯了!”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她说道。
他旋过身,脸色狂怒而冰冷。“的确发生了恐怖的事:我娶了妳。”
她呆立在那儿,一手掩住嘴巴,他残酷的话使她停止呼吸。她望着他的脸,然后闭上眼睛以逃开他的冰冷。再睁开时,她眼前一片泪雾迷蒙,只有她丈夫的身形差可辨认。
她找回了呼吸,但它却痛苦地梗在她猝死的心头。她转身,打开门跑了出去又跑上楼,她的脚步声和啜泣声在冰冷的大理石长廊间回响着。屋外,又是一阵飘飘落下的雪。
白兰地酒杯紧握在手中,亚力打开他卧室的门时,时钟刚好敲了一下。他对了一下他的怀表/ 这是他婚后养成的习惯,确实是凌晨一点了。他举杯就唇,却在半途停下动作。
起居室里余烬袅袅的壁炉附近有张小桌,两张椅子隔桌相对。他走向它,倾全力不去理会他腹间忧心忡忡的纠紧。他俯望着桌子。在形形色色的瓷器餐具与两支银烛台中间,一只花瓶内插满了粉红色玫瑰。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彷佛被链子扯着似地转身面对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一径愣愣地站着、看着门,脑子里一团乱,还有某种感觉,亚力不喜欢这种感觉。人可以控制怒气,隐藏悲伤、恐惧和嫉妒,这些他在很年轻时便学会了。但是罪疚感却是难以控制的。
这一整晚他一直在尝试着凝聚些许怒气,但却一再看见他那绝情刺耳的话出口时他妻子脸上备受打击的表情。他曾不只一次说出绝情的话而没有半点懊悔,而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
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小苏格兰不该得此待遇。不论她做了什么──尽管有时不经大脑,但她却是没有半点恶意的,只有无知的好意。
只是全世界的好意也改变不了她是个女巫,并且有能力毁了他们俩和贝尔摩家名声的事实。
他沉重地在附近一张椅子坐下,视而不见地瞪着那张桌子。
愧疚、愧疚、愧疚。这个字眼随着时钟的滴答声在他脑海中一再重复着。他是真的生气,但却不确定他是为她雇的那些仆人还是她自作主张出去而他没能在一旁看着她而生气。
另一股尖锐而陌生的罪恶感袭来,他不禁绷紧了下巴。万一她知道他刻意要把她藏起来,只怕会引起比他说的话所引起的更要可怕的反应。
贝尔摩公爵要把他的妻子藏起来。
好个讽刺的对照。他曾雇用全英格兰最好的人为他寻找最完美的新娘,然后又在茱莉伤了他的自尊后匆匆结婚。他一手不耐地抹过前额。而现在,贝尔摩公爵居然要把他的公爵夫人藏起来。
多么高贵。
他的怒气又回来了,不过这次是针对他自己。然后,他的视线彷佛不由自主似地飘回那张小餐桌,然后转向那扇连接的门。
他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向那门。但就在抓住门把的当儿,他停下脚步。
他要对她说些什么?我很抱歉我说了那些话?我很抱歉妳是个女巫?我很抱歉我娶了妳?我很抱歉我把妳藏起来?我很抱歉我是个混球?
