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伊飞快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不过费鲁科的愤怒没有缓解的意思。“然后你们就会审查那些材料,里头每个人看上去都是英雄。失去哪个人,对整个时代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所以你们就得好好弄。你们会检查计算结果,看看如果名单上的人都活下来,会对现实造成什么影响;而且时间之神开眼,你们还会推算任何一种组合方式的人复活,会有什么影响。
“在上个月,我处理了572份抗癌药申请。其中有17个人的人生如果改变,还不至于对他的世界造成不良影响。我提醒你,没有一个改变可以对现实带来有益影响,但全时理事会就说只要不好不坏,就可以实施。人道主义,你懂的。所以有17个不同世纪的人在这个月得到了治疗。
“然后怎么样呢?这些时代变得更幸福了吗?至少你的生活没什么改善。某个人的确得到治疗,而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国家的其他十几个人却没有得到。每个人都说,为什么是他?或许那些我们没照顾到的人品行更高尚,或许他是人人爱戴的慈善家,而我们救活的那个人或许回家就会打孩子,一有空闲就虐待自己的老娘。他们不知道现实变革的事,我们也不能告诉他们。
“或许我们在自找麻烦,伏伊,除非全时理事会把所有申请束之高阁,只救助那些会带来有益现实变革的人。只能这么办。要不然就出于人道主义全救了,要不然就一个都别救。千万不能说:‘好吧,帮个忙也无妨……’”
社会学家一直侧耳倾听,脸上带着微微的痛苦表情,现在他说道:“如果你是个癌症患者……”
“说什么蠢话,伏伊。有这么假设的吗?如果世界上不存在现实变革,有些可怜虫就注定一辈子倒霉没救,是吗?如果你就是那个可怜虫,怎么办?
“还有一件事。别忘了我们每做一次现实变革,日后沿着它的路径再找到有益的变革点就更难一分。现实变革造成随机负面影响的几率逐年增加,这就意味着我们的抗癌药能够对症治疗的患者会随之减少。这样发展下去,血清适用范围逐年缩小,最后即使算上那些不好不坏的变革影响,到了某个年份,我们一年也只能治一个人。千万别忘了。”
哈伦现在对这个话题彻底失去了兴趣。这是工作中的典型牢骚。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对永恒时空内部研究虽然不多,但对此也稍有涉猎,称其为心理认同。永恒之人会对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世纪产生认同,会为其利益代言呼喊。各个世纪之间的纷争,也会成为永恒之人间的纷争。
永恒时空组织总是为了破除这种狭隘认同而竭尽全力。任何永恒之人都不会被安排到距离自己故乡两世纪之内工作,以防他们轻易建立起这种认同。一般来说,他们都被尽量安排到文化习惯与故乡截然不同的世纪(哈伦不由得想起被安排到482世纪的芬吉)。而且,只要他们的工作表现引起上级疑心,马上就会被调走。(要让哈伦安排的话,费鲁科这种人就该每年调动一次,每次间隔50个世纪。)
这种认同,应该源于对一般时空家庭生活的愚蠢向往(所谓时空思乡病,每个人都知道)。出于某种原因,时空旅行盛行的世纪更能吸引永恒之人的认同。这种现象非常值得调查,也应该加以调查,但永恒时空这个组织在审视内部问题的时候,总有长期养成的惰性。
如果是一个月以前的哈伦见到费鲁科,肯定把他当作无可救药的软蛋、暴躁的变态,目睹了电子反重力技术在新的现实里衰亡后心痛无比,然后把一肚子怨气都撒在其他世纪里申请抗癌血清的人身上。
那时的哈伦可能会检举揭发他。那是永恒之人应尽的职责。这个人的工作表现显然表明他已经不能担当重任。
但现在的哈伦不会这么做。他甚至有点同情这个男人。他自己犯下的罪行远比这人深重。
他的思绪情不自禁地回到诺依身上。
那晚他终于还是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才醒过来。明亮的阳光穿过半透明的墙壁洒进来,他仿佛置身于云端,漂浮在多雾的清晨天空中。
诺依正在俯身对他微笑。“老天爷啊,真是难叫醒你。”
哈伦第一个条件反射动作是去扯根本不存在的被子。然后昨晚的记忆袭上心头,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满脸通红。他怎么还会有这种反应?
不过他马上又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迅速坐直身子。“还没过一点吗?时间之神啊!”
