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说那种话还是很该死,”他用指节在地板敲,“我老是说些很该死的话。”
“你能说出来我很开心。”
“有啥好开心?”
“我们不能忘记,能走到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你我之间要开诚布公,不该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就算是难听话,该说的还是得说。”我能体会塞弗罗的孤单和他肩负的重量,卡西乌斯刺我一剑、留我等死那时必定就是这种感觉。他需要别人帮忙承担,而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跟他沟通。
外人看来,那种偏执简直像神经病,但其实在我被洛克质问或事情想不通的时候也一样很钻牛角尖。
“院训时,你和卡西乌斯掉进湖里快要溺死,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们吗?”塞弗罗问,“不是因为我相信你能当个合格的学级长——你脑袋里装的都是屁——是因为大家看你的表情。我都看见了。卵石、小丑、奎茵……洛克……”说出最后这个名字时,塞弗罗仿佛被人绊倒在地。“提图斯霸占城堡那段期间,你们每天都在山谷生火,我看见莉娅不敢杀山羊,但是你耐着性子教她,我也很想那样,我想融入你们。”
“那为什么不过来?”
塞弗罗耸耸肩。“我怕你们不会接受我。”
“大家现在也用那样的眼神看你,”我说,“你都没发现吗?”
他嗤之以鼻。“哼,那不一样。我一直想学你,或学我爸,但没用。我看得出来,很多人宁可被胡狼捉走的人是我。”
“你想太多了。”
“事实如此,”塞弗罗的身体倾过来,变得有些激动,“你比我优秀,我自己也知道。你低头望向提诺斯那些难民时,眼中能有关怀他们、保护他们的冲动。我也想产生那样的感觉,但是我看着那些人却只觉得讨厌。为什么他们这么懦弱、互相伤害,而且笨得要命也不知恩图报?”他吞了口口水,抠掉粗短手指上的破皮,“听起来很糟吧。不过我就是这么想的。”
打了一架发泄怒气后,塞弗罗坐在走廊的那副模样很令人同情。我不想再说教。他为了当个好领袖已经焦头烂额,与一手栽培的号叫者还产生芥蒂。此刻,对塞弗罗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体悟到自己与贾王、胡狼或者我们对抗的任何一名金种都不同,加上他也误以为自己比不上我。部分原因也是我没处理好。
“其实,我也不喜欢他们。”我说。
他摇摇头。“你不必——”
“是真的。至少可以说,当我看着他们时回想起自己以前原本是什么德行——就是个该死的王八蛋,你讨厌的那个模样。自我中心、意气用事,一遇上感情就盲目,自以为宇宙的意义就是为了爱生存下去。而且我还把伊欧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美化她和我们度过的那段日子——可能因为我亲眼看着父亲死掉,在这个世界留下很多遗憾,所以潜意识想连他的那一份也活下来。”
我抚摸自己的掌纹。“回想起来,一切都是因为她。对我来说,她就是所有,然而我只是她人生的片段。被胡狼捉走后,我满脑子就只有这件事。赔上我还不够,连我们的孩子也赔进去?其实我心里不是没有怨言,伊欧不可能预料到后来的发展,她连火星地表早就改造完成都不晓得。她牺牲自己只是想要唤醒莱科斯那几万人,可是真的值得吗?这么做甚至会害死自己肚里的胎儿啊!”
我指着走廊尽头继续说:“大家竟然将她当成圣女那样品德高洁的烈士,事实上她只是普通女孩。或许比较勇敢,但无私的同时又很自私,浪漫的同时也很愚昧。如果没死,她能做更多事。你想想,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有多大的贡献。说不定,她和我原本可以一起奋斗。”我笑着将头靠在墙上,“长大最烦人的一点就是回顾往事时会觉得满目疮痍。”
“我们才二十三岁好吗,猪头?”
“我觉得好像已经八十了。”
“长得是很像八十。”
我朝塞弗罗比了中指,换来他一个微笑。“你……”他似乎不愿继续想下去,“你觉得‘她’在看着你吗,从往生谷……还有你爸?”
