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后,霍尔默便不再满足于这类玩具式的作品了,他心中暗藏着宏阔的计划。在他成为城市规划师后,他开始将隐形迷宫的思想与城市规划结合起来,但他无疑比罗热· 博奈走得更远,他的迷宫代表作被研究者称为“变幻迷宫”。变幻迷宫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们不仅是隐形的,而且它们只在特定条件出现的时刻,才成为迷宫。所谓的特定条件,可以是昼夜更替、季节转换、天气变化等等。1935 年,霍尔默主持了瑞典城市约克莫克的规划工作,后来人们发现,这座城市在天气晴好的日子普普通通,但一到雨天便会化身为一座清冷、朦胧的迷宫。

霍尔默还修造过几座针对特定人群的迷宫,诸如1932 年的“倒立人迷宫”(它只在倒立行走的人眼中是迷宫),1938 年的“视觉迷宫”(此迷宫只能困住睁着眼行走的人),1942 年的“1米75 人士迷宫”(它是为身高1 米75 的人量身打造的,只有他们可以感觉到这座迷宫的魔力)。此时,霍尔默的迷宫制造技艺已登峰造极,向他挑战的迷宫制造大师络绎不绝。在与形形色色的迷宫制造者的较量中,霍尔默对这一领域人士的内心有了深刻的洞察,这也是一个痛苦的自我反思的过程。1946 年,他完成了迷宫制造史上的巅峰之作—“迷宫制造大师迷宫”(还有人称之为“纯博弈迷宫”或“反迷宫”),这座迷宫只对迷宫制造大师们才是迷宫,对于普通探访者,则只是一座平常的建筑。

在修造了迷宫制造大师迷宫之后,霍尔默患上了神经衰弱,他自称时常有诡异的歌声在耳畔回荡。他被迫放弃迷宫制造,开始漫长的休息疗养。1956 年至1962 年间,他参与了迷宫大师墓园的设计、修造工作,可想而知,这一集体墓园被建成了一座由墓碑组成的迷宫。1964 年,他创作了自己最后一件作品—镜像迷宫(反像迷宫),它作为一座非迷宫建筑的投影,只在镜中显形。

 

约翰· 鲁珀特(1886—1948)鲁珀特出身高贵,是迷宫制造大师中最为财大气粗的一位,他是个疯狂的花花公子,但也是条硬汉。他或许是个失败者,但毋庸置疑,他曾在迷宫制造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年轻时鲁珀特酷爱戏剧,他违逆家族的意志,在戏剧圈里混过很长一段时间,当过演员、编剧和导演。1920 年,鲁珀特得了一场重病,几乎丧命,在住院疗养期间,他常从病房窗口俯视医院花园中的植物迷宫。从此时起,他的注意力转向了那些有关迷宫的文献。

病好后,鲁珀特先后拜贝尔和斯托克斯两位老牌儿迷宫制造大师为师,研习当时比较先进的无序迷宫。一般迷宫会令探访者感到其中的景物处处相似,而无序迷宫是要令探访者感到迷宫中各个局部之间都存在极大的反差。这种反差将使人眼花缭乱,从而搅乱探访者的记忆。在这一时期,鲁珀特的代表作是“超级市场迷宫”。

1931 年左右,鲁珀特将他的戏剧爱好与迷宫制造结合起来,创造了一种新型的迷宫—戏剧迷宫。戏剧迷宫其实是一种以迷宫为舞台的戏剧,参与者扮成各种角色,迷惑不知情的探访者。鲁珀特曾与105 个演员一起,在巴黎郊区搭建过一个迷宫,他成功地使几位无意间闯入此迷宫的人确信自己进入了18 世纪末叶的巴黎。这座迷宫并不算大,但探访者会感到它是一个独立的、无限广阔的世界。

戏剧迷宫为鲁珀特赢得了声誉,但也遭到一些非议,有些迷宫制造大师认为它已偏离正道,没有体现出迷宫本身的魅力和难度。但鲁珀特决定继续在这个方向上发展,1938 年,他买下地中海上的一座小岛,他将之命名为“但丁岛”。他用了将近七年时间,将这座海岛整个改建成为一座迷宫。该岛大体被分为两部分,这两部分是两个相对独立的迷宫,它们分别被称作“天堂”和“地狱”。在天堂里,探访者只会看到无边无际的草坪,以及身穿白袍的天使;地狱中则是一派恐怖景象,黑色的悬崖、暗红的火河、遍布毒蛇和白骨的沼泽地、奇形怪状的鬼魂……而在这些场景的背后实际暗藏着大量镜子、滑轮、抓钩、连杆、风箱、帷幕,它们组成的庞大机器在悄悄运转。迷宫建好后,鲁珀特诱骗了上百个附近的土著居民上岛,这些人随机进入“天堂”和“地狱”。一个人一旦进入天堂是很难走出该区域的,但有时候,由于阴差阳错,他也会落入地狱。地狱中的人也可能偶然地闯入天堂。鲁珀特在岛上扮演了引导者和裁决者的角色,被土著人奉为神明。他在日志中不无得意地写道,“如今我已不再怀疑这样的想法,这个世界之所以无限,是由于它不够真实。”可是,他的但丁岛在迷宫界并没获得认可,保罗· 霍尔默甚至将之讥为“一个戏子蒙骗野蛮人的低智商作品”。这伤害了鲁珀特的自尊心。

1948 年,鲁珀特向保罗· 霍尔默的“迷宫制造大师迷宫”发起挑战,但他这回败得很惨。在鲁珀特进入迷宫三个星期之后,霍尔默虽未见到求救信号,但他料定鲁珀特已无法走出迷宫,于是自己到迷宫中去接他。而鲁珀特其时已于巷道深处饮弹自尽了。

 

