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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十字路口
或
伦敦程式员
故事根据风靡法国全境的现代名剧《沃康松之子》倾情改编,融合我国地方特色与现代生活细节。
100%全程同步播放托比亚斯先生及其助理编制的影像背景
迈德利新锐交响乐团伴奏,指挥:蒙哥马利先生
现场表演指导:C.J.史密斯先生
服装设计与制作:汉普顿太太及百莉小姐
全剧由J.J.托比亚斯先生全程指导
剧中人:
马克·雷德里,别名“剥狐皮”(一个自高自大的人,伦敦程式员之王)…H.L.马斯顿先生
多灵顿先生(一位富有的利物浦商人,暂时访问伦敦)…J.罗默尔先生
弗兰克·丹弗斯(英国海军军官,刚从印度归来)…WM.伯德先生
罗伯特·丹弗斯(前者的弟弟,一个堕落的流浪汉,受程式员们的照料)…L.莫文先生
霍克沃斯·萨伯纳先生(伦敦西区一家差分机操作公司的老板,高利贷者,个性贪得无厌)…P.威廉姆斯先生
鲍勃·约克纳(一个笨蛋,但又不甘平凡)…W.琼斯先生
内德·布伦德(杂志撰稿人,惯于见风使舵)…C.奥伯雷先生
汤姆·福克,别名“老戴迪”,又别名“畜生”,(一个鸦片鬼,深受鸦片酊中毒症状的折磨)…A.科雷诺先生
乔·奥尼,别名“鳄鱼”(一个流氓混混,萨伯纳的走狗之一)…G.贝拉斯克先生
迪基·史密斯(一个非常勤勉的人,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差分机程式员,竭尽所能地工作谋生)…G.马斯克尔先生
伊奇·贝茨(老鼠城的地主,拥有一家廉价酒馆和一张台球桌,惯于用可耻手段行骗,比如在台球袋上做手脚!)…格特拜德先生
猫和风笛酒馆侍者…史密森先生
弓街特警…弗兰克斯先生
路易莎·特鲁海特(他人恩怨纷争的无辜受害者),卡洛琳·巴内特小姐
夏洛特·惠勒(农村来的一位年轻女士,与她的猫同住)…玛莎·威尔斯小姐
票价:大包厢,三先令;包厢,两先令;前排座,五便士;普通座,两便士。
票房开放时间为每日上午十点至下午五点。
送别诗一首
[本诗作者森元就,系日本萨摩藩武士兼古典学者。本诗写于1854年,其子远赴英伦之际,原作用日本假名写成。]
吾儿赴苍溟,
以竟凌云志。
孤帆万里行,
春风送行迟。
人言西方杳,
无物可相知。
我谓天同覆,
彼我何难识?
忠君身犯险,
远海学经纶。
为家不惜力,
为学不惜身。
此去涉幽渺,
有清不足论。
丹心会有时,
慰我大和魂。
—封家书
那天我像平常一样,还在四面寻找陆地的踪迹,但还是一无所获。海上寂寥,无以言表。承蒙船长允准,我爬上了一根桅杆的顶端,此处高度早已超过船帆和烟囱。我突然惊奇地发现了欧洲的地平线,细如发丝的一层绿色,浮现在水天之间。我向下面喊话,叫松村君:“上来呀!快上来!”松村果然爬了上来,胆气雄壮,动作轻快。
我们一起爬在桅杆顶上,凝望欧罗巴大地。“看哪!”我告诉他,“这就是我们第一份证据,证明地球果真是圆球形!当我们站在甲板上时,什么都看不到;而在这上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陆地。这就证明了,海面实际上是弯曲的!如果海面弯曲,那不就证明了,整个地球表面都是弯曲的吗?”
松村大声说:“真了不起…正如你说的那样!地球真的是圆的!这是我们的第一份证据!”
——森有礼,1854年
点金模
看来,巴黎新闻界并没有为女士的讲座尽力,因为这间不大的讲堂,连一半都没有坐满。
暗色折叠椅排成整齐的弧线,其中装点着数学家们星星点点的几颗光头,他们过于考究的夏日服装看起来多少有一些落伍。最后三排座位被一群法国妇女俱乐部成员占据,她们在夏日的暑气里摇着折扇,很大声地互相交谈,因为台上这位女士讲演的步调她们早就跟不上了。
埃达·拜伦女士翻过一页讲稿,戴着手套的一根手指扶了扶夹鼻眼镜。几分钟以来,一直有一只大大的绿色丽蝇,嘤嘤嗡嗡围绕着讲台飞来飞去。现在它停止了飞行,停在埃达女士隆起的肩头,就在蕾丝与装饰带之间。埃达女士看来完全没有留意这只精力充沛的害虫,仍用带有英国口音的法语继续讲述。
这位数字之母讲道: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理论纷争,都可以被看做是更深层形式系统的表象,那么,我们的生活就会更加易于理解。人们将无须继续受困于人类语言的歧义性,而可以通过一套固定、且具有精确定义的推理规则和公理,验证任何论断的准确性。莱布尼兹就曾梦想着找到这样一套系统,它称之为‘描述宇宙共性的语言,…”
“但是所谓‘点金模’程序的运行,却证明了任何形式系统,都将是不完全的,且无法证明其自身的协调性。没有任何有穷的数学方法可以表达‘真实性’概念的含义,拜伦猜想的无限性直接导致了巨型拿破仑机的损坏。‘点金模’程序启动了一系列互相嵌套的循环过程,这些过程的启动已经非常烦琐,要完成并消除这些循环的难度,甚至还要更大。程序的确得到了执行,但是执行程序的载体却被彻底毁坏!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证明了我们时代最强大的计算机,功能也还十分有限。
“但我的确相信,并且强烈向诸位保证,‘点金模’程序中包含的引用自身的数学方法,将来有一天,可以成为一门真正先验的计算数学抽象系统的基石。‘点金模’已经证明了我的猜想,但是它的实际应用必须依靠功能特别强大的差分机才能实现,这种机器要有能力应付迭代过程中难以想象的复杂性和繁复性。
“我们这些生命有限的人类,却可以讨论一些无比复杂的概念,比如‘真实性’,这不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吗?但是,没有理智的机械世界,不正是以封闭性为其基本特征吗?而一个开放性的系统,不也正是有机体、生命和理智的定义吗?