我本来要脱口说出“不知道”,然而,我突然了解塞弗罗纯粹的眼神。他问的不单是我的家人,也包括他的家人;说不定还有单恋很久都没能告白的奎茵。如果总是看着塞弗罗粗鄙的外貌,会不小心忘记他的内心十分柔软,而且始终找不到归属;既不是红种也不是金种。他失去归属和家庭,战争结束后不知何去何从。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让他感受到被爱。
“嗯,我觉得她会看着我的。”开口时,我比自己认为的更有信心,“还有我父亲,和你父亲。”
“他们在往生谷可以啤酒喝到饱。”
“这也太不入流,”我轻轻踹他脚,“明明是威士忌河流向天边。”
他的笑声填补了我灵魂的空缺。朋友一个个回到身边……或是说我回来找他们了。怎么说都可以,两者没有分别。以前我建议维克翠要敞开心胸,结果自己却做不到。因为我知道有一天我不得不背叛,所谓的友谊是构筑在天大谎言上。如今,周围每个人都知道真相了,我却还是封闭内心,只因我更害怕失去大家,令所有人失望。然而,一如我与塞弗罗之间的情谊使彼此更坚强,这是仅属于我们但胡狼永远无法理解的武器。
“你想过之后怎么办吗?”我问,“假如真的杀掉奥克塔维亚和胡狼,能有方法打赢这场仗吗?”
“没。”塞弗罗回答。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一样不知道,也不会假装自己有答案。可是我也不会就这么应了奥古斯都的预言,什么计划都没有,直接带领人类走向混沌。正因如此,我们需要贾王这样的盟友,而且不能走恐怖分子路线,必须召集真正的军队。”
塞弗罗捡起引爆器,一把折断。“亲爱的小收割者,有何指示?”
第二十三章 浪 潮
塞弗罗与我回去时,号叫者已经整装待发。劳洛和十几个火卫一的人躲在角落观望,担心会被阿瑞斯之子当成弃卒。贾王跟在我身后,手铐解开了。他同意我们的计划,不过要求稍微调整一下。
“嗯,瞧这气氛……”维克翠发现我们一身的淤青与指节上的血迹,“你们终于聊开了,”她回头望向拉格纳,“我就说吧!”
“该拉的屎总是要拉。”塞弗罗回答。
“那个有钱人呢?”拉格纳好奇地问,“他没戴手铐。”
“因为他是阿瑞斯之子啊,大黑,”塞弗罗解释,“你没听说吗?”
“贾王是阿瑞斯之子?”维克翠忍不住大笑,“那我一定不知不觉中成了地狱掘进者——”但是她看看我们两个的表情,又说,“等等……是认真的?有证据吗?”
“维克翠,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贾王低吟,“但至少你活下来了,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我进入阿瑞斯之子超过二十年,与费彻纳有数百小时通联记录能证明。”
“他是我们的人,”塞弗罗说,“所以跳过这段好吗?”
“妈的,真该死,”维克翠摇摇头,“不过我妈果然没说错,她老是怀疑你有见不得人的秘密,我原本以为是性事——你喜欢马之类的。”塞弗罗不自在地扭了扭。
“那么,这位有钱人,你有法子带我们离开吗?”赫莉蒂问。
“没有。”贾王回答,“戴罗——”
“我们不走了。”我高声宣布。劳洛那群人一阵骚动,号叫者面面相觑。
“要不要说明白些?”废物率先开口,口吻有些生硬,“首先。我们现在听谁的?你吗?”