圣线树与其他迷宫制造大师不同,圣线树是树,而不是人。圣线树的原产地在印度,因其被当地人尊为圣树,且树叶形状如同丝线,故而得名。这种树通常高约30 米,树干直径约90 厘米,寿命约800—850 年。树枝粗壮修长,树皮呈银灰色,其上密布蓝色眼状斑点。花为红色,有异香。树根会彼此缠绕,并形成巨大的拉力,树身也会随之发生难以察觉的移动。与原产地其他植物相比,圣线树还有耐寒的特点。之所以将圣线树列为迷宫制造大师之一,是因为由这种树所组成的树林,无论规模大小,都会自然而然地形成结构复杂的迷宫。实际上,它们是通过排列成迷宫的方式,困死误入其中的动物。它们的根须有着锐利的尖端,可以缓慢然而有力地破土而出,刺入动物的尸体,从中汲取养分。即使一个拥有足够智慧的成年人,在进入圣线树林后,也全无逃脱的希望。因此,圣线树林作为自然迷宫,常被视为禁地。

据称,在圣线树林中还常会出现一种大型蝴蝶,其色彩以黑、白为基调,斑纹图案酷似微缩的迷宫图,当地人称之为图蝶,并认为,这种蝴蝶身上的斑纹正是能够指引人们走出圣线树迷宫的地图,但是,由于从来没人得到过图蝶的标本,所以我们无从判断这一传说的真伪。

 

彼得· 博尔豪赫(1882—1941)博尔豪赫一生穷困潦倒,几乎默默无闻。他的父亲是小官吏,母亲没有工作,据说智力还有缺陷。他生性腼腆、内向,有时连续几星期不说话。有亲戚怀疑他的智力受他母亲遗传,也有问题。博尔豪赫终生未能建立起自信心,他常将自己比喻为大脑受伤的鼹鼠或者企鹅,实际上,他的主要爱好之一就是搜集各种企鹅图片。成年以后,他仍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什么朋友。在他父母相继去世以后,他领养了一条喜乐蒂牧羊犬,这狗有一条腿是跛的。他曾做过工厂的看门人,那家工厂最后在一次火灾中化为乌有。后来有人回忆说,火灾发生时,博尔豪赫表现得异常英勇,他从大火中救出了厂长和两名工友。

就是这样一个心地单纯又有些滑稽的人,在纯思辨层面上,将迷宫制造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博尔豪赫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部花在了市立图书馆,他在那里查阅过大量有关迷宫的资料。除了对迷宫的兴趣,他还酷爱音乐,年轻时,他曾设计过一座回音迷宫—当风吹过,迷宫中就会响起音乐,整座迷宫就像一架巨型乐器,随着风向、风力强度的变化,回响的乐音也会变幻节奏和旋律。但是,他只画出了回音迷宫的图纸,却没有财力将之建造出来。

博尔豪赫分析整理了大量古代迷宫图纸的残片,并根据自己的设想,补上了其中遗失的局部。他还对许多从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迷宫口诀进行了诠释。这两项工作无疑都需要天才的想象力。他的部分成果曾被其父偷偷寄给《迷宫迷》杂志,发表之后,引起过一些有见地的迷宫制造者的关注。

1916 年,博尔豪赫开始创制“迷宫语”,它以最简单的迷宫形式为字母,再由这些字母构造出单词—相对复杂的迷宫,而后根据一定的语法(即连接、扩展迷宫的一般法则),将单词组成语句,将语句结合成文本。如此一来,一个人既可以用迷宫符号写作,也可将他人的著作翻译为相应的迷宫图。完成一本这样的翻译手册,就等于一举创造了无穷无尽的迷宫。

博尔豪赫的另一个有意思的尝试,是发明了一种音乐迷宫,这种迷宫的建造,不需要砖石、木料,它纯粹由音符构成。进入这一迷宫的人,其头脑将被一段乐曲占据,而迷宫的出口,是一个特定的声响。这很像是一种催眠术,但音乐迷宫的谱写方法却与迷宫的构造原理暗合,所以它确有理由被视为一种明净、流动的抽象迷宫。

博尔豪赫一生没有建造过一座有形的迷宫,也没有挑战过任何一位迷宫制造大师,他是个敏感、胆怯的人。1941 年秋季的一个黄昏,他在住所附近的街心花园散步,这时天降大雨,他想赶紧回家却迷了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如此平凡的道路上迷失方向,他没有向路人求助,而是站在雨中思索。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而且一病不起。临终前,他对几位守在床边的债主说:“我度过了多么滑稽的一生……”他的遗稿(包括图纸)被债主们瓜分,而他们中的一个正巧是罗热· 博奈的朋友。据一些人回忆,当博奈偶然读到博尔豪赫的部分遗稿时,他起初显出惊讶的神情,随后便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双眼

 

有一世界,分为空旷与密实。有人说,很久以前,密实的部分是一个点,尔后凝聚在那里的事物—山、水、动植物和人慢慢向空旷扩散开来,但扩散的速度很慢,它们仍然纠缠成一团。

就在这一团乱麻中诞生了一个人,他的双眼是两只鸟,他的眼窝自然是鸟的巢穴。两只鸟飞向辽远的空旷,这人便骑上马追随自己的双眼。当鸟累了,会飞回眼窝中休憩,这时他便停下,等待山、水、动植物和其他人向他慢慢靠近。不过,等不到它们将他包围,鸟便会再次离巢。

一次,鸟又向空旷深处飞去,他骑马追赶,不知追了多远,鸟仍未回来。忽然,他撞进一片漆黑。他想他的眼睛一定死在了空旷中的什么地方。

他勒住马,侧耳倾听,寂然无声,身后的事物没有跟过来,前方的空旷浩渺无际。他坐在马上,垂下头,不再移动。

 

 

隐士游戏

 

初夏时节的一天,我到了香山,想爬爬“鬼见愁”。我已有几年没来过这里了,记得刚毕业的那两年,我每隔两三周就来爬一回山。

山脚处的许多地方在施工,一些古代残留建筑的地基被清理出来,大概是要在上面重建庙宇吧。那座琉璃塔已被整修一新,只不过四门紧闭,从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里面有石砌的塔基,八面都刻有佛像。我正绕着塔转,忽然看到了吕安。

“你怎么在这儿?”我脱口问出来。我们是四五年前在旁听哲学课的时候认识的,一度交往频繁,后来听说他去了敦煌做研究工作。因为这事挺新鲜,所以印象深刻,那时别人告诉我,他是去研究壁画的,而且只研究龙的壁画。

“刚回北京没几天。”多年不见,他有几分拘谨。这是个清瘦的人,相貌举止像个古人。他穿着白衬衫,浅灰色裤子,给人简洁、舒服的感觉。

我收敛了惊讶的神情,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在我看来,莫名其妙地遇到过去的熟人,就像做了奇怪的梦一样,总是意味着什么。

“不在敦煌工作了?”