贝尔摩公爵是不轻易开口道歉的,尤其是他根本不确定自己是为什么道歉的时候。
他转身,看见桌子,又转开不看它。他走向皮椅并坐下,双手搁在脑后,双脚在脚垫上交叠,不豫的眼睛瞪着圆形金边天花板上的壁画。
财富有很多好处:彩绘的天花板、昂贵的大宅、进口的丝质服饰。财富能提供可获得原谅的、亮闪闪的珠宝,但不知怎的,一项珠宝的礼物似乎和他的话一样冰冷。金钱、服饰和昂贵的装饰品或许能博其它女人的青睐,但对小苏格兰是不管用的。
他瞥了餐桌一眼,想着他的妻子,想着浓浓大雾中她坐在他胸口时那惊愕、羞涩的表情。他还记得冻得半死的她,以及自己望着她那奇特而美丽的脸庞上凝集的薄冰时那种心痛的惊恐。同样的那张脸,能焕发出为他所满足的那种性感光芒,也是他唯一在其中看见纯真的爱的。
他闭上眼睛并往后倚着椅背。它又来了──愧疚,连空气中都充斥着它。他站起来,目光紧盯方才他搁在桌上的白兰地酒杯。就在走过去时,他那背叛的大脑中浮现了一双氤氲的碧眸,一双满盛全世界的纯真的明眸。他看着酒杯并朝它伸出手,只是他的手却越过杯子,轻触着一朵粉红玫瑰柔嫩的花瓣。
喜儿在她卧房中的阒暗中醒来,哭尽泪水的双眼有若火烧,嘴唇和喉咙也干燥无比。他的话在她脑海与心中回响。一阵反胃的感觉像自地狱冒出来的撒旦般自她腹间升起,她的呼吸不禁卡在喉间。
她失败了。那在最好与最坏的时候一直支持着她的希望,在她丈夫残忍的话中像破镜般,碎成了片片。
“的确发生了恐怖的事,”他说道。“我娶了妳。”
没有任何失败的咒语或巫术比得上被所爱的人拒绝对灵魂的伤害更大。今晚这一课学得实在太辛苦又痛苦,而且没有任何魔法能解除这种伤害。
那么这就是爱情的黑暗面了,这就是那种会像怪兽般吞噬一个少女所有的希望与梦想的痛苦。她翻个身,视而不见地望着她寂寥的大床上方的罩篷。她的眼睛又开始洪水泛滥,她一任泪水奔流,彷佛终于承认了没有爱的种子,再怎么灌溉耕耘也开不出爱的花朵。
早上大约九点钟雪停了。又过了一小时左右波莉冲进喜儿的卧室,叨念着什么公爵亲自指示要她为她的女主人着装停当。
双眼仍干涩灼热的喜儿在大床上坐起来,试着召唤下床的力气。她听着她的女仆在更衣室里开开关关,四处翻找天晓得是什么东西的声音。
即使穿上漂亮的衣裳也不能使她心情愉快起来。半夜里第五度醒来后,她曾想象过她阴霾密布的未来。以他向来的作风,她知道亚力一定会把她送走。
于是一小时后,身着厚重奶油色大外套、毛皮帽与暖手筒的她怀着接受判刑的心情下楼,走向在大门前等着的韩森及傅比。韩森开门。“请随我来,夫人。”
喜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韩森下了楼梯走进温暖得几使人窒息的厨房。头几乎碰到天花板横梁的约翰轻松地四处走动着。
“把那些苹果剁碎,小女孩,”他对一个小女仆笑着说道。“好为公爵及夫人阁下做出最棒的印度调味料。”然后他开始哼起一首有关伊甸园里的苹果的歌。
喜儿正步下最后一阶时,一抹白影咻地经过她身旁。片刻后,“西宝”的牙齿咬着约翰的辫子挂在他背后。
““西宝”!”
韩森抓住他的假发。
喜儿急忙走向厨子,后者一旋身使他的辫子和咬着它不放的鼬鼠也跟着荡了一圈。辫子飞过她面前时,喜儿抓住了“西宝”。
仰躺在她臂弯中,“西宝”瞇眼盯着她并嘶嘶作声。
“你被锁在我房里,是怎么跑出来的?”
牠的棕眼作出无辜状,但很快又瞥向厨子的辫子那边去了,而且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舔牠自己的鼻头。
“那是啥玩意儿?”约翰看着“西宝”。
“夫人阁下的宠物。”韩森说道,终于放开了他死命抓着的假发。
“牠吃了韩森的头发。”她说道。
壮硕的厨子倾身打量“西宝”,摸摸牠的毛皮再看看火。“这毛很容易着火的。”
“西宝”大声长嘶,韩森嘴角出现了一丝笑意。
“约翰可以改菜单,作一道鼬鼠杂烩,嗯。”他摸摸肚子又对喜儿眨眨眼,然后低沉地大笑几声才回去继续他的工作。
她把“西宝”交给一个女仆,吩咐她把牠带上楼要波莉一定要把牠锁起来。“西宝”爬上女孩娇小的肩头并开始扯她的发针。两支发针叮叮地掉到地上,“西宝”抬头看着喜儿,狡猾的脸上满是愧色。
“停止那么做。”喜儿喝道。女仆抱着她的伴从上楼,她最后看见的是“西宝”在嚼着什么。
韩森打开后门,喜儿忧心忡忡地走出冷风刺骨的屋外。泪水又涌上她眼中。
起初她眼前一片模糊,除了一片白茫茫外什么也看不到。她命令眼泪停止流下,至少她还是有自尊的。她昂起下巴试着看清楚些,四周的一切仍是覆雪的白。但在马厩敞开的门口却有一部闪闪发亮的黑雪橇,詹姆正坐在驾驶座上,亚力则站在它旁边。
她愣住了,完全不曾察觉自己脸上绽放的喜悦之情。
亚力的蓝眼中闪过一抹愉悦。她原本期待的是怒气,是一顿训诫、非难、痛骂,而不是她的梦想成真。但比雪橇、比挂在马队上的铃铛,比她不会被驱逐的事实更棒的是,她丈夫脸上那暗示着道歉似的神色。
“妳打算在那儿站一整个早上,或是要乘雪橇兜风呢?”他拉开有铜把的雪橇门。
她匆匆走下台阶,亚力没牵她的手,而是直接将她抱上座位。她的心脏一下子加速跳动起来。待她整好外套及裙襬后,亚力随即在她身边坐下,手臂搁在座位的靠背上。他俯望着她。“准备好了吗?”