“才十一点。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时间还早着呢。”
“谢谢。”他咕哝道。
“淋浴间和你的换洗衣服都准备好了。”
他还能说什么?“谢谢。”他依旧咕哝。
吃饭的时候他不敢接触她的目光。她就坐在他对面,并没有吃东西,一手托腮,一头浓密的黑发泼洒在一侧,眼睫毛长得异乎寻常。
她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而他则只敢往下看,总觉得心里该有苦涩的负罪感,却遍寻不着。
她说:“一点你要做什么呀?”
“飞行球比赛。”他低声念叨,“我有票。”
“是决赛呢。我跳失了这几个月,错过了整个赛季,你知道的啦。谁会赢呢,安德鲁?”
听到对方直呼自己名字,他有一种奇妙的无力感。他只是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峻严肃一些。(以前他很容易就可以做到。)
“但你肯定知道啊。整个时代你都看过,不是吗?”
照理说,他现在只需要继续保持淡漠冷酷的态度,做出否定的表示就好,不过他又软弱地解释说:“我有很多时空分区要观测。我从来不关注球赛比分之类的小事。”
“噢,你就是不愿意跟我讲啦。”
哈伦未置一词。他把叉子戳进一个多汁的小巧水果,然后拿起来,整个放进嘴里。
过了一会儿诺依说:“你来这里之前,曾经看过这座房子里发生的事吗?”
“没看过细节,诺——诺依。”(他强迫自己说出这个名字。)
姑娘温柔地说:“你看到我们俩了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哈伦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我看不见我自己。我只有在现——我不在这里,除非我亲身过来。这个我解释不清。”此时他慌乱加倍。首先,为她说的话心慌不已;其次,自己又差点说出“现实”这个词,而这个词是绝对禁止跟任何一般时空住民提起的。
她扬起眉毛,睁大眼睛,显得有点震惊。“难道你觉得羞愧吗?”
“我们做的事是不对的。”
“有什么不对?”对于482世纪的她而言,提出这样的问题天经地义,“难道永恒之人不准做爱吗?”她语气戏谑,好像在问难道永恒之人不准吃饭吗。
“别用这种字眼。”哈伦说,“事实上,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确不被准许那样做。”
“好吧,那就别告诉他们。我不会讲。”
然后她绕过桌子来到他身边,坐在他大腿上,轻盈而流畅地扭动翘臀,把碍事的小餐桌顶到一边。
他突然全身僵硬,举起双手作势要把她推开。他失败了。
她俯下身,吻他的嘴唇,一切变得再没有什么尴尬。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他们两人。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作为观测师的时候,他越过职权,尝试了伦理上不该做的事。他开始寻找当前现实的问题所在,为什么要施行变革,同时推测计划中的现实变革方式。
让永恒时空觉得不妥的,肯定不是这个世纪松弛的道德观,不是体外孕育,也不是女权盛行的风气。上述这一切早就存在,而且全时理事会熟视无睹。只有芬吉说过,那是一件非常精细微妙的事。
那么针对它而进行的变革必然同样精细微妙,肯定跟他目前所观测的阶层有关。这一点显而易见。
真正让他烦恼的是,变革必然会影响到诺依。
剩下三天里,他完成了观测任务书中规定的任务,心头却渐渐掠过一片乌云,甚至冲淡了他与诺依相聚的欢愉。
她跟他说:“怎么了?这段时间你看起来跟在永——那个地方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你一点都不呆板了。不过现在你看上去有点忧郁。是因为你要回去了吗?”
哈伦说:“这是一部分原因。”
“必须要走吗?”
“必须要。”http://www.00txt.com/
“晚回去两天,谁会管呢?”
哈伦差点笑出来。“回去晚了,他们可不会高兴。”他说着,心中却在想观测任务书上还有两天的备用时间。
她调了调一台乐器上的控制键,轻柔而繁复的乐曲从它内部流泻而出,打击乐声与和弦随意地组合在一起:通过复杂精妙的数学方程随机组合,唯一的原则是悦耳即可。这种音乐如同从天而降的雪花,每一段都独一无二无法复制,但每段都不失美妙。
在乐曲的催眠中,哈伦注视着诺依,他的心思全都集中在她身上。在新的现实中,她会开始怎样的人生?成为工厂的女工,嫁给渔夫,生下六七个肥胖丑陋贫病交加的孩子?不管变成什么样,她都不会再记得哈伦。在新的现实里,他将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不管变成什么样,她都不再是现在的诺依。
他不只是爱着面前的这个姑娘。(很奇怪,他第一次在自己脑海中拼出“爱”这个字,没有半点迟疑,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他爱着许多复杂元素的组合:她的衣着品位,她的步态,她说话的方式,她恶作剧似的小表情。在一个给定的现实进程中,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生活和经历造就了这个姑娘。在一个物理年之前,这个世纪里运行的还是上一个现实,那里的诺依不是今天他的诺依。在下一个现实里,她也不再是他的诺依。
按照构想,新的诺依应该在某种程度上更好,但他心中有一点确定无疑。他只想要现在的诺依,就是此刻真真切切站在他的面前的诺依,这个现实里的诺依。如果她有缺点,那他情愿要这些缺点。
他能怎么办呢?