“还在那边工作,我是到北京开会的,过两天就回去,抽空来香山转转。好久没来了。”

我们说着,并肩向山上走去。我们选择的是一条相对陡直的山路,由石阶铺成,从这里向上爬就跟爬楼梯差不多。我打算下山的时候去走“香山古道”,它更像是一条野路,要比石阶路或水泥路幽僻得多。

我曾在一本莫高窟壁画图册里见过两幅龙的图像,一幅画的是一条浅蓝色的龙在同一只类似凤凰的大鸟搏斗,一幅画的是一条黑龙驮负着一位仙人在飞。说是“浅蓝色”、“黑色”,但画面上的色彩其实难以形容,那的确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除了龙,还有马、鹿、白虎、牦牛、孔雀……此时,我的这位同伴渐渐唤起了我对那些画的印象。同时,我抬起头,看着天边几缕袅娜的云彩,恍惚也映现出那个世界的色调。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阵雨,这会儿却是晴空万里的样子。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山间的草木上仍带着水珠,它们反射的光芒连成一片,给整座山谷罩上一层光晕。

“你现在还研究龙的壁画吗?”

“不研究了……本来也谈不上研究,只是喜欢。后来得了场重病。”

“重病?什么病?”我打量着吕安。我意识到这么问不太礼貌,甚至含有恶意,不过我只是在将隐约感到不妙的东西驱退吧。

他沉默片刻才回答我,他说其实不是病,是受了一次重伤。随后,他指着自己胸口下面的位置,看着我说:“这里穿了个窟窿。”

我看着他手指的地方,那件白衬衫在太阳下反着微光,仿佛此刻解开钮扣,就可以看到那个窟窿。

“那你现在做什么项目?”

“项目?”

“大家不都喜欢说‘项目’吗?”

“隐士游戏,”他说,“要是这能算项目的话。”

上到这里,我已经气喘吁吁了,于是坐到了山道旁的一块石头上。

“休息休息吧!”

“哎,你不行啊,才爬了十分钟不到。”吕安笑了笑。他气定神闲,站在我旁边,并不像是受过什么重伤的人。

“上岁数了。”我开玩笑说。

“你在忙什么,还去听哲学课吗?”

“早就不去了,我觉得好多问题只能靠自己想。”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哲学系那间教室窗外的松树。

“什么问题?”他一副转守为攻的架势。

“比如黏滞性的问题。”我立即说。这个关于黏滞性的问题我向许多人讲过,越说越流利了。

“你是说萨特那一套?”

“不完全是,可能跟萨特讲的正好相反,不是说物有黏滞性,世界就像粘蝇纸一样把人粘在这里,人怎么挣扎也解脱不了。事情不是这样,人才充满了黏滞性,世界是光滑的,人非要附着在上面,死死不放,黏性十足,这种黏性大到让人产生了自己是被粘住的受害者的幻觉。其实世界才是那只小苍蝇,人才是那张无边无际的粘蝇纸。”我一口气说下来,直到我头脑中的那只苍蝇渐渐飞远,留下一片空空如也。

“要是一个人没有黏滞性呢?”

“那他马上就能离开这个世界。”

“你想这些不觉得可笑吗?”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么直接的讥讽让我愣住了。“哦,我不是在笑话你,我是想说,你讲得很生动。”他遮遮掩掩,看来想收回方才的话。这些年来我习惯了这样的讥讽,并不太在意,站起身准备出发。

“你渴不渴?前面应该有卖矿泉水的。”

“一点不渴。”

山路越来越陡了,我们旁边的几拨游客也是走走停停,都是缺乏锻炼的人。这条路上的一道围墙被翻修过,有一年冬天我独自上来,遍地都是碎石块,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那些石块的色泽暗淡得就像骨骸。

“刚才你说的‘隐士游戏’,具体是指什么?”

“暂时保密。”吕安那古人般的面孔上浮现出怪异的笑容。

“好吧。”我低声说。

我心绪有些烦乱,埋头登山。所幸山的气息渐渐渗透进我身体里,一阵微风拂过,格外清凉。我精神一振,同身边一个年轻学生较起劲儿来,奋力攀登,想超过他,但不久便败下阵来,只有驻足喘息的份儿。

此时我已到了半山腰,我走到一座平台边,眼中是漫山的树木,枝叶苍翠,重重叠叠,随风轻轻摇动,仿佛在制造某种幻觉。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由公司组织到张家界旅行,先坐缆车,再换乘山中的旅游车蜿蜒向上,到了深山中一处云遮雾掩的叫作迷魂台的观景台,从护栏向下张望,是幽幽的绿色深渊,着实令人目眩。当时我还跟同事说,“迷魂台”这个名字是从“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这句来的。

天色阴沉下来,看来真会下雨。我想,等我顺着古道下到香山寺遗址的时候,又能透过雨幕看见那道月亮门后摇曳的竹影了,穿过那道门,会像穿过记忆一样吧。我就这样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向上走。一辆辆空荡荡的缆车从头顶滑过去,台阶上出现了用红油漆画的小箭头,旁边标着距离山顶还有多远。我更频繁地歇脚,站在道边看景色,吹山风,直到中午时分才登上香炉峰。

