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人名叫克鲁勃,几天前,他因为一场不愉快的赌博而与一位年轻人决斗,并杀死了对方。他说,无论怎么看,那个年轻人的容貌都像极了泽尔尼克。克鲁勃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兴高采烈,俨然把泽尔尼克当作了老朋友。在这种气氛感染下,泽尔尼克也向克鲁勃道出了自己的遭遇,这令克鲁勃对这个突然而至的幽灵般的男人更感兴趣了,他强烈建议泽尔尼克去找帕特丽莎算一次命。克鲁勃说,这个女人算命算得准极了,他一遇到吉凶未卜的事情就去找她算命,结果屡屡应验。说到这里,克鲁勃招呼酒保取来纸笔,伏在圆桌边飞快地写了一封引荐信,又在信纸背面写下帕特丽莎的住址,而后塞进泽尔尼克手里,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叫他马上动身。

泽尔尼克就像是被赶出桥湾酒馆的,手里拿着那封信,想不出该去哪儿找马克沁,也想不出除了马克沁他还能去向谁借枪,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最后,他低头看了看引荐信背面的地址,喊了一辆马车。

这是城南窄巷中一栋不起眼的房子,泽尔尼克将引荐信交给开门的老女佣,过了片刻,他被领到客厅,一位身穿黑纱裙,肤色白皙的女人正在那里迎候他。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位年轻的寡妇。他们在一张矮桌边落座,他说明来意,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和处境。帕特丽莎不动声色,从身边的柜橱内取出一只青黑色的陶瓷香炉,她请泽尔尼克抓一把香灰,之后将那封引荐信背面朝上平铺于桌面,让他把香灰一点点撒在信纸上。他照做了。

她开始端详纸上的香灰,泽尔尼克屏息凝神,静待结果。那个老女仆为他端来一杯茶,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老女仆在收拾什么东西,随后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声响。他想这栋房子里现在只剩下他和帕特丽莎两个人了。

终于,帕特丽莎抬起头,告诉泽尔尼克,他这次必死无疑。那么后天就是我的死期吗?泽尔尼克望着帕特丽莎。她站起来,点点头,俯视着他,像是在送客。没有挽救的办法?他还在试探,他从帕特丽莎黑色的瞳仁中看到了悲悯,但悲悯背后又有某种淫荡的东西。没有,她说,声音冰冷。他猛然站起来,抱住了帕特丽莎。她没有反抗。接着是一阵狂热的亲吻,泽尔尼克感到自己这是提早与死亡交合在一起了。

他们躺在卧室的大床上。泽尔尼克说,我今天才明白,绝望和欲望原来是一回事,所以希望总是意味着禁欲。帕特丽莎沉默不语。他转过头,看到卧室墙壁上挂着一幅肖像画,画中是一位颇为英俊的年轻男子。他问,那是谁?她说,是我丈夫,他已经死了。也是死于决斗?不是,是死于蜂毒,那年夏天我们在海滨度假,有一天他独自外出散步,在海岸边发现一片花圃,他很喜欢植物,就走过去看,这时候他被一只蜜蜂蛰了一下,没过几秒钟就一命呜呼了。直到那天傍晚,我们才在花圃中找见他的尸体。当时天气特别炎热,我只能尽快将他下葬。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修道院,我们把他埋在了那儿。葬礼那天特别晴朗,天上只有几缕云彩,站在山顶的墓园里,可以望见湛蓝的海面,一丝风也没有。忽然我感到头晕目眩,山体晃动了几下,又像是幻觉,接着就看到一个巨大的浪头扑向海岸,一眨眼就把山下的一切都淹没了……

泽尔尼克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在门口他遇到了马克沁。原来这位朋友在这里整整等了他大半天。马克沁带来几把手枪让他挑选,还自告奋勇做他的决斗助手。马克沁有些神经质,他反复说,但愿警察明天能抓住派普斯,或者找到芬索德的尸体,那样你就可以体面地取消这次决斗了。泽尔尼克却说,他不希望如此,他想要进行这场决斗。马克沁告诉朋友,他的对手是射击俱乐部里的名人,曾与四个人用手枪决斗,都赢了,谁向这样的家伙挑战,准是疯了。但泽尔尼克说,你知道吗,马克沁,越接近疯狂,我就越感到平静。