“号叫者一号。”塞弗罗轻轻捶我肩膀一下。
“号叫者二号。”我也拍拍他。
“这样没问题吧?”塞弗罗问。大家默默点头。
“第一个指令就是:我们改变作战方针,”我开始解释,“谁有钳子?”张望一阵,赫莉蒂从炸弹工具组掏出一把扔过来,我张开嘴,将右后侧藏有雾后九号毒药的自杀臼齿挖出来丢在桌上。“我已经被敌人俘虏过一次,不打算有第二次,所以这个东西对我没有意义。我不想死,但假如真的会死,就和朋友死在一起。不是死在牢房或高台,要死在你们身边。”我把钳子递给塞弗罗,他也取出臼齿,还朝桌上吐了一口血。
“要死就和朋友一起死。”
拉格纳连钳子都不必,直接用手指拔下大牙,血淋淋地放在那边。“要死就和朋友一起死。”之后,每个人都接过钳子拔牙,贾王一副旁观的态度,似乎觉得我们太疯癫,恐怕暗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蹚进一潭浑水。就我而言,我要大家脱下沉重武装,嘴里装着毒牙就好比直接宣判死刑,一举一动只为迎接必然到来的结局——去他的,我绝不向命运屈服。要坚持信念,彼此信赖,追求生存和胜利。
我愿意拥抱这个信仰。
详细说明计划后,大家各自执行任务,我和塞弗罗回到火卫一的阿瑞斯之子战情室,询问是否可以找到不受监控的频道。“请帮我连接爱琴城城塞,”他们转头瞪着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各位朋友,加紧脚步,时间急迫。”
我和塞弗罗一起站在全息镜头前。
“他们会不会已经查到我们位置了?”
“应该还没。”我回答。
“那他会吓到尿裤子吗?”
“可以的话最好。记住,千万别提起野马和卡西乌斯来过,留着这底牌。”
频道连上后,画面上是个虽然年轻却面容枯槁、睡眼惺忪的女性赤铜种官员。“城塞主频道,”对方给出制式回应,“请问要转接……”她看着显示器,瞬间愣住,揉揉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想和大统领讲话。”
“可以……请问……阁下姓名吗?”
“他妈的,这是火星收割者啦。”塞弗罗叫道。
女赤铜种的面孔被殖民地联合会的金字塔标志取代,熟悉到厌腻的维瓦尔第音乐伴着我们等候。塞弗罗的手指在大腿上弹跳,口里小声哼唱:“心跳加速、屁滚尿流,因为收割者来讨债……”
几分钟过去,胡狼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终于出现在眼前。他身着白色高领外套,头发侧分,嘴角不是冷笑,神情透出好奇。他一边用早餐,一边开口。“收割者和阿瑞斯……买一送一是吗?”他的声音慢条斯理,仿佛是在嘲弄自己不懂礼数,还拿起餐巾擦拭嘴角。“你也走得太匆忙了,我都来不及说再见呢。看来气色不错啊,戴罗,维克翠也在你那儿吧?”
“阿德里乌斯,”我平铺直叙地说,“你消息灵通,想必知道桑恩企业大楼发生爆炸,自己背后的金主贾王不见踪影。现在局势混乱,采样搜证要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才能做完。我特地联络你是想澄清一些事情。我们——也就是阿瑞斯之子——绑架了贾王。”
他放下调羹,举起白色咖啡杯,啜饮一口。“原来如此。目的是?”
“除非你释放所有非法拘留的政治犯,以及关在集中营的低阶色族,否则我们不会将他交出来。此外,你必须公开表态,为你父亲的死负起责任。”
“就这样?”胡狼没显露一丝情绪,但我很肯定他正在思索为何自己与贾王的合作关系会曝光。
“还有,你得过来亲我屁股上的痘痘。”塞弗罗说。
“有意思,”胡狼看着画面外的某个人,“我部下的报告指出,大楼遭到攻击后十分钟就实施禁航管制,唯一逃脱的船只潜入了空心区。所以我猜你们还在火卫一吧?”