香炉峰上游人如织,吵吵嚷嚷。我进到一家饭馆,吃了碗温泉泡面,所谓温泉泡面,实际上就是用矿泉水加热后泡的方便面。我只想赶快避开人群,匆匆吃完,就去找下山的路。记得从香炉峰一侧的一条石阶路向下走一段,到一处岔口拐进去就是香山古道,但我却忘了那个岔口的确切位置,因为那本来就是一条野路的入口,并没什么标志。我生怕找不到入口,一路仔细观察,一见有岔路口便马上走进去。

这的确是条幽僻、舒缓的坡道,一侧依着山体,另一侧可以俯览下面的幽谷。虽然四周的景色如此相似,但这条路却不是香山古道,因为走来走去都未见那棵斜倚在道边的古松。看来类似的小道有许多条,我不清楚自己走的这一条会通向哪里。

这一路上,我只见着两个人,那是一对情侣,女的站在一簇开满白色小花的植物前面,男的在给她照相。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这两人的样子都有些似曾相识。我轻轻走过去,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拐过两道弯以后,我看到了下面的香山饭店,从那里开始便又是一片尘嚣了。这样一直走下去,不到半个小时就能走到山脚,之后我就要坐上公交车,重返喧闹、拥挤的市区……这毕竟只是一座驯顺的小山,什么也遮掩不住。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这条小道将我引到了一座半山亭里。这个小亭子,我几乎每回爬山都能远远望见,却从没找到通向它的路。此刻亭中只有我一个人,我在一张石桌边坐下,朝四下张望,不知何时,阴霾已经散去,天色又转为一派晴好,虽然稍有些晒,但清风依旧。亭外生长着一大片黄栌,披着淡紫色的花梗,聚拢起来仿佛轻薄的烟霞。假如来世还能走到这里,我仍会留有印象吧。在这份静谧中,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意倦神乏,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我梦到自己在一艘夜航的小船上,海浪从黑暗中涌起,层出不穷,像是有许多人从海中扬起脸来,扑向天空,但在这些面孔触及月光的一瞬间便颓然崩塌,溃散为浪花,翻卷着返回到混沌里去了。醒来天已经黑了,隐约还能听到海潮声在山间回响,我站起身,看着远处几点阑珊的灯火,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恐怕是找不到车回家了。既然如此,也就不必着急,能走到哪里是哪里吧。

我一边下山,一边回味着方才的梦境,走着走着,心里恍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并不是身在香山,而是在一座远为旷渺、古老的山中。

 

 

草原礼貌

 

从前,大草原上有一头雄狮,它每回捕猎,在咬死猎物之后,都会对着猎物的尸体说上一声:“对不起!”然后再开始吃它们。这头雄狮吃掉过很多动物,后来,它老了,越来越虚弱,终于有一天,它死了。它的魂魄来到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是一片大草原,草原上弥漫着浓重的雾。狮子站在那里,无所适从。这时,那些被它咬死的动物的鬼魂穿过雾霭,慢慢聚拢过来,将狮子围在中间。透过雾气,动物们的鬼魂注视着狮子,沉默片刻,它们几乎同时对狮子说了一声:“没关系。”

 

 

在海边

 

英树右肩头抗着一只长方的竹条箱,跟在渡部山玄身后,在山道上赶路。山玄虽是五十开外的老者,脚步却很轻盈。初夏时节,山中绿意盎然,晴空下,植被晶莹剔透,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英树是山玄不久前收入门下的弟子,师徒俩彼此还不熟悉,英树只听祖父神原康正讲过,渡部山玄就剑术而论,是天下无敌的人物。神原康正是德川家康麾下名将,假如不是这样,英树恐怕也无缘拜山玄为师。但对英树而言,拜谁为师是无所谓的,他对剑术啊、兵法啊,毫无兴趣,只是生在武家,不得不应付一下。

渡部山玄的剑术究竟如何高超,英树还没见识过,此次远行的目的何在,山玄也未向他讲明,英树只当是修业旅行,不去多想。一路上,山玄对英树很照顾,并没摆出为师者的威严,

只吩咐他背好那只大竹箱,此时,系于箱上的麻绳勒得他肩膀有些疼了。

“休息会儿吧。”山玄驻足,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英树将肩头重担放下,舒一口气,活动着肩膀。

“今年十五?”山玄冷不丁问。

“十六。”英树挺直了上身。

“啊,十六吗?那和我这双手同岁啊。”

“手?”英树不解。

“我的头虽然五十五岁了,但手还是十六岁。”山玄说着,伸出手臂给英树看。那双手的确洋溢着朝气,就像年轻人的手一样。不过,英树注意到,山玄的右手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虎口向手背延展,泛着微光,格外醒目。

“这是自己砍的,”山玄解释道,“为了让出剑的角度有一点变化……没办法的办法,太愚蠢啦。”少顷,他又嘱咐英树:“这可是秘密,不要对人讲。”说完便起身往前走。“真是怪人。”英树暗想,匆忙背起箱子跟了上去。

从山上下来,穿过低矮的松林,便走上一片沙滩,继续向前,视野越发开阔,原来是到海边了。“要渡海吗?”英树问。

山玄没吱声。

当大海完全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山玄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吗,我有个师兄,叫雨宫久作,他是不世出的奇才,剑术神妙莫测,十九岁就天下闻名了。”

英树漠然地摇摇头。山玄也不介意,接着说:“他生性残暴,狂放不羁,师兄弟们都怕他,连师父也惧他三分。可是,或许因为我和他都是孤儿吧,我总想接近他,和他成为朋友。有一段时间,他对我也不错,似乎真把我当兄弟了。有一回,我们在一起饮酒,我想同他探讨剑术,他却突然放声狂笑,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蠢材,无法领会高超的剑术。我当时就想拔刀劈过去,可终于忍住了。假如当时拔刀,就死定了。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要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前进,直到达致最高境界……可惜没过几年,我这位师兄就销声匿迹了。”