决斗而死的前一天,泽尔尼克过得极为平静。他很晚才起床,给妹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但没打算寄出。之后他找出自己的几个旧日记本翻阅起来,这都是少年时代写下的,二十岁以后他就没再记过日记。他读得很认真,读完便将它们付诸一炬。午后,他瘫坐在扶手椅中,把玩那支手枪,直到傍晚时分才停下来,喝了几杯酒,没吃东西便就寝了。

决斗当天清晨,马克沁来接泽尔尼克,他已经雇好了马车。决斗地点约在郊外的一片树林里,他们路上要花大约两个小时。泽尔尼克坐在车厢中,忽然有些心神不宁,他撩开窗帘向外张望,只见天色阴沉,寒雾弥漫,四周景物看不真切,街道两侧隐隐约约晃动着几个人影。他放下窗帘,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轻飘飘的,仿佛脱离身体,漂浮到了半空中。

那片树林终于从雾霾中浮现出来,马克沁推了推他,让他清醒清醒,做好准备。贝萨里昂和他的决斗助手已经在一片林间空地上等他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位衣着考究、蓄着络腮胡子的老者,手里提着一只药箱,那大概是他们请来的外科医生。

泽尔尼克与贝萨里昂握了一下手。他们的助手量出十二步的距离。之后由那位外科医生投掷硬币,结果决定由泽尔尼克先开枪。泽尔尼克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发觉在浓雾笼罩下根本看不清对手。他举起枪,没有瞄准就扣动了扳机,不远处几个鸟影腾空而起,发出凄厉的鸣叫。接下来该贝萨里昂射击了,然而,枪声并未响起,而是传来扑通一声。泽尔尼克看到一个人影匆匆跑向贝萨里昂,那人喊了一声,原来是贝萨里昂的助手。接着,另一个人影跑过去,这次是外科医生,那只药箱在雾中显出一个带棱角的轮廓。请过来,泽尔尼克!这是马克沁在招呼他。他快步穿过面前的白雾,看到外科医生正托起贝萨里昂的头,血从贝萨里昂的颈部涌出,就像一股股鲜红的泉水。医生抬头望着泽尔尼克,沉默片刻才宣布,这个人已经死了,你射中了他的咽喉。

马克沁把泽尔尼克送回家便告辞走了。泽尔尼克始终没有回过神来,他洗了个热水澡,在床上躺到下午三点左右。后来,他起身穿戴整齐,走出房门,拦住一辆马车,他让车夫拉他去郊外那片树林。这时天空开始飘雪,雪越下越大,两匹毛色斑驳的瘦马吐着白气,拉着这辆黑色的马车吃力地前行。等到泽尔尼克第二次抵达树林时,天已经黑了,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车夫,让他在林边等候,然后独自走入树林深处。乌黑的枝杈上落满了雪,白雪仿佛将这片林木勾画成了一个黑森森的整体,泽尔尼克转悠了半天才找到那片空地,他走到贝萨里昂的位置上,静静地站着,不禁怀疑,几小时前是否曾有一伙人在这里进行过一场决斗。泽尔尼克赢了,却不知道自己战胜了什么。他俯身跪下,凝视着被雪覆盖的地面,眼中只有一片洁白。

 

 

救鱼

 

老骑手途经一座小镇,去探望多年不见的老友,这位老友比他还老。老骑手坐在房间里,有点后悔,因为老友正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他等了很长时间,老友才从昏睡中醒来,可是这时他都该出发了。

“你来了?”

“对,路过,来看看你,老伙计。”

“我快不行了,大概就这一两天……”

“快别这么说,你棒着呢。”

“唉……既然你来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就算个故事吧,我没对别人讲过,让我讲给你吧,往后没机会了。”

老骑手皱皱眉头,他已经没时间听故事了,但不知如何开口。

“那时候我还年轻,我很有气力,是个大力士。” “没人比你力气大。”

“对,我力气大,心肠也不坏。我还很爱出海钓鱼。我的水性也是最好的。”

“我见识过,你是要夸一夸自己吗?我……”

“不是,是有一件事,我那时遇到一件事。那天我在海上,天还没亮,不过已经快亮了,快亮了……”说到这里,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没事儿吧,老家伙?”