我假装讶异无言,然后才回答:“你不答应,贾王就没命。”
“真可惜,我从来不和恐怖分子谈条件,尤其是会偷偷录像当成政战手段的人,”胡狼又喝一口咖啡,“你们说完条件了,那也听听我的提案: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快逃吧。不过要记住,无论逃到哪躲到哪,你都没办法保护自己的朋友。我会一个一个把他们杀死。下次你再被关在黑暗里,就会有他们的头颅做伴了。戴罗,我保证绝对会让你走投无路。”
信号被切断。
“他是否打算让骨骑抢在军团前面先过来?”塞弗罗说。
“希望如此。我们还有得忙呢。”
火卫一空心区是个东西堆得密密实实的牢笼,容纳了居住隔间的金属柱在无重力环境中根根相连,直到尽头。每个格子就是一个生命故事:衣服在钩上飘动,携带式小型压力锅烹煮着来自火星各地上百种的家乡菜;墙壁上胶带黏贴的纸本相片里有湖光山色和齐聚一堂的家人。这儿的一切像是蒙上一层阴影,金属生锈,布料软绵绵,远离家园数万里回不去的橙种和红种,他们脸上只有疲惫无奈,只有通信仪屏幕和全息眼罩闪着光,仿佛梦境的碎片映在扭曲废铁上。不分男女老幼,只有沉浸在节目才能暂时忘却内心真正的希望。许多人挂上塑料布或毛毯,营造一些隐私感,然而,这么做无法隔绝气味和噪声。牢门关闭时的吱吱嘎嘎此起彼落、不绝于耳。还有转动钥匙声、旁人谈笑咳嗽、发电机嗡嗡叫、公用的全息方块也滔滔不绝,想转移贫贱百姓的注意。声音光影交错,最后糅成一锅浓稠的大杂烩。
劳洛以前住在空心区的磁极南端,那一带目前被黑道控制,约两个月前,阿瑞斯之子全面撤出。
我沿着塑料绳穿过囚笼间的峡谷,与正要爬回牢房的码头或大楼工人擦身而过。听见这双新重力靴的引擎运转,他们猛回过头,因为声音太过陌生,通常只会在全息频道出现,不然就是来自绿种人叫卖的每分钟五十元的虚拟现实。多数人从未亲眼见过圣痕者,更别说全副武装的圣痕者,所以神情极为诧异。
七小时前,我和号叫者在据点准备,并向他们和留在提诺斯的舞者解说计划——六小时前,有人通报卡珐克斯逃狱,不确定是谁放走——五小时前,维克翠将贾王和马提欧送回原地,之后,贾王整夜忙着安排人马、召集蓝种,就为这一刻——四小时前,贾王将自己的警备武力送过来,与阿瑞斯之子合流,并开放武器库供双方使用。同时我们得到情报,两艘奥古斯都家族名下的驱逐舰朝太空轨道码头接近——三小时前,拉格纳与劳洛率领一千名阿瑞斯之子前往四十三C区的废弃物处理船库,整备接下来要使用的船艇——两小时前,贾王的私人游艇蓄势待发——一小时前,殖民地联合会驱逐舰派遣四支部队前往史盖瑞许行星际太空港,而我的新甲冑上的血红色涂装也干了,终于可以穿上战场。
一切就绪。
我静静潜入空心区最深处,骨白色的锐蛇缠绕手臂,塞弗罗跟在一旁,仍旧骄傲地顶着阿瑞斯的尖刺头盔——但只沿用头盔,其他装备都和贾王借了新的,全都是尖端科技,比我们为奥古斯都做事时拿到的还精良。赫莉蒂带着一百名阿瑞斯之子押队。
他们穿着重力靴,还不太习惯。有些人拿起锐蛇,有些人戴上脉冲手套,不过全按照我的吩咐,不戴头盔。我要这里的低阶色族为叛乱做见证,告诉世人,红种、橙种和黑曜种也能穿上本来只属于主子的甲冑。
路人的面孔一闪即逝,只剩影子。四面八方加起来超过十万人,全都从窗户探头张望。他们的脸孔苍白且困惑,多数不到四十岁,与劳洛一样,都是被中介骗来,家人还留在火星,小孩或宠物之类属于正常人生的碎片根本不在这里。
附近住户指着这里,我能看到他们的口中都念着我的名字。想必犯罪组织的桩脚也在与上级联络,转述警察或反恐部队发布的情报:火星收割者还活着,他来到了火卫一。胡狼会派出骨骑和军团,而艾迦无论人在多远,绝对会发现杀死姐妹的仇人露面。
一如当初诱骗胡狼,此时此刻,我要将这些野兽引出巢穴。