“他还在世?”英树问。“还活着,就在前面。”山玄伸手指了指前方海滩上一个孤零零的木屋。“三十年没见啦,真有些紧张呢。”山玄笑笑,忽而瞪着英树说:“即使我被杀死,你也能冷静旁观吧,请把我的尸体丢到海里去。”英树一惊,一时间手足无措。“没关系,来吧。”山玄说着,迈步朝木屋走去。

屋门虚掩,山玄喊了声:“有人吗?”不等答话,便推门而入。英树略一踌躇,便也低头钻了进去。这木屋狭小,没窗户,木料的缝隙却起了窗户的作用,阳光一道道透射进来,在黑暗中纵横交汇。光影斑驳之间,一位老者席地而坐,呆望着来客。此人须发洁白,看上去比山玄还要苍老几十岁。

“雨宫久作,多年不见啦!”山玄招呼着。“哪位?”老人一副茫然的神情。

“我是阿玄啊。你不记得我了?”山玄凑近久作。

“阿玄……阿玄,是你啊?”老人睁大了眼睛。

“是我,师兄。”山玄就地坐下,从容随意。

“怎么找到我的?”

“只要还在这世上,无论走到哪儿都难免留下踪迹,想找总能找到。”

英树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卸下肩上的竹箱,在旁边静静地站着。

“找我做什么?”久作的嗓音十分沙哑。

“有些东西想给你看。”山玄说着,拽过竹箱,解开绳索,

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一把太刀,轻轻放在久作面前,停顿片刻,

说了声:“这是日下三藏的。”接着又取出一把,说:“这是梦野行人的。”而后是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每取出一把就说到一个人名,总共十把。转眼间,久作跟前已堆起一座刀山。“这倒像商贩在兜售货物。”英树思忖,但他确实感到这些太刀都带着一股劲道,就像是有脉搏有心跳的活物。

久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山玄把刀摆完,顺手拿起一把,拔刀出鞘。他并不看刀身,而是把鞘口放在眼下,朝里面看。英树感到好奇,也向那鞘口张望。那里只有一小块虚空,微微晃动着,不是膨胀便是收缩,仿佛一刻也不会止息。

“这些年你做了什么?”山玄向前探了探身,像是要把久作看得更清楚些。久作沉吟半晌,说了句:“遇到过一个对手。”“噢,怎样的对手?”

久作不再说话,像是在回想,这样过去很长时间,想着想着,他两眼发直,仿佛坠入了梦魇,连呼吸都困难了。山玄忙上前拍拍久作的后背,久作一阵猛咳,浑身哆嗦,很久才恢复平静。

“谁赢了?”山玄继续追问。久作呆滞地看看他,没有回答。在英树想来,山玄的问题是多余的,既然久作还活着,当初的胜负自然毫无悬念。

这以后,双方都静默地坐着,像在等待什么。终于,久作缓缓站起来,绕过两位访客,走出木屋。“去海滩转转吗?”山玄也起身跟了出去。

转眼之间,屋中只剩下英树一人了,他并不着急,有条不紊地将十把太刀放回竹箱,重新背在身上,环顾一番,这才来在屋外。这时,久作和山玄正一前一后在沙滩上走着,他们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沙滩空旷荒凉,海风很大,他们就在风中无声地走着。海面上不见船只,蔚蓝一片,偶尔有海鸟滑翔而过。

“还不开始?”英树注视着走在最前面的久作,他想象着久作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的样子,或许会与方才在木屋中截然不同吧。久作不曾带刀,不过这里有的是刀,随便挑一把就行。然而久作并没回头,他背着手,蹒跚地走着,白发被风吹起,凌乱飘舞。山玄默默走在后面,他两袖兜风,衣服鼓胀起来,样子有些滑稽。这样不知要走多久。“这就是孤儿的脾性吗?”英树不禁想。

山玄渐渐放慢了脚步,被英树赶上。“不追了吗?”英树瞧瞧久作远去的背影。山玄似乎心不在焉,他转身走向海岸边高耸的石崖。“到上面去。”山玄嘱咐一声,便在倾斜的崖壁上攀援起来,速度极快。英树只得紧一紧肩头的麻绳,手脚并用向上爬。“这是做什么?打算从山崖的一侧俯冲下去,借助冲力一刀击毙对手?多奇怪的战术……”英树胡乱揣测着。

等英树登上崖顶才发现,这石崖是伸入大海的,下面不再有沙滩,也已看不见久作。山玄正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不知在观望什么,这岩石是长条状的,它的尖端犹如山崖的指尖,探出去悬在海的上空。崖壁之下,海浪一次次拍击礁石,发出轰鸣,破碎之后,白沫四溅。

“把箱子给我。”山玄说。

“哦?”英树应了一声,将竹箱交到手上,递送过去,肩头顿感一阵清凉。山玄接过竹箱,不假思索便抛了下去。竹箱落入波涛汹涌的海中,没激起一点水花便湮没无踪了,仿佛在半空中就已消解殆尽,在英树的眼里,竹箱刚一脱离山玄的手指,便倏忽不见了。

英树注视着山玄,山玄稍稍向下倾斜身子,不知是在追寻竹箱的去向,还是准备纵身而下。英树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山玄转过脸来,他的神采不见了,歪着嘴,那样子倒像个刚受过欺负的小孩。这令英树感到好笑。

山玄朝石崖下折返。英树却懒散地举目眺望高空,此时将近正午,阳光炽烈,只见碧空通透,乱云随风飘逝,不留痕迹,海天之间一派澄明。有一瞬间,英树甚至感到海与天发生了颠倒,海上的波涛趋于静止,凝固为一个个尖峰,悬垂在头顶。人仿佛就要飞升天际了。等他回过神来,却见山玄正斜倚在陡峭的石壁上朝他招手呢。

 

 

鱼腹

 

阴雨绵绵,我跟着导游走入一片草海。这是一条蜿蜒小道,视线被四周的荒草遮挡住了。

“前面就是我说的那个村落。”

“有什么特别吗?”

“这里的女人只有被附体的时候才能怀上孩子。”

“被附体?”