他心中想到几个步骤,每步都犯法。其中一步就是了解到变革的细节,查出诺依会受到什么影响。总之没人能确定……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把哈伦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还在生命规划师的办公室里。社会学家伏伊正斜着眼偷瞄他。费鲁科的骷髅头也朝向他。
这是具有穿透力的寂静。
大家都愣了一下才明白寂静的含义。加法计算器嘎嘎吱吱的运算停住了。
哈伦跳了起来。“结果算出来了,生命规划师。”
费鲁科低头看着手里的打印箔片。“对,没错。真可笑。”
“能让我看看吗?”哈伦伸出手。手明显在颤抖。
“没什么可看的。所以才可笑。”
“没什么——是什么意思?”哈伦盯着费鲁科,心中感到十分痛苦,连眼前高瘦的费鲁科站立的模样也变得朦胧起来。
生命规划师用冷静平淡的声音说道:“那位女士在新的现实中不存在。没有什么生命轨迹变迁,她只是消失了,仅此而已。不见了。我已经把误差率降低到0.01%,她哪儿都没去,实际上,”他伸出修长光洁的手指挠挠脸颊,“按照你提交给我的所有因素来看,即使是变革之前的旧现实,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哈伦几乎听不见了。“可是——那次变革非常小。”
“我知道。事情都凑巧了,真可笑。给你,你要看结果吗?”
哈伦的手紧紧按在箔片上,却摸不出任何内容。诺依不见了?诺依不存在了?怎么会这样?
他感到肩膀上有人搭上一只手,伏伊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不舒服吗,技师?”手马上又缩了回去,好像它不小心碰到时空技师的身体,现在后悔死了。
哈伦咽了口气,努力找回仪态。“我没事。你能带我回时空壶那里吗?”
他绝不能表露自己的情感。他必须表现得像在做纯学术研究,上述结果早在意料之中。他必须假装诺依不存在于新的现实中这个结果正合他的预测,他还要因此而满心欢喜,得意洋洋。
第七章 犯罪的开端
哈伦走进2456世纪的时空壶,又回头望了一眼,确保分隔永恒时空和竖井的障壁完好无损;社会学家伏伊没有在看他。在过去的几星期里,他已经养成一种习惯,像下意识的抽搐,时不时都要回头瞄几眼,确保竖井时空壶里没人藏在他背后。
然后,尽管他现在已经身处2456世纪,哈伦还是把时空壶的控制器调整到时空上移状态上。他看着时空计数器上的数字一个劲上涨,生命规划师的发现改变了一切!他的犯罪行动也要作怎样彻底的调整啊!
这一切都是芬吉造成的。这念头摄住他的心神,以荒谬可笑的节奏在他脑海里轰轰作响,不断重复,挥之不去:都怪芬吉,都怪芬吉……
在结束482世纪与诺依相处的日子,返回永恒时空之后,他不想与芬吉有任何个人接触。置身于永恒时空,他就被负罪感包围。背叛自己入职时的誓言,在482世纪不算什么,但在永恒时空却是了不得的大事。
为了不用当面递交,他把观测报告放进文件输送槽,然后回到自己房间。他需要一点时间仔细想想,适应自己心境上的改变,思考未来人生的方向。
芬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报告被编码记录并且塞进输送槽后不到一小时,芬吉就和哈伦取得联系。
计算师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他的声音响起:“我还以为你在办公室。”
哈伦说:“我已经把报告交了,先生。在等待新任务指派之前,我待在哪儿都没关系。”
“是吗?”芬吉瞅了瞅手里拿的箔片卷,把它举高,斜着眼打量上面的孔洞。
“它还不完善。”他继续说,“我能去你房间面谈吗?”
