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地看了他一阵,离开了。
哈伦洗漱完毕,脸色阴沉地穿好衣服。他并不期待会有个愉快的晚会。他会尽可能地少说话,尽量不动弹,最好被当作墙壁柱子的一部分。他的真实功能在于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然后把这些感官印象综合加工,得出报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就是完美的抵近观测。
通常情况下,作为观测师,虽然并不知道具体要观测什么,但他不会为此困扰。从新手时期开始,他就一直被教导作为观测师,绝对不能带着观点去看世界,不能期待看到某种东西,或者心里先有预期的结果。不管他试图做到多么公正,但一旦有了类似的预期,就不可避免地影响自己的观点。
但在现在这种环境下,一无所知还是让人恼火。哈伦心中非常强烈地怀疑,是不是根本就无可观测,他被派到这里完全出于芬吉的阴谋。鉴于此还有诺依……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两英尺处自己的三维投影。他身上穿着的482世纪风格的紧身衣服,光洁无缝,色彩明艳,看起来像个傻子。
他刚一个人吃完机器侍者送来的早餐,诺依·兰本特跑了过来。
她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现在是六月啦,哈伦技师。”
他厉声回答:“不要在这里称呼我的头衔。六月怎么了?”
“我加入——”她含糊地停顿了一下,“——加入那里的时候可是二月,我才走了一个月啊。”
哈伦皱眉。“现在是哪一年?”
“噢,年份还对。”
“你确定吗?”
“我肯定。有什么问题吗?”她有个恼人的习惯,就是说话时总跟他贴得太近,她轻微的口齿不清(这倒不是她的个人习惯,而是时代风格)听起来像是个年幼而无助的孩子。哈伦不会被这种幻想骗倒。他后退了两步。
“没有问题。你被放到这个时间点,是因为这是最合适的节点。实际上,在一般时空里,你一直都在这里的。”
“但怎么会啊?”她听起来更害怕了,“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有两个我吗?”
哈伦很恼火,这叫他怎么解释得清楚?他怎么给她解释,她身上发生的这点事只叫作微量变革,对一般时空的任何干涉都会引起,虽然会改变个人生活轨迹,但不会对整个世纪产生明显影响。即使永恒之人有时候也会忘记微量变革(缩写为小写的“c”)和变革(大写“C”)之间的区别,后者是会明显影响现实的。
他说:“一切尽在永恒时空的掌握。不要问了。”他骄傲地说,好像他自己是个高级计算师,亲自把他们进入一般时空的节点定在六月,而且敢于确定这三个月时空跳跃带来的微量变革不会演变成变革。
她说:“但我的生命中就少了三个月啊。”
他叹了口气,“你在一般时空中的跳跃,不会影响你的物理年龄。”
“好吧,我失去了,还是没有?”
“失去什么?”
“失去三个月啊。”
“时间之神啊,姑娘,我用尽可能最浅显的话跟你讲。你绝对没有失去生命中的哪怕一分钟。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她被他的吼声震退了几步,然后突然吃吃笑了起来。她说:“你的口音真好玩。尤其是发火的时候。”
他皱着眉看她退后。什么口音?跟本分区的同僚相比,这种400至500世纪间的语言他说得丝毫不差。甚至可以说更好。
愚蠢的小姑娘!