“没关系,让我继续说,我看见距离我的小船不远处有个东西从海里冒出来,我仔细看,是个人影,朦朦胧胧的,伸着双臂在求救。我不知道是我心肠好,还是我老有跳进水里的冲动,反正我马上就跳到了漆黑一片的海里,水很冷,我朝着那个人影游过去,我抓住他了,是一条手臂。他没怎么挣扎,我托起他的脸,拽着他往沙滩上游。那里离海岸很近,拖他过去并不难。但是这时候,从周围的海里又冒出许多人影,也伸开双臂。这附近大概刚发生过一场海难。我把第一个人拖到浅滩,把他尽量往前一推,就掉转头去救其他人,就这么一个又一个,我救起了很多人,我没数,我只记得自己浑身是劲,救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对不起,老伙计,我没时间听你吹牛了,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办,赶时间,我得走了。”老骑手说完就站起身,把帽子戴在头上,朝房间外走去。

“你不能听他讲完吗?他……快死了。”老友的妻子跟上来。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有非常要紧的事要办,他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老骑手出了门,跨上白马,上路了。

他走了一天一夜,没有片刻停歇。终于,他走到了那个岔口。他眯起眼看看太阳,总算没迟。这是一片荒芜之地,极少过客。他让马走到路边一丛灌木前停下,之后便安静地等待。

天擦黑的时候,一辆马车从另一条路疾奔过来,它经过岔口继续往前。老骑手催马悄悄跟上去,速度逐渐加快,追上了前面的马车。

老骑手拔出手枪,瞄准车夫开了一枪,车夫应声从座位上滚落下去。马受惊狂奔,但老骑手很快抓到了缰绳,把马勒住。

他回头瞅瞅车厢的动静,没人出来。他跳下马,举着枪走

到车厢门前,一把拽开车门。没错,里面坐的这个留着八字胡、脸上有一条疤的男人就是他的仇人。他可算抓住这个冷血的混蛋了。“把手放在脑袋后面,从车上下来,动作慢一点,别耍花样儿。”八字胡很顺从,双手抱头,走下马车,背对老骑手站着。老骑手搜了他的身,没带武器,他让他往前走,一直走到荒野

深处。“跪下,杂种。”八字胡跪下。老骑手用枪指着俘虏的后脑勺。天完全黑了,一牙弯月挂在天边,施舍那点可怜的亮光。“还有什么说的吗?”这时,八字胡不紧不慢地说起来。

“等我把他们都救上岸,天已经亮了。这会儿我才留心看了一眼这些人,当时就被惊呆了,他们没有腿,而是长着鱼尾巴。对,他们不是人,是人鱼。他们披散着头发,上身裸露,东一个西一个伏在沙滩上,像在等死。他们的面孔皱皱巴巴,就像老人,很丑陋。真该死,我不知道该拿这些受了诅咒的怪物怎么办,是不是把它们扔回海里?我提不起这个劲儿来,心里也有点舍不得,因为他们现在是我的了。我在沙滩上走来走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那天,这片海岸上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这群怪物。等到日上中天,我闻到一股股恶臭,他们开始溃烂,像在融化,肉一块块掉落,不到半个时辰就成了一堆堆骨头架子,只有头发还湿漉漉地披散着。”

 

 

咽牙

 

一个人以自己的牙齿为食,每天满嘴牙齿自然脱落,他就将它们一颗颗咽下去,之后躺下睡觉,做一些不安的梦,一觉醒来,他的口中又会长满新牙。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呕吐一次,呕出一具骷髅,刚被呕出时,骷髅柔软、透明,像无骨的水母,被风一吹,就变得坚硬、灰白了。这个人把他呕出的骷髅埋在一座荒凉的小山中,年复一年,山体内埋满了骷髅。当他老到不再长牙的那一天,他死了,也被埋进小山,时日一久,他自己也成了一具洁净的骷髅。

 

 

仙药、黑人、月亮

 

徐福盘膝坐在海滩上,似乎又要陷入梦幻了,海风吹拂着他的脸,十分和煦。微凉的海浪涌上来又退回去,发出有节奏的悦耳的轻响。一群神情悠闲、四肢柔软的黑人环绕着他,露出纯朴却又迷离的笑意。

徐福需要静静地回忆,他闭上一双小眼睛,努力让心神重新变得澄明。

几个月前,他找到了海上的仙岛,从仙人那里得到了仙药的配方,而后将五百童男童女留在岛上,自己乘船回秦复命。

在归途中,潜伏在海中的龙妖魔怪都来抢夺仙方,它们纷纷现身,掀起惊涛骇浪,雨点般抛出螃蟹、海胆、乌贼、海螺……海天顿成一片混沌,空中翻滚着五彩斑斓的魅影,像是把人卷进了无边无涯的彩色沼泽。几条巨龙化身为白鲸,跃出海面拼命朝徐福的大船吹气,想要把船掀翻。