接近市区中央前,我静静地向伊欧祷告,祈求她能赐我力量。殖民地联合会在此设置巨大的全息显示器,一百米长、五十米宽,不停播放戏剧节目,喇叭跟着节奏传出罐头笑声,外形就像金属荆棘中关入一个不断跳动的电子人像。影像射出淡蓝光线,有些病态感的霓虹映照四周,我的盔甲也忽明忽暗。锁一个个打开,牢笼里的人垂下双腿,坐在门窗前,不希望只是隔着笼子看我。
贾王派来的绿种人将头戴式摄影机对准我。阿瑞斯之子以我为中心散开,居民又看呆了。收割者的护卫竟然都是低阶色族,他们的红头发在空中飘飞,仿佛百根火炬燃烧着愤怒。赫莉蒂和阿瑞斯一左一右包夹,我们飘浮在两百米的空中,被囚笼团团包围。城市被沉默笼罩,只有喇叭发出罐头笑声,听来既突兀又诡异。我朝贾王的绿种人队伍点点头,他们动手阻断噪声;同一时间,桑恩大楼里的黑客团队覆盖火卫一全部频道,连接到地球、月球、小行星带、水星、木卫等地,接下来我说的话,将会通过网络、穿越真空黑暗、到达每个角落。贾王协助胡狼打造媒体霸业,却全盘转移到我们手中,证明他确实忠于阿瑞斯之子。这次跟伊欧的死不同。病毒式影片需要有心人亲手从网络挖出来看。此时此刻,我们对着上百亿全息装置前的一百八十亿人口讲话,等同对殖民地联合会发出一声最凶猛的吼叫。
那些屏幕本是枷锁,今日我们将它变为战锤。
卡努斯·欧·贝娄那与我对立,但他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很认同:人生这口气,不过就是迎风一声大吼。而他选择为了自己的姓氏放声一吼。我从他那里学到的教训就是:那太傻了。我会被战争推向什么地方,我无法预见,但投身战场之前我定要大吼。我要吼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也非家族名望那种渺小的事物。我要吼出从十六岁背负到现在一直努力呵护的梦想。
接下来的喜剧节目被伊欧的影像取代,记忆中的女孩变成一个巨大的幻象,那张脸比起梦境更苍白沉静,却也更愤怒:杂乱干涩的头发,又脏又破的衣裳,即便处于灰蒙蒙的绝望之中,双眼依然闪亮。伊欧经过鞭刑,背上血肉模糊。她抬起头后嘴巴微张,双唇只开一条缝,但歌声流泻,音色稀薄,柔弱得如同初春的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当黄金贵胄给我们戴上钢铁的缰绳
记住,为了那条山谷,所有美梦的归处
我们怒吼,挣扎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锁
歌声在这座金属都市里回荡,听起来比地底岩石的回音还要响亮。幻影的光芒在一张张注视着的苍白脸孔上跳动。这里的橙种与红种不认识活着的伊欧,却听见她死后的呼唤。大家沉默哀戚地看着她走上绞刑台,我也听见自己空虚的哭喊。接着,过往的我瘫在灰种怀中,记忆和现实混杂,我能感觉到膝下的土石,身体却仿佛不停下坠。奥古斯都与普林尼、黎托说了几句话,麻绳缠住伊欧的颈子。居民脸上涌出仇恨,我感慨着,无论是当时或此时的自己都无力挽救伊欧,简直像是命中注定。伊欧落下,我眉心一蹙,耳边响起她衣摆拍动和绳索收紧的声音。我强迫自己低头。我必须看着以前的那个男孩是如何走上前,亲手拉着妻子双腿往下扯。我看着自己亲吻她脚踝,使出所剩不多的力气送她最后一程。伊欧的血花坠落,我开始说话。
“我本想平静度日,但敌人挑起战火。我叫戴罗,来自莱科斯,各位都知道我的故事,我与你们自身的经历并无不同。他们来到我家乡,杀死我妻子。但不是只因为一首歌,而是她挑战威权发声的勇气。好几百年了,数百万人困在火星地底,不知道外界的真相。现在他们看见了,于是进入你们认识的这个世界。他们和你们一样,长期活在苦难中。