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反射投影前,镜中人回望着他,眉毛皱成一团。
他放松眉头,心想,我一点都不帅。眼睛太小,耳朵太尖,脸太大。
他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这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要是能英俊点就好了。
深夜,哈伦给自己搜集到的谈话资料加上注释,趁脑海中一切仍记忆犹新的时候。
像往常一样,在这种场合中他用了55世纪生产的分子录音机。从外形上看,它就是个长度四英寸、直径半英寸的毫无特色的细圆柱体。从颜色上看,它呈现出一种昏暗的深褐色。它很容易藏在袖子里、口袋里或者衣服衬里中,全看你穿什么衣服,也可以挂在腰带上、纽扣或者手环上。
不管把它藏在哪儿,它都可以在三个分子能量层上记录语言,每一层能容纳两千万单词。圆柱的一头连在翻译器上,然后直连哈伦的耳机,另一头通过力场连在他唇边的话筒上,哈伦可以同时边听边说。
现在那场“聚会”的所有声音,都在他的耳边重放;他一边听,一边说,把自己的声音记录在第二条音轨上,与正在放送的聚会录音主音轨保持同步,但互不干扰。在第二音轨上,他描述了自己的感受,讲述事件意义,指出事物相互之间的关系。最后,他还用分子录音机撰写报告。他最后要上交的不是单纯的原始录音,而是带注释的加工版。
诺依·兰本特走了进来。她无声无息,没有敲门或者以其他方式提醒。
哈伦恼火地摘下唇边话筒和耳机,把它们和录音机一起放在工具箱里,扣上锁扣。
“你为什么一见我就来气呢?”诺依问道。她露着胳膊和肩膀,修长的美腿散发出冷冷的光芒。
他说:“我没生气。我对你没有任何感觉。”此时此刻他觉得这句话完全是真心的。
她说:“你还在工作?肯定是的,你肯定很累了。”
“你在这儿,我就没法工作。”他暴躁地说。
“你还是在生我的气。你整晚都没跟我说一句话。”
“我尽可能不跟任何人说话。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演讲。”他等她自动离开。
不过她说:“我给你又带了点东西喝。聚会上你喝了一杯似乎很享受,明显没喝够。你今晚还要加班,就更该多喝一点了。”
他注意到她身后的小机器人侍者,沿着顺滑的力场轨道飘走了。
他当晚吃得很克制,仅从各种餐盘里拣出一点点来吃。这些食物在他当年的观测报告里都出现过,但他向来都很自律,很少真的去吃(为了研究而尝一点点不算)。虽然与他的信念不符,但那些东西真的很好吃。另一件挑战他信念的东西是一种淡绿色的泡沫薄荷香味饮料(不含多少酒精),本时代很流行。在两个物理年之前,也就是在最近一次现实变革之前,这种饮料还不曾存在于世上。
他从机器人侍者手上接过第二杯饮料,向诺依点头致谢。
为什么一次没有物理效应的现实变革会催生一种新饮料呢?好吧,他不是计算师,所以也没有必要问自己这个问题。再说了,即使是最精细的推算也无法消除所有不确定的因素和随机的可能。如果真能算无遗漏,观测师就失业了。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诺依和他自己。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机器人侍者的流行程度达到顶峰;在当前现实中,这种流行还将持续将近十年,所以这里没有人类做仆人。
当然了,因为女性在经济上的独立地位等同于男性,而且只要自己愿意,不需自然孕育就能要孩子,所以他们孤男寡女半夜独处,以482世纪的眼光看也没什么不妥。
所以哈伦心里好受了一点。
姑娘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舒展手肘。沙发在她的压力下沉陷下去,仿佛要把她整个身体包裹起来。她踢掉脚上的透明鞋子,脚趾尖在冷光裤管的映衬下一曲一伸,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咪舒展脚爪。
她甩甩头。本来她的长发从耳际被某种头饰盘住,高高耸起,这下子那个东西被甩脱,头发一下子松开,倾泻下来。在乌黑油亮的头发映衬下,她的脖颈和裸露的肩膀显得更加白皙可爱。
她喃喃地说:“你多大了?”
他肯定不能回答。这是个人隐私,跟她又没关系。此时他应该礼貌而坚定地说:我能回去工作吗?不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三十二岁。”当然了,他说的是物理年龄。
她说:“我比你小哦。我二十七岁。不过我想我不会一直看起来都比你小。等我变成了老女人,你还会是今天的样子。为什么你要选择三十二岁的样子呢?你能随意改变年龄吗?难道你不想再年轻点?”
“你在说什么啊?”哈伦揉揉脑门,让自己清醒些。
她柔声说:“你长生不老啊。你是永恒之人。”
这是一个问句还是陈述句呢?
他说:“你疯了吗?我们也会变老和死去,跟所有人一样。”
“你跟我讲讲嘛。”她声音低沉甜美。400至500世纪间的通用语言,他向来觉得刺耳难听,由她说来居然悦耳动听。难道是美食和香味迷乱了他的耳朵?
她说:“你能亲眼目睹所有的时代,亲身造访所有的地方。我就特别想在永恒时空里工作。我等了好久好久才得到他们的允许。我还想象他们或许能让我加入永恒之人呢,后来我才发现永恒之人都是男人。有些人甚至因为我是个女的就不跟我说话。你就不理我。”
“我们很忙。”哈伦嘟囔着说,努力让自己的反应看起来不那么呆,“我尤其忙。”
“但为什么就没有女性永恒之人呢?”