徐福跪坐在甲板上,不慌不忙,运气调息,使自己的呼吸与海潮的起伏协调一致,这样他就不会沉没。可是狂暴的飓风还是将大船摧毁了,徐福的身下只剩了一块船甲板的碎片。于是,他站在这块残存的木片上轻巧地冲浪,速度极快。但如此冲浪很消耗体力,时间久了,他支撑不住,伏在木片上昏睡过去。

当他醒来,便已置身于这座明丽的海岛,一个土著黑人发现他之后,发出一声呼哨,远处几个黑人懒散地跑过来。

黑人们对他说话,他听不明白,也不想听,因为他遗忘了一些重要的细节,还要仔细回忆。他们开始在他旁边跳一种能让身体渐渐放松的舞蹈,跳着跳着,他们就躺倒在细沙地上,伴着波涛声进入了梦乡。

徐福从怀中掏出仙方,读了一遍,依稀想起仙人曾朝他的耳朵眼儿里吹入一口冰凉的仙气。现在,这口仙气就储存在他的大脑里,他的意念一触及它,它便轻柔地涌动起来。这使徐福感到周身的血管中都流淌着清凉的气息。他又伸手入怀,摸索一番,找出一块浅蓝色、半透明的石头,这是他离开仙岛前从地上随便拾起的,石头十分坚硬,质地纯净,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目前他只有这三样东西:一张仙方、一口仙气、一块浅蓝色的石头。他站起来,挠挠头,思考着如何在岛上开始一段不同以往的生活。

 

黑人们在海滩上搭起一座漂亮的小泥屋。“这是给我搭的?”徐福问。黑人们听不懂,只是朝他微笑。之后,他们离开海滩,但并没走远,而是躲在灌木丛后观察徐福的动静。看到徐福伸伸懒腰,钻进了小泥屋,他们都高兴坏了。

在小泥屋里,徐福仍在回想在仙岛上的时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仙人的模样了,仙岛的风光也已化作一片模糊的印象。他只记得在一团湿冷的白雾里,几条墨色的小鱼在游动,它们仿佛随时会化开一样。地面上笼罩着一层奇妙的浅蓝色光晕。

经过几天休养,徐福恢复了元气,他决定先把仙药配制出来,再借助仙术飞越汪洋,返回故国。他在海岛中心的山上寻找所需的材料。这些材料是如此平凡,随处可见,唾手可得。徐福收集它们没费吹灰之力。但是,在将材料调配完成之后,徐福感到还缺少什么,哪里不对。他苦思冥想,在海滩上来回散步。在筋疲力尽以后,他又进入了恍兮惚兮的状态。在蒙眬之中,他脑中的仙气聚拢在一起,缓缓注入肺腑。他睁开眼,朝着配料轻轻呼出一小口仙气,仙药便成形了。

仙药的形象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时而呈现为一株仙草,时而呈现为一张画有三只眼睛的面具,时而又化身为一个身姿曼妙的小人儿。徐福对这样的仙药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他不知道该如何服用它。他把它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但始终不敢送入口中。

徐福思索良久,想出一个办法—用泉水将仙药化开,再分几次服用。他揣着仙药,找到位于山顶的泉眼。泉眼很大,它是黑人村落的水源,清冽的泉水一股股地冒出来,顺着一条蜿蜒的石槽,朝山下流淌。徐福探身去舀泉水。此时,在他怀中的仙药变化成小人儿,爬出来,一下跳入了泉眼。徐福急忙用手去捞,但泉眼很深,小人儿变成了面具,迅速沉入水底。波光之下,可以清晰地看见,面具上的三只眼睛在朝天空眨动。

过了片刻,仙药分解、融化了,泉眼中开始冒出大量气泡,泉水带着气泡,沙沙响着,喷涌而出。很快,黑人们发现了冒泡的泉水,他们毫不迟疑,大口啜饮起来。泉水变得极为甘甜,黑人们喝过之后,不停地打嗝,将体内的浊气都吐了出来。他们兴高采烈,随即摇摆起来,泉水被撒得到处都是。

徐福望着山下黑人们的狂欢,长长叹了口气。

 