她仰头望着他,浑然不觉她脸上正焕发着兴奋、爱与释然。他注视她片刻,沈默而深思地似乎想说什么重要的话。她偏着头试着读出他的思绪,但从他脸上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上哪儿去呢,阁下?”
喜儿抬头,詹姆正一脸迫不及待呢。
“公园。”亚力答道,他的手搁在她肩上。
鞭子凌空划过,雪橇开始在覆雪的车道上向前滑动。
改变
“受辱的人,奋起吧!”
──《马克白》威廉·莎士比亚
《爱与魔法》作者:吉儿·柏奈特
第十七章
与平时充斥着小贩们的叫卖声、笛子与手风琴的乐声、嘎嘎的车轮声、达达的马蹄声的伦敦,今天却是安静得出奇,连海德公园里也杳无人迹。
车道两旁成排的橡树像罩了厚羊毛毯似地弯下身来。马队的蹄声为雪吞没,冰冷的空气中铃铛清脆地响起,只是它仍不及贝尔摩公爵夫人美妙的笑声迷人。
“看,亚力!这里只有我们呢!”
“我知道。”
喜儿在座位上倾身望着位于城中央这一大片皑皑的白雪。“它真是教人屏息。”
“什么?没有人在这儿的事实吗?”他的表情告诉她很少有什么事能教贝尔摩公爵屏息的。
“不是。”她朝四周一挥手。“是这个!”接着她从他的表情看出他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看看你的周围,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雪。”
“还有呢?”
“更多的雪。”
“还有呢?”她着恼地叹口气道。
“公园。”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腿上的暖手筒,纳闷着什么样的人会只看见事物的表面。她望着一脸肃然的他,知道那冰冷的外表下藏着另一个人,因为她曾数度见过。事实上,她怀疑那正是她对亚力的第一印象:一个被锁住的灵魂。感觉上几乎像是知道如何生活,彷佛他无法适应,便将自己孤立起来似的。
她一手搁在他手臂上,希望能瞥一眼她知道他确实存在的那个人,那个不久前曾设法在他脸上表示歉意的人。“看看那个长湖再告诉我你觉得它像什么。”
“蛇?”
“那是它的名字吗?”
“对。”
她望着那S 型带状的、银亮的冰,明白了它名字的由来。“告诉我你所看见的。”
“我看见结冰的水,一个水池。”
“你觉得它有任何特别之处吗?”
“不。”
“它是什么颜色?”
“灰色。”
“你看着它时在想些什么?”
他耸肩。“我没想什么。”
“试试看嘛。”
“我只看见灰色的冰,没什么特别的。”他嘲讽的视线转向她。“那妳的眼睛又看见了什么呢?”
她看向闪闪发光的湖面。“我的眼睛看见了什么?其实不只我的眼睛,还有我的心。”她的唇际泛起一丝笑意。“我看见一条闪闪发亮的银带,它的表面彷佛被辛苦擦拭好几小时似的。”
亚力皱眉困惑地望着那个湖。
她的视线住上移。“还有往上看。”
他的双眼跟着往上看。
“看见银灰色的天空了吗?还有穿透厚重的云层的阳光?我觉得它看起来像是月光。”
她转而看回蛇湖。“所以,我看见的是──白天里闪亮的月光。”她目光迷蒙地沉浸在眼前的奇景中,但在感觉到他的视线后又回到现实。她微微一笑,思索着用他熟悉的语汇来描述。“我看见了一张餐桌。”
“抱歉?”他拋给她的表情摆明了他认为她疯了。
“我看见一个像擦得晶亮的餐盘般反映着天空颜色的银色的湖,覆着冰雪的树像等在一旁的仆人,一望无际雪白的大地像是餐桌上铺着的上好亚麻桌巾,而且若是将雪捧在手上举高,它们一定会像庄园里的酒杯靠近烛光时一样晶莹闪烁。”她转向他并微笑。“现在你看出来了吗?”