哈伦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能说什么呢?永恒之人选拔的标准主要有两条:第一,必须能胜任本职工作;第二,他们从一般时空中抽离,不会对当前现实产生有害影响。
当前现实!这个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提起。他感到脑海中晕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只好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希望晕眩过去。
有多少杰出的人才他们不敢碰,只能留在一般时空,因为一旦这些人被抽离进永恒时空,那就意味着很多婴儿不会出生,很多男女不会死去,很多婚姻不会出现,很多事情不会发生,很多情境不会出现,意味着当前现实会被极大扭曲,行进到完全不同的路径上。而这是全时理事会断然不会同意的。
他能告诉她这些吗?当然不能。难道他能告诉她,之所以女人不能成为永恒之人,是因为出于某种他不能理解的原因(计算师们可能知道,但他肯定不懂),从一般时空中抽离女人对现实进程产生的扰动,是抽离男人的十到一百倍。
(这些念头一股脑涌进他的脑海,彼此旋转纠缠,杂乱无章,产生了一种奇异而毫不舒适的感觉。诺依离他更近了,在微笑。)
他听到她的声音在耳边飘过。“噢,你们这些永恒之人啊。你们是如此神秘,却从来不肯分享。让我也做永恒之人吧。”
她的声音现在已经不再组合成字句,而像是催眠的咒语,直入他的脑海。
他想,他很想要告诉她:永恒时空里可没什么好玩的,女士。我们都在工作。我们要描绘出千万年来每时每刻的细致画卷,从永恒时空的诞生到人类的消亡;我们要探索无穷无尽的现实可能性,从中找到最好的一个,然后再决定如何确定一般时空中某个确切的节点,做出精准的微调,那么我们就有了一个新的好的现在,然后再面向未来,重新计算和寻找那美妙的可能性,循环往复,永不停息;这就是自从维科·马兰松于24世纪发明时间力场之后,我们做的一切。就是在那个原始时代的24世纪的伟大发明,才有了27世纪永恒时空的诞生,神秘的马兰松,当年寂寂无名,却发明了永恒时空,看到了无数种新的现实可能,生生不息,永无止境……
他晃了晃脑袋,但那些盘旋呼啸的念头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它们不断地破碎、跳跃,终于灵光一闪,它们好像组合成一个新的东西,然后一闪而过。
这让他安定了一些。他试图抓住那个新生的念头,却失败了。
都是因为那杯薄荷饮料?
诺依还在身边,她的面容清晰无比。他能触到掠过自己面颊的她的发丝,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他该后撤几步,但——奇怪,真奇怪——他发现自己不舍得退开。
“如果我能成为永恒之人……”她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却被他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掩盖,几乎听不清楚。她湿润的嘴唇微微分开:“你难道不愿意吗?”
他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不过突然间他就豁出去了。他好像烈火焚身。他笨拙地伸出手臂摸索。她没有反抗,反而跟他拥抱在一起,靠在他怀里。
一切发生得都那么梦幻,好像在看别人的事。
完全不像他曾经想象的那样恶心。他非常惊讶,仿佛生活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半点也不会恶心。
即使在事后,当她倚在他身上,目光温柔面带微笑,他发现自己必须要伸出手,满怀喜悦地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现在在他眼中,她已经完全不同。她不只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根本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她突然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她,以一种奇怪而毫无预料的方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时空观测计划书上没有提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哈伦也毫无悔意。一想到芬吉还会让他胸中升起强烈的情绪,但那绝不是后悔,完全不是。
是满足,是胜利的欢欣。
躺在床上的哈伦无法入睡。起初的头晕目眩早已过去,不过还是有一点很奇怪的感觉,这是他成年之后头一次跟一个成年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能听到自己轻柔的呼吸,在天花板和墙壁内嵌灯光发出的极暗淡的光芒中,他能看到身边姑娘模糊的轮廓。
他好想伸出手触摸她温暖而柔软的胴体,但却不敢,生怕惊醒她的美梦。好像她在为他们两个人做梦,梦到她和他之间发生的一切;一旦美梦惊醒,他和她之间的一切就会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这种念头很荒谬,不过只是许许多多荒谬念头中的一个。
这些念头此刻正飘过他恍惚懵懂的脑海。他想抓回它们,却总是失败。他突然意识到,找回那些溜走的念头是非常重要的。虽然他已经记不清楚细节,但当时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还不敢说它们意味着什么,但此刻他半睡半醒,脑海中却有什么地方格外清明,好像突然打开了天眼,洞悉世情。
他心中的焦虑开始增长。他怎么就记不清了呢?那些东西确实曾经在他脑海中飘过啊。
一时间,连身边熟睡的姑娘都暂时被丢进意识的角落。
他想:如果我顺着当时的思路再来一遍……我想到现实和永恒时空……对,还有马兰松和那个新手!