没过几天,仙药的效力就显露出来。连日狂饮冒泡泉水的黑人们身体变得轻如鸿毛,他们安静地站着,展开双臂就能飘浮到半空中,缓缓合拢双臂,就又降落下来。

被泉水浸湿的土地上,长出了硕大的蒲公英,一阵海风吹过,蒲公英的种子便会飞满天空,它们比雨伞还要大。黑人们愉快地躺在蒲公英种子投下的阴影里乘凉,耳畔回荡着细微的气泡碎裂的声响。

一场大雨过后,泉水在山野纵横流溢,山间的鲸鱼花、戏法草疯狂地生长起来,它们的枝叶散发出使人迷醉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小岛。

几个聪明的黑人用泉水浇灌岛上的果树,于是结出了硕大的芒果和香蕉。他们在这些金黄的水果上挖洞,然后钻进去慢慢地吃。

徐福躲开快乐的黑人,又配制了几次仙药,但每当他想吐出仙气,就听见黑人们无比动听的歌声,这歌声扰乱他的心神。仙气逐渐消散了。他只好躺倒在褐色的土地上,仰望着黑人们在半空中摆出飞天的形态,美妙绝伦。远处是湛蓝的天空和海水,海平线上浮动着几缕丝状的云彩。海鸟在空中盘旋,它们侧目观察张开双臂的黑人,后来它们不怕了,飞过来站在黑人们的头顶上,样子很安详。

在这座丰腴的海岛上,徐福仍然无法忘却故土,他喝下大量泉水,飘到海滩的上空。但是他立即发现,这种泉水只能使他垂直上升,却无法帮他飞行。他感到十分沮丧,就用泉水酿制了几大坛冒泡的香蕉酒,每天借酒消愁。他还调制了一种黏稠的香蕉浆,把自己的小泥屋涂成了白色。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在不自觉间学会了黑人们的语言,但他几乎不跟他们说话。

 

小岛上有个特别纯净的黑人女孩,她比其他黑人还要质朴。她对徐福很好奇,经常来给徐福送水果。徐福发现她的动作有点笨拙,有时候走着走着会摔倒,摔倒之后,她就坐在地上呵呵地笑。“大概是个傻女孩……”徐福想。不过,这个女孩非常美,这种美大概源自某种沁人心脾的清澈。

一次,女孩来给徐福送芒果。徐福喝醉了,正坐在草席上数珍珠。他没事儿就把鲜活的海贝放入一坛泉水里,不几天就能从里面取出松果大小的珍珠。有时他会在一点灯光下欣赏这些珍珠,借此消愁解闷。

女孩瞧见在一堆珍珠旁边摆着一块浅蓝色的石头,它近乎透明,像一块水晶。“这是什么?”她拿起石头掂了掂,非常轻,就像不存在一样轻。“喜欢就送给你啦,我留着它也没用。”徐福探着身子,神情颓唐,他的胡须留得很长,一缕缕垂到了珍珠上。

她把石头放到眼前,通透的石块中浮现出银白的天河。

黑人女孩拿着石头,走出徐福的小屋。她的身体慢慢飘起来,飘上了屋顶。她的视线越过沙滩,眺望海平面,海水蔚蓝,云淡风轻。在离她不远处的空中,一群黑人小孩手拉手,围成一个圆圈在唱歌。自从他们喝了冒泡泉水,声音就变得很甜美,他们的歌声清越、明快,动听极了。

她挺想加入他们,于是将手臂并拢。但她并没降落到地面,反而升得更高了。她低下头,看着徐福小屋的白色屋顶逐渐变成一个小点,而后,海面也缩成一小片蓝色,就像她手中的石头。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发现月亮变大了,逐渐遮住了视野。她离月亮越来越近,却丝毫没有惊慌,还小声哼着歌,感到手里的石块变得凉丝丝的。在十分接近月球表面的时候,她用力翻个筋斗,双脚踏上了月球的土地。

月球表面是一片荒凉的浅灰色,四处坑坑洼洼,一丝风也没有。女孩大喊了一声,但声音到她嘴边就消失了。这时,她看见许多兔子从月亮的裂缝和孔洞里蹦出来。它们都是纯白的,跳得特别高,还能在空中滑翔一阵子。