“对,每年到了雨季,女人就会被附体几次,男人就守在她旁边,听她说些什么,要是满意的话,就要在当天行房。”

“一般会说什么?”

“说什么的都有,但他们喜欢挑那些讲故事的。”

“为什么?”

“聪明吧?生下的孩子就是那个附在女人身上的人呵,不过孩子生下来以后,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听到自己出生前讲的故事。”“听了会怎样?”“不知道……”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一间茅草房前,房门紧闭着,从窗口看,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导游把耳朵贴在门上,小声说:“来,你听,正说呢。”“这不好吧?”我踌躇不前。“没关系,这是咱们的观光项目嘛。”她使劲朝我招招手。我凑上去,也把耳朵贴在门上,脸颊感到了冰凉的潮气。里面的确有一个声音在讲故事,不是女人的声音,也不是男人的声音:

 

从前,有个渔夫很会捕鱼,有一次他捕住一条白色的鱼,那鱼真大,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鱼。他把鱼开膛,发现里面有个赤身裸体的孩子,他想这孩子一定是被大鱼吞进肚儿里去的。这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很老实,不哭也不闹。渔夫很高兴,他孤身一人,无妻无子,正好把这男孩收为养子。只可惜男孩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他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没事儿的时候就仰头看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男孩慢慢长大了,长成一个又白又胖但相当结实的青年。渔夫老了,病倒了,一天晚上,他看见他的养子赤身裸体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凶光。渔夫不明白,他对他喊,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这时这位养子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奇怪,他说,你搞错了,我是那条鱼的儿子。

 

故事好像讲完了,屋内归于静默,而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沉重的喘息声、女人的呻吟声……

“他们开始了?”我扭过头小声问导游,却发现她已经退入那片草海。齐人高的草在风中摇曳,将她的面孔隐蔽在草影中。我朝她走去。

“你听见了吗?”“没有,我没听。”她露出一种我难以理解的笑意。

 

 

白发

 

夜深了,躺在床上看书,本来已经准备睡了,却被一个同事硬拉到旅馆外面,说是要一起去取一件东西。莫名其妙,这么晚了,乡下的小道上连路灯也没有,真可谓“伸手不见五指”,何况刚下过一场雪,还没有融化。天空也是一片阴沉沉的,不见星月之光,大概又在酝酿一场新雪了。

这次公司旅游,恰巧选了这位同事的家乡,不过他在此地已经没有亲人,更别提住处了。现在由他带路,离开原先的小道,走向一片开阔地带,不是田野,而是荒芜的旷野,雪地上曝露出一丛丛枯草和乱石。

他埋头走着,后来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人,就像早有预谋一样,讲述起从前的经历来……

 

你知道吗,我是个孤儿,过得是穷得不能再穷,苦得不能再苦的日子。可是我还特别懒,什么农活也不愿意干,就算被逼着干也干不好。真不明白那时候怎么那么没志气。我的伯父虽然嘴很刻薄,但一直供我读书。我上学晚,上初二的时候,已经十五六了。我们有个老师,对我非常好,她当时也就三十多岁,戴一副眼镜,不是本地人,好像上过大学,什么课都能教。她看我生活困难,就给我介绍了个工作。

现在回忆起来,我还是觉得这工作很古怪,说不清楚。老师让我给本村的一对老夫妇当信差,定期送信给邻村的另一对老夫妇。他们都非常老了,我看得七八十岁的样子。说来可笑,他们四个长相都很相似,只是老太太比老头的头发长一些而已。他们都那么干瘦干瘦的,眼睛又小又浑浊,满头白发,穿着打补丁的深蓝色中山装。他们的信也奇怪,其实还不如说那些信都是我写的,不过我不用动笔,每次都是我口述,他们记录下来,那份笔记就是我传递的信件。第一次,是我的老师陪我去的。老师让我对本村的那对老夫妇说了姓名、住址,还有其他琐碎的情况,由老头记下来,然后让我送到邻村的老夫妇那里。后来,我口述的内容就被规定为我在两村之间往返时的见闻。老人们从不说话,就像哑巴一样,要有什么事需要说明,都由老师转达给我。

那时候我每隔几天就要穿越这片荒野去送信,对,就是咱们现在走的这片地。这条路没什么人走,也就很难有什么见闻。我只能说说天气,景色,花儿啊草儿啊,小狗小猫什么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可他们很认真地把我讲述的记下来,总是用毛笔写在一张宣纸上。他们用墨非常节省,统共没几句话,但到末了,墨常常不够使,笔迹变得枯干,像扫帚苗扫出来的,叫人看了难受。

为了让他们能写出点花样,也为了自己找点新鲜感,我舍近求远,开始开拓一些又绕又不好走的路线。其实就是兜圈子,越兜越远。有时故意走一段山路,有时大着胆子往老林子里扎。有一回,我还在老林子里迷了路,我本来认得瞎子坟,走到那里就知道该怎么出来,可是那回,我好几次走到瞎子坟,不知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又走到林子深处去了。我正心慌,就发现地上有一串脚印,我灵机一动,跟着那脚印走,果然走出了老林子。可我忽然又觉得那串脚印特别熟悉,就把脚放上去试了试,竟然严丝合缝,好像就是我自己的脚印。

还有一回,我走得更远,走到了一片山间的空场,听见有枪响,嘡!嘡!可响了。我悄没声息地靠过去一看,原来是在枪毙犯人。我早听说这里有个执行枪决的地方。只见其他犯人都扑倒在地上了,只有一个犯人还跪在那儿,五花大绑,但上半身挺得笔直。执行的人举起手枪,在离他一步来远的地方朝他后脑勺开枪,但他掐准时机,一低头,竟把子弹躲开了。这得多快的反应!他一连躲过几次,每次躲过之后,就发疯一样放声大笑,向打枪的人挑衅。最后,打枪的那个气疯了,走过去按住他脑袋,枪口死死顶住他后脑勺开了一枪,一下子就炸开了。

这些事我都绘声绘色地讲给老人们听,但他们无动于衷,就像记那些琐事一样,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故事一长,到最后笔太干涩,连字都看不清了。