哈伦迟疑了一下。这家伙现在是他的上级,这时候拒绝芬吉的探访,有抗命不遵的意味。那样就给人感觉他做贼心虚,此刻他正心烦意乱痛苦不堪,不敢给人这样的把柄。
“非常欢迎,计算师。”他生硬地说。
芬吉圆滚滚、肉乎乎的身躯挤进哈伦火柴盒一样的方正房间,带来一种奢靡的视觉冲击。在哈伦的故乡世纪95世纪,人们在室内装饰上奉行斯巴达风格的极简主义,哈伦本人也从来没有改换过口味。房间内金属管构建的椅子上还做出仿木纹的表面(尽管不是很成功)。房间的一角有一件小家具,跟本时代的装饰风格更是格格不入。
芬吉的目光马上被它吸引。
计算师伸出一只粗短的手指摸了摸,仿佛在测试它的材质。“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木头,先生。”哈伦说。
“真品吗?真的木头?太惊人了!你的家乡世纪会用木头,对吗?”
“是的。”
“我明白了。在这方面上,我们没有硬性规定,技师。”他把刚才摸过木头的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不过我不知道,这种眷恋故乡世纪生活习惯的行为值不值得提倡。真正的永恒之人会适应周围任何世纪的环境。比如我记得,这五年中我大概只用能量导向器皿吃过一两次东西。”他叹了口气,“虽然我觉得食物接触各种材质表面很不干净,但我不会放弃适应的努力。我永不放弃。”
他的目光回到木质物体,不过现在两手都背在身后,然后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干什么用的?”
“它是个书架。”哈伦回答。他忍不住想问芬吉,双手紧紧贴在背后的衣服表面,感觉又是如何。他难道不该觉得,连衣服带自己的身体都由纯粹的能量力场构成,才够干净吗?
芬吉挑挑眉毛。“书架。那么说放在这个架子上的东西就是书本了。对吗?”
“是的,先生。”
“真品吗?”
“全部都是,计算师。我从24世纪搞来的,有几本甚至是20世纪流传下来的古物。如果……如果您想看看它们,希望您能小心点。虽然纸张都经过修复和浸染,但毕竟不是箔片。请小心触摸。”
“我不会碰的,我根本就不想碰。我猜,上面还有20世纪的史前灰尘吧。真的书本啊!”他大笑,“都是木纤维制品,对吗?你是这个意思吧。”
哈伦点点头:“经过浸染强化之后可以长期保存的木纤维制品。是的。”他张口做了一次深呼吸,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他不该抱有那么可笑的情绪,不应该把别人对书本的漠视当作对他的侮辱。
“我敢说,”芬吉还没有换话题,“这么多书的内容加在一起,两米长的箔片就可以装得下,卷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指头大。这是些什么书?”
哈伦说:“20世纪一种新闻杂志的合订本。”
“你都读过吗?”
哈伦骄傲地说:“我手里有几套全集合订,是孤本。永恒时空的任何一间图书馆都没有副本。”
“好吧,这是你的癖好。我记得你说过对原始时代很感兴趣。真想不到,你的导师居然纵容你培养起这样的爱好。真是浪费精力啊。”
哈伦冷冷地说:“我想您是来跟我谈报告的。”
“对,我是。”计算师四下看了看,挑了把椅子小心地坐下,“它不够完善,我在通信器里说过了。”
“哪部分不完善,先生?”(要镇静!要镇静!)
芬吉突然浮现出一丝神经质的微笑。“是不是还有一些事,你在报告里没提,哈伦?”
“没有,先生。”尽管他语气坚定,但他站在那里,感到心中有鬼。
“说吧,技师。你在那位年轻女士的社交圈子里度过了几段时间。除非你没遵守时空观测计划书的要求——我想你还是遵守了,对吗?”
哈伦心中被负罪感压住,以至于他没有愤然而起,为对方侮辱他的职业操守而勃然大怒。
他只能回答:“我遵守了。”
“那发生了什么事呢?关于你和那女人两人之间的私人互动,你没有汇报。”
“没什么重要的事。”哈伦嘴唇干燥。
“真可笑。以你的年龄和资历,应该不需要我再提醒你,判断观测结果的重要与否不是观测师的职责。”
芬吉犀利的眼神盯着哈伦。虽然他问题正当,口气还算温和,但他眼神中的严厉和咄咄逼人透露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哈伦当然知道,也不会被芬吉温和的口气所欺骗,但内心却被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所牵扯。观测师必须如实汇报所见的一切。观测师只是永恒时空伸入一般时空的神经节,唯一的功能只是感知。他们只能感受周围环境中的一切,然后收回母体。只要在观测任务期间,他就不能拥有自我的意识,他甚至不能算是人。
几乎是自动行为,哈伦开始叙述报告中遗漏的一切。他以观测师千锤百炼的记忆力,逐字逐句地复原当时的每一句话,描述当时的所有语气和表情。他充满爱意地讲述,因为在讲述的过程中,那些事情他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在讲述中,他几乎忘记了芬吉的窥视和自己正在恢复的职业操守正把自己带入内疚的深渊。
直到他的讲述进行到他与诺依第一次长谈结尾的时候,他的声音才开始支吾起来,观测师的绝对客观外壳开始出现裂缝。
在讲述到进一步细节之前,芬吉突然举起的手和尖利的嗓音解救了他。“谢谢你。已经够了。你接下来就和那个女人做爱了吧。”
哈伦非常气愤。从字面上看,芬吉说得没错,但他的语气却那么淫邪、下流,而且更糟的是,语气很随意。不管那事怎么样,但绝对不是吃饭喝水那么随意!