黑人女孩坐下,仰头观赏这些轻松跳跃的兔子,心里想着如何抓一只回去。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的兔子忽然膨胀起来,当它们胀成一个大球,便飘浮在空中,“嘭”的一声爆开,从它们的体内释放出一片黑色,女孩想,那可能是一小块黑夜。这一小块黑夜一转眼就飘到了几光年以外的地方,在那里映衬出银白色的星光。

兔子的数量在急速减少。女孩赶紧抓住其中一只的两个大耳朵,在它还没有膨胀之前,把蓝色的石头塞进它的嘴里。这只兔子“咕噜”一声把石头吞了下去。它没有膨胀,而是变胖了,但它的身体依旧轻盈。它成了一只不会破碎的兔子。

女孩抱住胖兔子,安静地看着其他兔子跳起来,在空中胀成大球,破裂后绽放出一片片飘移不定的黑夜。

徐福酒醒了,他站在沙滩上倾听浪涛拍打礁石的声音,遥望一轮明月从海中升起,清辉撒满海面。不远处,黑人们还在唱着优美的歌。恍惚之间,他感到自己成为了一位仙人。

 

 

古老童话

 

有个女人,刚出生时极其丑陋,简直像个怪物,但每长大一点就变美一些,到五十岁时已经算得上倾城倾国。许多男人成为她的追求者,即便知道她年龄的人也被其美艳所征服。她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却拒绝他们的求婚,继续随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更美。

当她一百岁时,姿容臻于完美,她知道自己寿数将尽,便接受了一位鳏夫国王的追求,成为他的王后。这时候,她得到一面魔镜,她问魔镜:“谁是世上最美的女人?”魔镜回答说:“白雪公主。”

 

 

迷宫制造大师

 

去年夏天,我收到一份包裹,里面装着一位朋友的几件遗物和一份遗稿。遗物包括一只镀银的九连环、一块水晶透镜和几枚铸币,铸币上的图案是漂亮的螺旋形迷宫。遗稿中讲述了他去世前两年的一次遭遇,他显然是在精神亢奋的状态下完成这份手稿的,字迹和叙事同样混乱模糊,而且我怀疑,他所记述的内容是出于虚构。不过我还记得,他那时的确失踪过一段时间,他的父母和女友还曾向我打探过他的消息。现在,我宁愿将他的杜撰视为一种隐喻。

这份遗稿是刺激我开始搜集关于迷宫及其制造者资料的主要动因,由于国内介绍迷宫的出版物有限,我的搜集工作并没取得多少成果,下面我将从这些材料中抽取还算有点意思的部分,作为对他所讲述的遭遇的诠释。

他是北京人,和我是高中同学。中学时代他就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容忍的厌世情绪。他常谈论的一个话题是“自杀旅行”,他说自杀旅行并不是在旅途中自杀,或者旅行到某个陌生的地方而后自杀,而是在不间断的旅行中使自己脱离固定的位置和身份,从而摆脱人世的纠缠。我想他大概一直都在为自杀旅行做着准备。

按他手稿中的记述,2004 年冬天,他离开北京去了苏州。他本想体验一下冬季园林的萧瑟,但到苏州之后,他改变了主意,报名参加了一个从苏州到北京的旅行团。随团抵京后,他像异乡人一样游览了一系列景点—王府井大街、天安门广场、国家博物馆、北海公园,当旅行团队进入故宫以后,他觉得离开的时机到了,或许应该再回到苏州去。这时他的南方旅伴们正流连于一座空旷、昏暗的殿宇,而他却悄悄退了出来,朝故宫大门走去。他听到导游在招呼他,没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为了不被追上,他拐了几个弯,甩开人群,走进一条荒僻的灰色甬道。

这条甬道仿佛没有尽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有点心慌。虽然他儿时曾多次到故宫游览,但这回是他第一次自己在这里面转悠。他印象中的故宫并不太大,但此刻看来,这一容纳了9999 间半殿宇宫室的建筑无疑是座古旧幽邃的迷宫。他由一个窄小的角门离开漫长的甬道,而后穿越了十几层院落,但始终看不到一个游人。他向一些宫室里张望,想找个管理人员问路,但是这些宫室内部的景象凄凉,原先摆放卧榻的地方,如今堆放着碎砖烂瓦,上面还飘浮着黑色的蛛丝。他想自己一定是误入了故宫中一个久已被废弃的建筑群,也许是古时所谓的冷宫。