就这么过了一年,我已经习惯这份工作了。有一天,我到邻村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我去见那对老夫妇,一推门,就看见屋里灯火通明,我们本村的那对老夫妇竟然也在这里。他们四个相对而坐的情景,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们大声聊着天儿,兴高采烈,可我一点儿也听不懂在说什么,那是一种我从没听过的方言,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有人讲类似的方言。他们就像没看见我一样,只顾自己聊,我站在一边等着,直到困得不行了才独自离开。

也就是在那天之后,这四个老人都失踪了。我来回跑了几趟,两家都没有人。我只好去找老师,她告诉我,他们已经走了,是坐火车走的,去一座离这儿非常远的南方大城市了,不再回来了。后来她又帮我介绍了其他做小工的活儿。

本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有一天,邻村一个小孩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以前我替他们送信的那对老夫妇其实是上吊死的,就在那片老林子里,还有另外两个老人,四个一起上吊的,好几个人都说看见了他们的尸首。“后来呢?”我问这孩子,“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是有人把他们给埋了。”现在想起来,当时那孩子说话的口气实在吓人的老成……我听了他的话,就往老林子跑,看,就是那边那片林子,在我快跑到的时候,猛地绊了个大跟头,摔得眼都发花了,回头一看,只见从地里面露出一缕长长的白发。唉,我自己的头发,也就是在那时候变白的。

 

不知何时,冷风把乌云吹散了,一轮圆月露出来。他转过脸,他的头发在月光之下真是比地上的残雪还要苍白。

 

 

回信

 

你让我想想经历过什么奇怪的事,提供给你做小说素材,我想趁此机会跟你说说我的想法。我认为小说创作不应总是去找怪事来写。你似乎一直都很迷信想象力,但如果你的阅读面足够广,你会发现你想到的很多东西,远在古代就有人想过了。况且,以想象力取胜,是“拳打少壮”,靠它能源源不绝一直写到暮年吗?而写法平实的作家,进入老境还会有佳作问世,那不是硬想出来的。

你做过一个比喻,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只大碗,那小说作者就是一些坐在大碗沿口的人,一面可以俯视碗中世界,一面可以眺望碗外的虚空。这碗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端着,始终在摇晃,有些人可能滑入碗内,有些人则跌入碗外的虚空,但无论他们落在哪里,都要尽可能回到碗沿上坐稳。而我大概是那种一直住在碗内的人。我一直想写一篇小说,讲述一个老人在仲秋时节,在北海公园里坐了一天,傍晚时分,他在夕阳下走出公园,在一家小饭馆点了一条红烧鱼、一瓶啤酒、一碗米饭。我觉得这比你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要好,要安静。

话说回来,你问我经历过的怪事,我反而教训了你一通,还是过意不去,我就跟你说一个吧。那是大约十年前的事了,不知为什么后来没有这一事件的后续报道。

那时我还住在W 市,这座城市靠近海边。我邻居家有个小男孩,当时大概九岁,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有一天,他下午五点放学后没回家,天黑后,邻居们都被发动去找他,十点左右,他的父母报了案。

第二天上午,我听到一则新闻,说有人在海滩上发现一具怪物的尸体,确切说是一具巨人的尸体,有大约9 米长。这个数字也许有些夸张。

当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巨人,拍得很清晰,无论怎么看,他就是我邻居家的孩子,只是放大了,等比例放大。但是,孩子的父母始终不承认那是他们的儿子,而他们的儿子也再未被另外找到。

 

 

四元素

 

十七岁时他辞别父母出外闯荡,骑一匹白马寻找国王的军队,却在途中遇上了强盗。他纵马奔逃,强盗们紧追不放,到夜里,他连人带马坠入一处深壑。马死了,他也摔断一条腿。

深壑中没有水,没有植物,褐色土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块,两面是光滑、陡立的峭壁,前后延展,不见尽头。他走了很久,终于力尽,躺倒在地。这时有声音对他说,向下挖。于是他起来,从方才躺倒的地方向下挖掘,不久,挖到一把鹤嘴锄和一柄铁铲,有了它们,他挖得更快。

他挖到一座树冠,拂去枝丫上的泥土,叶片完整无缺。再向下,是树的躯干。从这里向前,是另一棵树,之后一棵接一棵,树与树的间隙镶嵌有各种动物。用了许多年,他挖出一整座森林,这时他见到一条河,第一次在地下喝到水,但他的口腔、喉咙随即溃烂,从此再未痊愈。

他避开河水,继续往前,不久挖到一扇门。拉开门,是充实的土,掏出土,便出现房间、家具。他拉开一只抽屉,扒开里面的土,拽出几件丝绸衣裙。等挖到卧室,他发现一个女人,她嵌在土中,样子很美,他把她挖下来,她便开始用一柄木梳梳去发丝中的土,她不回答他的提问,也不说话。他又挖出一张床,在床下挖到一只猫。他挖开窗户,挖出一座花园,那里有一条狗和一丛丛玫瑰,花瓣轻柔,接着是一间马厩,厩中有一匹白马。他向女人求婚,她不反对,尽管他是个瘸子,嘴巴已经溃烂。那以后他就在土中生活。

 

她的生活中发生了某个事件,自那之后就常感到窒息,有时只是轻微的呼吸不畅,有时则很严重,像是被人捂住口鼻,有几次差点要了她的命。更多时候是在睡梦中,既无法呼吸也无法醒来,最后是无缘由地恸哭救了她,但哭过之后,窒息感又会回来,加之鼻子不通气,就更不好受了。

她去医院做检查,没查出什么毛病,医生说是心理问题,于是她又去找心理医生咨询。那以后,她遵照医嘱服用药物,也定期接受心理辅导,却毫无成效。

一次她偶然看到一则报道,一名德国潜水者西塔斯,在水下闭气达到20 分21 秒,破了世界纪录。这则报道给她以某种启示。此后她又了解到,西塔斯是吸入纯氧后在水下闭气,如果不用纯氧,那么坚持的时间会短得多。不用纯氧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是一个法国人,他能闭气11 分35 秒。她对不用纯氧闭气更感兴趣。