他停住思绪。为什么会想到那个新手?为什么是库珀?他以前从来没想到过库珀。
但如果以前没有的话,这次为什么心中会浮现出布林斯利·谢里丹·库珀的身影?
他皱起眉头。这一切有什么内在关联呢?他想要从中发现什么?为什么他会觉得其中必有隐情?
哈伦心中感到一阵寒意,这些问题就像远方地平线上浮现出的一丝微茫的曙光,他几乎已经找到答案。
他屏住呼吸,不去压制念头的生长。就让它自己长出来。
让它长出来吧。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这个本来已经在他生命中留下鲜明烙印的夜晚,许多事情的解释和缘由又袭上他的心头,这让他感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让这念头在心中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直到它强大到可以揭示无数个以往看来不可思议的谜团背后的秘密。
回到永恒时空以后,他会继续跟踪调查,不过在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已经了解了一个本不该他知晓的惊人秘密。
一个笼罩整个永恒时空的巨大秘密!
第六章 生命规划师
在482世纪那个洞悉许多事情的夜晚之后,一个物理月已经过去了。如果以一般时空的时间轴计算,现在的他应该位于诺依·兰本特的未来将近2000个世纪左右的时间,正以半贿赂半哄骗的方式,试图审视她在变革后现实中的遭遇。
这不只是缺乏职业道德那么简单,不过他已经不管了。在过去的这一个物理月当中,以他自己的眼光衡量,他已经成了罪犯。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犯一次罪也是犯,多犯几次也是犯,况且这次他能得到明确的好处。
现在,作为无可饶恕的罪行的一部分(他也懒得用更美好的词汇来粉饰罪行),他站在2456世纪的入口障壁前。进入一般时空,比跨越永恒时空和时空壶竖井之间的障壁复杂得多。为了进入一般时空,在地球表面找到合适的切入坐标就是个麻烦事,再从一般时空时间轴上找到确切的切入时间节点也相当头疼。不过尽管心中紧张万分,哈伦还是又快又准地找到切入点,这充分显示了他的丰富经验和过人天赋。
哈伦发现自己进入了那间引擎室,就是他第一次在永恒时空内监视屏上看到的那间。在这个物理时刻,社会学家伏伊应该正安全地坐在监视屏前,欣赏着“时空技师之手”的表演。
哈伦从容不迫。在接下来的156分钟内,这间屋子都不会有人进来。为了保险起见,时空任务安排表上给他规定的时间是110分钟,剩下46分钟是所谓的“备用时间”。“备用时间”是为了以防万一,但时空技师一般不可能用到。如果谁居然会耗费“备用时间”做事,那他的专家级头衔就危险了。
不过在这110分钟里,哈伦只需要不到两分钟。依靠手腕上的力场发生器,他身边围拢着一圈物理时间力场(可以说,算是永恒时空探伸过来的余威),所以他可以不受任何现实变革的影响。他向墙边迈出一步,从一个货架上拿起作为目标的小容器,把它放在货架底部一个经过精心挑选的位置上。
完事之后,他又重新返回永恒时空,这个动作对他而言轻车熟路,就像推开一扇门走进去那样。如果现场有个一般时空住民目睹了这个过程,在他眼中,哈伦就是凭空消失了。
那个小容器会一直待在他放置的地方。它不会对世界历史进程立即产生影响。几个小时后,会有人过来拿它,却没找到。又过了半小时,它才会被人搜出来,但一处力场会因此取消,某个人会失去耐心。在变革后的现实中,一个原来迟疑不决的决定会在怒火中作出。一次会议因此没有得以召开;一个本来该死的男人又多活了一年;另一个本该幸存的人,却死得早了一些。
涟漪会继续扩大,在2481世纪的时候达到顶峰,那是这次调整的25个世纪之后了。然后这项现实变革的影响会渐渐消失。理论家指出,现实变革的影响不会无限期地延伸下去,到达一定时间节点之后,它会变得逐渐趋于忽略不计,即使最精细的推算也无法找到。
当然了,一般时空里的任何住民都不会意识到这次变革的发生。客观事物发生变化,人的意识也会随之而变,只有永恒之人才能置身事外,看着变革发生。
社会学家伏伊盯着2481世纪的蓝色图像,原本里面是一座繁忙的太空港。哈伦进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抬头。他只是嘴里咕哝了两声,大约是欢迎的意思。
变革彻底摧毁了那座太空港。它亮丽光鲜的面貌已经不复存在;高高耸立的建筑失去了宏伟的气势,太空船锈迹斑斑。一个人都没有,到处都一片死寂。
哈伦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过一闪即逝。这就是M.D.R.——最大可能反应。它瞬间就完成了。变革不一定会在时空技师下手操作的一瞬间完成。如果调整之前的计算选点做得比较粗糙,或许要过上几个小时或者几天才能看到效果(当然是以物理时间计算)。只有现实演进的各种自由度都消失之后,变革才会发生。哪怕只有一点点数学上的不确定因素,变革都不会发生。
哈伦亲自计算出M.N.C.的可能,又亲手操作变革,令他骄傲的是,自由度马上消失了,变革即刻发生。
伏伊轻声说道:“那里原来是多么漂亮啊。”
这句话给哈伦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好像在贬损他杰出的表现。“我不觉得遗憾,”他说,“也就是把太空旅行剔除出这段历史而已。”
“不遗憾?”