冬日午后的阳光很快暗淡下去,流云变幻着色彩,缓缓向东南方飘去。他疲惫不堪,只好停下脚步休息,此时他发现一堆假山石后面有几棵高耸入云的古树,这种树他此前从未见过,在这隆冬季节,树冠上还绽放着鲜红的花,每朵都有人头大小。这些树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事物,故而对他产生了极强的诱惑力。

遗稿第一部分的记述至此戛然而止,我们无从得知他后来是如何走出故宫的。在第二部分中,他描绘了一座城市,他将这座城市称为十二个北京中的一个。由上下文的顺序推测,他走出故宫之后,就撞入了这座既像北京,又不是北京的城市。这里人烟稀少,但巨型建筑林立,他在城中漫游了很久,却没发现住宅区,只有图书馆、博物馆、大剧院、广场、运动场……即使是餐厅、旅店的规模也可以用“恢弘”来形容,它们就像是一座座彼此相似、交错勾连的宫殿。为了躲避严寒,他不得不栖身于其间一座破旧的天文馆中。

在天文馆,他结识了几位朋友,这些人似乎都是僧侣,但他未曾描述他们的形貌,也没说起他们的姓名。从他们那儿,他了解到这座城市最大的禁忌,那就是切勿闯入“中心迷宫”。据说市中心的迷宫是个精致的陷阱,城中居民一旦误入其中,就将终生被困在里面。人们曾经从上空拍摄了这座迷宫的全景,并绘制了精准的地图,但拥有迷宫图纸的搜救人员还是无一生还。由于强行摧毁迷宫将伤及迷宫中的人们,所以市民们只好采取了一种折中的策略—围绕中心迷宫建起了一座可以起到遮蔽作用的环形迷宫。对于这座环形迷宫,我们只知道它由五个相对独立的小型迷宫组成,每座小型迷宫都以其制造者的名字命名。

在第三部分,我的朋友讲述了他最后的冒险。他在城中住了将近一个月,白天去各式各样的博物馆游荡,晚上回天文馆写作、整理笔记、睡觉。当他在街上徘徊的时候,总能听到一种缥缈的乐音,那似乎是风与建筑物摩擦发出的声响。每天他都看着天文馆的机械装置将模拟的星空慢慢托起、降下,并陶醉于瞬间涌起的幽灵般的体验。但他的本性并没发生变化,有一天他下决心要穿过环形迷宫,进入中心迷宫。他尽量沿直线向着市中心行进,起初他是在巨型博物馆之间的狭长缝隙间穿行,而后,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大片低矮的平房。这种建筑物风格上的突变,也许表明他已接近迷宫,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分辨环形迷宫与中心迷宫。他钻进灰白色调的胡同,虽然光线充足,但四周景物都笼罩着一层浅蓝色的尘烟,他有种感觉,仿佛自己正在步入前世。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他望见远处有一座白塔,他猜测那就是中心迷宫的标志,于是朝它走过去。当看清白塔全貌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白塔寺附近。他走出胡同,随即汇入涌动的人潮,他家就在甘家口,只要向西再坐几站车就到了。就这样,他离开(或融入)了迷宫。

对于朋友的遗稿,我不打算从心理的角度加以分析,更不愿将之看作一篇拙劣的奇遇小说,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是用一座迷宫来阐释(或说破解)另一座迷宫,就像用一个人的命运解说另一个人的遭遇。在我对以下几位迷宫制造大师及其作品的介绍中,就隐含了我的几点解释(它们或许彼此冲突,但这并不重要),由于它们是如此显明,我在文中就不一一指出了。

 

罗热· 博奈(1863—1952)博奈是在旅途中降生的,其双亲是马戏团的杂技演员。他六岁时便成了孤儿,据说其父坚持在狂风中进行钢丝表演,结果从102 米高空坠落,当场毙命,不久后,其母也因肺痨亡故。博奈在马戏团老板的压榨、虐待之下,度过黑暗的童年,曾做过杂役、马夫、小丑、鼓手。1878 年,博奈被迫开始了钢丝表演生涯,曾因在几根钢丝间做大幅度跨越而名噪一时。1885 年发生了一件改变博奈一生的事,他经人介绍认识了弗朗基男爵夫人,并被这位仰慕他勇敢品质的贵夫人带入上流社交圈。这以后,博奈又结识了伟大的巫师拜沃特,在拜沃特的启发诱导下,博奈转而潜心钻研迷宫制造。