从芬吉急不可耐地要过来对质,还有他打断哈伦的口头报告的表现来看,哈伦对他的态度心里有个解释。芬吉在嫉妒!哈伦敢发誓,那是因为哈伦居然夺走了他觊觎已久的姑娘。
哈伦心中涌起一阵胜利的喜悦,非常甜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生命中居然还有比为永恒时空效忠更有意思的事情。他就是要让芬吉吃醋到死,因为诺依·兰本特永远都是他的了。
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得意驱使下,他提出了自己原本准备四五天之后稍微谨慎一点提出的申请。
他说:“我希望能获得准许,可以与一名一般时空住民建立暂时交欢关系。”
芬吉似乎刚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我想,是跟诺依·兰本特吧。”
“是,先生。您身为管辖本时空分区的计算师,我必须要向您申请……”
哈伦真心想向芬吉申请,让他为此痛苦。如果他自己也惦记着姑娘,那就让他亲口说出来,然后哈伦就会坚持让诺依自己作选择。想到这事哈伦就忍不住嘴角带笑,他真心希望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是他最后的凯旋。
当然了,一般情况下时空技师不会向计算师当面提出这样的申请,但哈伦知道自己背后有忒塞尔作后盾,而芬吉还远没有能抗拒忒塞尔权威的实力。
可是,芬吉看起来非常平静。“看起来,”他说,“好像你已经事先非法占有了那个姑娘。”
哈伦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然后心虚地辩解:“时空观测计划书里只规定我们必须待在一起。至于我们之间发生什么,并没有明文禁止,所以我觉得我没错。”
这是谎话,从芬吉半戏谑的表情来看,他也明白这是谎话。
他说:“我们要做一次现实变革。”
哈伦说:“如果那样的话,我会修改我的申请,请求与新的现实中的兰本特小姐暂时交欢。”
“我不认为这样的行为很明智。你凭什么事先确定一切如你所愿?在新的现实里,她可能会结婚,也可能会毁容。实际上我可以告诉你,在新的现实里,她不会喜欢你,她绝不会喜欢你。”
哈伦浑身颤抖。“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你真以为你们之间有心心相印的真爱吗?能不为外界所动,直到地老天荒?你是不是一般时空的小说看多了?”
哈伦深受刺激,轻率地说:“不管别的,我就不相信你。”
芬吉冷冷地说:“请你再说一遍。”
“你在撒谎,”哈伦也豁出去了,“因为你嫉妒。就这么简单。你在嫉妒。你早就在打诺依的主意,但她选择了我。”
芬吉说:“你明不明白……”
“我非常明白,我又不是傻子。我不是计算师,也不是一无所知。你说她在新的现实里不会喜欢我。你怎么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新的现实会是什么模样。你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新的现实。你只是收到了我的报告而已。在计算新现实的可能性之前,还要先分析报告,更别说你就算提出变革申请,上面也不见得会同意了。所以你说你知道变革后的事,那肯定是撒谎。”
芬吉有许多种方法可以作出回应。即使心情这么激动,哈伦也能想出好几种。他也懒得猜芬吉会用哪种了。芬吉可以怒发冲冠夺门而出;他可以叫来几个保安,以冲撞长官的罪名把哈伦关起来;他可以大声咆哮,像哈伦一样怒吼;他可以直接向忒塞尔报告,发起官方申诉;他可以……他可以……
芬吉什么都没做。
他温和地说:“坐下,哈伦。我们好好谈谈。”
这反应完全出乎哈伦的意料,他几乎是瞠目结舌地坐了下来。他心态开始动摇,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