“有什么好的?任何太空旅行技术都最多持续一两千年。人们早晚会厌倦,然后回到家乡,太空殖民地都会废弃。再过上四五千年,或者四五万年,人们又重新出发,然后重新放弃。它只是对人类智慧和劳动的浪费。”
伏伊干巴巴地说:“您真是一位哲学家。”
哈伦激动起来。他想:跟这帮人有什么好说的。他气恼地开口,突然转换了话题:“生命规划师那边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你不想跟他联系一下吗?这么久了,他应该也有点进展了吧。”
社会学家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的神情,好像在说:你也太没耐心了吧。不过他还是说:“跟我来,我们过去看看。”
办公室的名牌上写着“尼禄·费鲁科”,这一下吸引了哈伦的目光和注意力,因为这名字很像两位原始时代的地中海地区的统治者。(每周他给库珀讲授课程的同时也极大强化了他自己对古代史的记忆。)
不过房间里那人的模样,可不像哈伦记忆中任何一个古代统治者。他像死尸一样干瘪苍白,脸上的皮肤紧缩在高耸的鼻梁上。他的手指很修长,指节凸出。他手里按着小型加法计算器的模样,简直就像正在称量灵魂重量的死神。
哈伦急不可耐地望着计算器。它简直就是生命规划师的心脏和鲜血,皮肤和骨骼,筋膜、肌肉以及一切。只要把一个人过往的历史数据输入其中,加上现实变革方程式,它就会吱吱呀呀开始工作,然后过上一段时间,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天,它就会吐出那个人可能(在新的现实中)经历的各种生命轨迹,每种轨迹都会附上几率数值。
社会学家伏伊向他介绍了哈伦。费鲁科带着几乎毫不掩饰的厌恶情绪看了看哈伦的技师徽章,随便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哈伦说:“那位年轻姑娘的生命规划做完了吗?”
“还没有。做完了我会告诉你。”他对时空技师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而且丝毫不准备掩饰。
伏伊说:“放松点,生命规划师。”
费鲁科的眉毛淡到几乎消失不见,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像骷髅了。他开口说话时,眼球在眼眶里转动,好像骷髅的空眼眶里凭空长出了眼睛。“太空船被抹掉了吗?”
伏伊说:“消失了一个世纪。”
哈伦环抱双臂,盯着生命规划师;目光交锋中,对手败下阵来,转过脸去。
哈伦想:他知道这事他也有份。
费鲁科对伏伊说:“听着,既然你在这儿,我就问问你,关于抗癌血清的事,我应该放在一般时空的哪个节点处理?那么多世纪,抗癌药也不是只我们一家有。为什么申请报告都堆到我们这里?”
“你知道的,所有类似世纪都收到了很多申请。”
“那就别让他们发那么多申请。”
“你说该怎么办?”
“简单。让全时理事会别收任何申请就好了。”
“我对全时理事会没有任何影响力。”
“你对老头子有影响力啊。”
哈伦无精打采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其实并不感兴趣,可至少它可以让他焦躁的心情暂时离开那台嘎嘎作响的计算器。他知道,他们所说的“老头子”,应该就是主管这个分区的计算师。
“我跟老头子说过,”社会学家说,“他说会跟全时理事会提的。”
“胡说八道。他只会提交一份例行录音报告。他得亲自过去,据理力争。这是原则问题。”
“这段时间全时理事会没空调整这些原则问题。你知道那些传言怎么说的。”
“哦,是啊。他们正忙着干大事。他们一想耍滑头就说要忙着干大事。”
(如果哈伦有心情关心他们的话题,听到这里肯定会露出笑容。)
费鲁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发飙。“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抗癌血清跟树木籽苗或者力场引擎都不一样。我知道可能会给现实带来灾难的每个历史路径分支都要监视,但是抗癌药总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人生,然后事态就复杂了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