他顽固的下巴绷紧,呼气的样子告诉她他认为她的描述很蠢。“我当然知道那里有什么。一个普通的小水池和冰冷的雪,没别的了。既单调又无聊。”
她望着他戴上他的防护盾牌,但它非但没令她打退堂鼓,其效果甚至正好相反。她瞇眼打量着他,心想他若想打击她可得想个更妙的法子。“看那边!就在雪的下面,”她指向她的左边。“有些黄色、橙色的橡树落叶探出头来呢。如果仔细些看,还有冬青果点点的红。”她说着一点头。“在旁边的灌木丛里,看见那只可怜的小鸟了吗?”
“哪里?”他瞇眼看向树丛。
“那里,牠藏在树丛里彷佛想取暖似的。”她指着一株山楂树干上大约像苏格兰高尔夫球大小的洞。“一小点蓝色,看见了吗?”
那鸟动了动,亚力咕哝了一句她想是“是”的话。
她又望向他。“那些便是我所看见的。如果你仔细看,也会看见它们的。”
“为什么有人会花时间去看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但它们的确是存在的,这是我的看法。如果不仔细观察,你如何学会欣赏任何东西?想象月光在白天里照耀使今天变得特别,与昨天甚至明天都不同,而这也意味着人只能享受今天今天。”她望着他无法置信地摇着头。“亚力?”她碰碰他的手臂。“如果不自行创造,你要如何拥有美妙的回忆呢?”
他似乎在思索着这一点。
“你小时候从没幻想过什么吗?假装你自己是个骑士、士兵?假装某个苹果有魔法,拿棍子当长剑或是一匹马,想象一只狗是准备吞噬全世界的怪兽而你是唯一能拯救它的人?”她话一说完便察觉到他的转变,也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他身上没有属于孩子的部分,他也从不是个孩子。而且不,他从没做过那些事。
詹姆回头奇怪地看亚力一眼,亚力转开眼睛看着四周。一会儿后,他开口道:“我想这会因人而异。我根本没时间花在幻想和童话故事这些东西上。”
“那你的时间用来做什么呢?”
“带妳出来作个傻气的雪橇兜风。”
雪橇猛然一弹又往前冲。“抱歉,阁下,撞上一块硬石头了。”然后詹姆喃喃念着什么头如何如何的。
她用力吞咽一下并盯着自己的手,接着经声说道:“如果你认为它傻气,又为什么要做?”
他没回答,但她看见他的手又握紧了,彷佛他正挣扎要说话或是在搜寻词句似的。没看着她,他终于不太温和地说道:“我天杀的也不知道。”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剩雪橇在清脆的铃声中往前滑驰。
紧绷地沉默数分钟后,她放弃了。“你现在可以带我回家了。”
“妳想坐天杀的雪橇,那就坐吧。”他咬牙说道,而且愤怒地瞪着公园,她不禁要怀疑雪怎么没融化。
突然间,说话的冲动强烈得她控制不住。“我原本想象它是不一样的。”
“我也是。”他几不可闻地说道。
紧绷的片刻后,她问道:“如何呢?”
“如何什么?”
“你认为它会如何不同?”
他不置一词,只继续看着他旁边,手紧抓着雪橇边缘。“我以为这会让妳高兴。”他悄声说道,彷佛在承认什么可怕的罪行似的。
她注视着他紧张的手、笔直僵硬的肩膀及骄傲地昂起的头,于是明白他说出这话是经过多少挣扎。或许希望还是有的,至少他们正在交谈呀。此外,这大概是她所得到最近于道歉的一句话了。
她伸手搁在他的前臂上。在她的指下,他的肌肉紧张起来。“我本来也希望让你高兴的。”
他看向她。“什么时候?”
“我雇用傅比和约翰的时候。”
亚力皱着眉用一手扒过头发。“我想约翰就是厨子吧。”
“你见过他了?”
“根本不可能有人会错过他。”
“傅比就是门房。”
“昨晚妳说过了。”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都在想着前一晚,两人都很不自在。
“耳聋的门房。”
他的语气令喜儿畏缩一下。“他只是有点重听罢了,”她让亚力自己去领会他还有多生气。“而且我们确实缺一名门房啊。”她顿了一下又说道:“那时要是你也看到他就好了。可怜的小老头在五十年忠诚的服务后被赶到街上,他也需要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