她找到了一位有经验的潜水教练,开始接受训练,每周12 个小时在水箱中进行闭气。她的目标不是世界纪录,而是尽最大可能不受呼吸束缚。

经过一段漫长的练习,她不再为窒息所困扰,窒息并未被治愈,但当它到来时,她不再惊慌,而是镇静地将周围世界看成水,让自己沉潜在水中。

 

我曾经是一名消防员,这工作紧张、危险,我见识过不少骇人的景象。要是你见过火灾现场那些逃生者的眼神,你将终生无法释怀,那简直是一种地狱相。

三年前,我参加了S 大楼的火灾扑救,S 大楼是一座居民楼,有三十层高,它的形状会让人联想到手风琴。那天刮着西北风,火势迅速蔓延到全楼,凶猛异常,由于楼层太高,楼道错综复杂,施救难度极大。当我们赶到楼下的时候,看到困在高层的一些人已经开始往下跳了,他们当然不是出于草率才这么干,跳下来必死无疑,他们是被身后的大火烤得受不了,你能看出他们的恐惧和迟疑,但最终他们都会跳下来,噼里啪啦摔在地上,你会觉得他们在上面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落下的只是一堆尸体。

我们冲进了S 大楼。我记得在黑暗和浓烟中,一个受困的老人一把抓住了我的面罩,想要抢下来,他瘦得一把骨头,手指却异常有力,像鹰爪一样有力,他就是一只鹰。还好我的面罩系得很紧,他没能得逞,我知道他已经失去心智。人的心智比我们想象的脆弱,求生欲强到一定程度,心智就会瓦解。求生欲这东西简直像火一样危险。我制服他,把他抗到肩上,送到安全的地方。后来听说有个获救的老人一直在给局里写表扬信,不知道是不是他。

我救了很多人,我的战友都说我那天是超常发挥了。我的脸受了伤,现在还有一道疤。火被扑灭后,我们在楼道的一个转弯处发现了一堵尸体堆成的墙,那是踩踏造成的,这墙有两米来高,有那么多人被活活踩压致死。

这场灾难过去不到一年,S 大楼被从里到外修缮一新。因为我的英勇表现,他们奖励给我一套住房,是的,我如今就住在S 大楼里。这套三居室原先的主人,一家四口,在火灾中遇难了。我的一位好战友告诉我,他们当时都躲在盥洗室,被发现时差不多已经熟透了。

去年我退役了,不再在第一线冲锋陷阵,我到了消防教育中心,定期去各处宣传防火逃生知识,我成了一个说书人,光说不练很轻松,我在想,我没准儿都可以找个女朋友了。我和邻居们相处得挺好,他们不知道我的经历、身份。我在这楼里生活得很平静,有时候,在房间里、楼道里,我看到墙上有些黑影在晃动,我会想到那天的大火,这些影子就仿佛墙壁对火的记忆。

 

他将一把折叠椅放在铁道边,只留出一段安全距离,之后坐下,将行李箱放在腿上。铁道另一侧是一片开阔、静寂的田野。看厌风景后,他从行李箱中取出一本小书,埋头阅读。不一会儿,他感觉到地面轻微震颤,便将书收好,回头望了一眼,尔后闭上眼睛。

风来了,这是一股强劲的风,他调整呼吸,让自身尽可能放松,融入风中……直到风平息下来,才慢慢睁开眼,这时他的椅子在一处坡道上,有点倾斜,脚下是一片碎石,铁道另一侧是一座孤独耸立的石头山,两个戴安全帽的人正在山顶忙活着什么。他站起身,舒展着四肢。

 

 

后记

 

以下一些思考,是为比我年轻且写作年限比我短的读者写的,它们也可以作为对我小说的几则附注。

 

1. 在经世与娱乐之外,还有一种单纯为了审美的文学,它比娱乐文学严肃,但不像经世文学那样有着特别的目的性。

 

2. 对于一个人而言,最为根本的是将其与他者区别开的东西,抑或是其与他者所共有(或说共通)的东西?对此疑问的不同回应,将把写作引向不同方向。

 

3. 写作的最重要的方法之一就是等,这一方法运用起来有相当的难度。

 

4. 作品的难度不是优点,并非越难越好,而是乐趣所在,当超出一定限度,乐趣就会减弱乃至消失。

 

5. 在我看来,重要的是通过写作能舍弃些什么,而非得到些什么。

 

6. 我想,有一种类型的小说可以叫作“文学幻想小说”,在这里,文学之于小说,就像在“科学幻想小说”那里科学之于小说。文学幻想不同于幻想文学,前者包含于后者。

 

7. 假如一件事本身渗透出诗性,在叙述时,修辞上就该避免渲染。写诗是制造一个语言里的诗性事件,小说却是对诗性事件的虚拟。

 

8. 阅读所实现的不仅是作者与读者间意识的交流,还有意识与无意识的交流、无意识之间的交流。有时候我们喜欢或不喜欢一本书,却无法说出理由。

 

9. “自我”有许多层次,可以说每个人有其各自的自我,但所有自我又有某种共性,这种共性可以视为最基本的自我,也就是将“我”与“非我”区分开的东西,隔开“我”与“非我”的并不是我们的皮肤,而是恐惧,最基本的自我就是恐惧,不是有“我”才有恐惧,而是有恐惧,才有“我”。当快乐和勇气达到极强的程度,就会“忘我”或“无我”。

 

10. 所有事物,从其与他者的关联来看,都是有缘由的,但将全部事物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就会发现此整体“无缘由”,由此无缘由,再看每一个事物,也会洞察其“无缘由”。无缘由的世界是神秘的,因其神秘而耐人寻味。

 

11. 改变不了世界就改变自己,不是让自己变得就像这世界,而是把自己当作一个世界来改变。

 

12. 创造者的本分是使一事物从无到有,其他事情可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