“人类诞生时是自由的。但从水星的坑洞都市到冥王星的冰雪荒原,还有火星地底的矿区,人类活在枷锁之中,劳动、饥饿和恐惧的枷锁。这些枷锁来自我们亲手支撑的种族,原本我们赋予他们力量,为的不是统治和支配,而是期望世界不再受战争和贪婪所奴役。结果他们却带领人类进入黑暗,利用体制将那些繁荣据为己有,要大家屈服牺牲,却不给回报。为了维护政权,他们连梦想都要禁绝,声称人的价值取决于瞳孔的颜色,或是手上的印记。”
我摘下手套,握拳挥向天空。这是伊欧死前做的最后一个动作。然而,我和伊欧不同,我的手上没有印记了。回到提诺斯接受二度雕塑时,米琪将其取下,于是我成为数世纪来第一个不受印记束缚的人类。空洞区先陷入沉默,接着被震撼和窃窃私语填满。
“但现在我就站在大家面前,再也不受枷锁捆绑。各位兄弟姐妹,我请求你们加入,一起对抗这个压迫的机器。请各位在阿瑞斯之子名下团结一致,夺回属于自己的城市与财富,以及能够梦想美好未来的勇气。奴役不会带来和平,自由才是真正出路。得到自由之前,我们有抗争的义务。请注意,这不代表我们可以恣意妄为,采取暴虐或种族屠杀的手段。倘若有人意图强暴,请大家立即诛杀;倘若有人残害无辜民众,无论对象的色族高低,请大家立即诛杀。这是战争,但我们是善良的一方,也愿意肩负这个重担。我们要起义,并非为了仇恨与报复,而是追求公平正义,为下一代打造更美好的明天。
“现在,我想对所有的金种、所有的统治者发言。我进入你们的城池,毁掉你们的学校,与你们同桌用餐,也遭受你们严刑峻罚。你们想要杀我,但办不到。我明白你们有力量、有骄傲,也因此了解你们将会如何衰亡。七百年来,你们凌驾其他人种,却只给予这种程度的报偿。这是远远不够的。
“今天,我宣布你们的统治到此为止,城市、船只,乃至于星球,都不再属你们所有。一切都是我们建立的,所以一切也归我们,这是人类社会的基本原则。我们取回自己的财产,不会畏惧你们散播的黑暗夜幕。我们会咆哮、会抵抗,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不仅仅是矿坑,还有金星的海滩,木卫一硫黄火海的沙丘,冥王星的冰河裂谷。我们会从木卫三的高塔、月球的贫民窟,及木卫二刮着风暴的大海向你们进军。即使击溃我们,还有其他人会继续奋战。我们是一股正在崛起的浪潮。”
塞弗罗握拳捶胸。一次、两次,百名阿瑞斯之子跟随那股节奏敲打前胸,号叫者也加入行列。
最后,居民也参与了。众人击打胸膛,声响在这个被吸血鬼寄生的卫星内部凝聚、回荡。这股脉动穿透上面的蓝种巢城区,他们还在喝咖啡,就着温暖的灯光继续研习重力方程式;接着是灰种的营房,散布在每个行政区里;最上面有银种人在办公桌前买卖交易,最后是金种的豪宅与游船。
这股脉动会传到火卫一的小泡泡外,越过黑暗,抵达阿提卡城内胡狼的所在处。他会坐在那个被冰寒包围的宝座,身边是一群俯首称臣的小人,然而他不得不听我们的声音,那是我妻子遗留下来的心跳。这股力量会渗透到火星地底的矿区,他无法阻止;红种会在餐桌旁跟着捶胸,办公室内的赤铜种将提心吊胆,深怕矿工会随时冲破强化玻璃,将自己监禁起来。
心跳声蔓延到金星各半岛繁华的海岸大街。船艇上那些金种原本提着购物袋,悠然自得,但此时会望向驾驶者、园丁和每个维持都市机能的劳工,恐惧逐渐自心底渗出。地球上生产小麦和大豆的广阔平原和铁皮农庄,红种开着农耕机具辛勤工作,但这辈子都看不到他们喂养了谁,连那些人住的地方都是那么遥不可及。这股脉动进入帝国骨干,在月球表面状似棘刺的都市得到响应,最高统治者躲在耸入云霄的玻璃帷幕后面,自以为能继续鄙睨苍生。但我们的声音顺着蜿蜒的电线和晒衣绳传进底城。粉种女孩一夜劳动却无人感恩,正要给自己做份早点;锅里的热油溅出,棕种人厨师往后一跳,却还是溅到围裙;灰种望向巡逻艇外从邮局破门而出的紫种女子,通信仪发出警报,要他立刻启动镇暴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