早年凄惨的经历,造就了博奈乖戾的性情,这种乖戾也表现在他前期的迷宫作品当中。他对迷宫的兴趣肇始于对死亡迷宫的痴迷,他认为迷宫对于迷失其中的人应当是致命的。1890 年,他在尼维斯山的悬崖峭壁上修造了一座钢丝迷宫,并向当时许多迷宫制造者、钢丝表演大师和魔术师发出挑战。据记载,到1894 年底,已有7 名进入钢丝迷宫的人坠落山涧身亡。1897 年,该迷宫被英国人斯托克斯征服。

正当博奈准备再造一座钢丝迷宫,向斯托克斯挑战的时候,他遭受了一次几乎致命的打击,使他从此抛弃了对死亡迷宫的狂热。1898 年春天,博奈正在欧洲各地挑选修造新一代钢丝迷宫的最佳地点,他的幼子趁他不在,偷偷闯进了一直作为禁地的迷宫实验室,结果这个可怜的孩子陷入了恐怖的丝线迷宫。丝线迷宫的危险之处在于,迷宫探访者只要走错一步,就会被一根丝线缠住,继续走下去,丝线会越缠越多,并迅速收紧,最终令探访者窒息而死。当博奈的妻子寻找儿子寻至迷宫实验室的时候,孩子已然被裹死在了一大团厚重的丝线当中。

经历丧子之痛的博奈从此过上隐居生活,变成了一个静谧、深邃的人。在伦敦郊区,他开始制造那种后来令其在迷宫制造史上留名的作品,我们可以暂且称之为“隐形迷宫”。有研究者认为,隐形迷宫是博奈首创的,这未免言过其实。有证据表明,古时已出现过不只一座隐形迷宫,只不过因为年代久远,无法确切考证,所以只能权且将它们视为想象力的产物。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或显或隐》一书收入的一则传说—公元1644 年闯王李自成攻入北京,占领了紫禁城,但他并不知道,早在十年之前,崇祯皇帝便已着手在紫禁城中秘密修建一座迷宫,这座迷宫并不是独立的建筑,它依附于其他殿宇宫室的夹层、影壁、回廊、假山、暗影、枯井……这是个巧妙利用皇宫中层出不穷的暗处、死角,并以密道贯通它们的系统。城破之后,崇祯并未自裁,他躲入了早已建好的隐形迷宫。此后,满人入主皇城,崇祯仍在紫禁城中,我们可以想象,他还曾以那种近乎幽灵的目光窥视过清朝王室的生活起居。

但博奈的“隐形迷宫”并没有强调躲藏的功能,实际上隐蔽的只是迷宫本身,但它的每个局部又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其间没有暗道、密室。这类迷宫潜藏于乡村别墅、农舍、旷野、树林之中,它借用了其他事物的布局特点和人们习惯性的视角,外行人在这里看不到迷宫,他们迷失其中,只会感到纳闷儿。博奈说,他只想通过这种方式留住客人,看他们迷路时的滑稽相儿。他会坐在家门口,等待刚刚告别的客人跌跌撞撞地走回来。而那些带有挑战意味的迷宫和他再没关系了。

博奈晚年痴迷于观测星相,这一爱好和他的迷宫制造也扯上了关系,他在星相图上连线,由此构造出很多个迷宫星座。研究者们将这些以星球为点,要用光年丈量的迷宫,也归入了隐形迷宫一类。

 

保罗· 霍尔默(1895—1967)霍尔默生于优裕的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律师,母亲是画家。他自幼迷恋各种机械装置,同时坚信自己肩负着神秘的使命。在写于1957 年的自传中,他回忆说,他七岁那年夏天曾在一面古老的镜子里看到过不可思议的幻象。他早年的学习成绩一直优异,被认为是神童。十七岁时,他还亲手打造过一架专门生产尘埃的机器。

上大学时霍尔默主修建筑,后来他又转向城市规划领域。在周围人看来,他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但霍尔默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要做一名单纯的城市规划师。在研习建筑的过程中,他接触到了罗热· 博奈关于隐形迷宫的几篇论文,深受触动,从那以后便秘密投身于对迷宫制造的研究。这一时期,他曾在家中造过几个超小型迷宫,他称它们为迷宫捕鼠器。1923 年,霍尔默造了一座由三根扭曲的铁管组构而成的迷宫,这座迷宫只能容纳一人,所以也称单人迷宫,探访者必须尝试变换各种体态,才能挪出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