“如果我们把整个数学系统看做一台巨大的差分机用来证明定理,那么我们必须说,通过点金模我们可以证明这个系统实际上是有生命的,并且,如果它能够培养出照顾自己的能力,甚至可以证明其自身的生命价值。这种自我验证能力的性质,还是我们目前所无法理解的,但我们知道,它的确存在,因为我们人类自身就拥有这样的能力。
“作为有思考能力的人,我们可以观照整个宇宙,尽管我们没有任何有穷的方法可以对宇宙进行枚举。‘宇宙’这个名词事实上并不是一个理性的概念尽管它看起来如此直观,任何有思想的人都对此有所了解,事实上,我们都有一份了解宇宙,从而获悉自身起源的冲动。
“伟大的巴贝奇爵士在他生涯的最后阶段,对蒸汽动力的局限性逐渐失去耐心,试图控制闪电的力量用于为计算提供动力。他完善了‘电阻’和‘电容’组成的系统,尽管展示了难得一见的天才,却仍然支离破碎,难以构成完整体系。事实上,还被一些目光短浅的人称作‘老年人的不务正业’,但历史将会对此做出评判。我强烈希望,到那个时候,我的设想也将突破纯理论范畴,进入现实中的世界。”
掌声稀疏而且凌乱。埃比尼泽·弗雷泽躲在讲台一侧,在绳索和沙包后面观望,这时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但至少,演讲已经结束,现在埃达将离开讲台,回到他的身边。
弗雷泽打开埃达女士行李包上的镀镍挂钩,埃达把她的讲稿丢进去,然后又把手套和帽子也丢了进去。
“我觉得他们听懂了我的话!”她兴冲冲地说,“弗雷泽先生,这些理论用法语讲出来非常雅致,不是吗?法语,真是一门非常理性的语言。”
“下面我们去哪儿,夫人?回旅馆吗?”
“我要去一下更衣室,”她说,“天太热了…你去帮我把蒸汽车叫过来好吗?我待会儿就去找你。”
“当然可以,夫人。”弗雷泽一手拎包,一手拿着暗藏宝剑的手杖,带领埃达女士去狭小的更衣室。他打开门,鞠躬请埃达进去,把她的提包放在她脚边,然后牢牢关住了门。他知道,埃达女士会偷偷从更衣室最左下角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暗藏的镀银白兰地酒瓶,喝点酒安慰一下自己。那酒瓶还多此一举地被缠绕在纸巾中间。这点小心计也当真可怜。
弗雷泽还特意给她准备了冰镇的塞尔查水,只希望她偷偷喝酒的时候,也能加点水进去。
他从后门走出讲堂,习惯性地绕着整座房子非常警觉地走了一圈。他坏掉的那只眼睛开始在眼罩下面隐隐作痛,藏着宝剑的鹿头手杖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场。不出所料,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
不过埃达女士雇用的那位蒸汽车司机,同样也不见了踪影。毫无疑问,这个滑头小子肯定又钻到哪里喝酒,或者在路边找女人搭讪去了。或者,也许他会错了意,没能听懂弗雷泽的指令,因为他的法语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他揉着那只能看得见的眼睛,查看来往车辆。他决定等那小子二十分钟,不行就叫一辆出租马车走人。
他看见埃达女士犹豫不决地站在讲堂后门口。她好像戴上了一顶遮阳圆帽,然后又忘记带旅行包了,这倒是很符合她的个性。弗雷泽赶紧一瘸一拐地赶到她身边:“这边走,夫人——蒸汽车说在拐角跟我们碰头…”
他站住了,那人并不是埃达女士。
“我想您是认错人了,先生。”那女子用英语说,她垂下眼睛,笑道,“我不是你那位差分机女王,我只是她的一名崇拜者。”
“请原谅,夫人。”弗雷泽说。
那女人含羞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穿的白色平纹细布长裙,上面有繁复的提花图案。她戴着突出的法式裙撑,披一件浆硬的小外套,边缘绣着花边。“尊贵的夫人穿的衣服跟我有几分相似。”她苦笑着说,“夫人一定也去过沃斯先生的服装店买过东西!先生,这让我都感觉自己品味不错了,n'est-ce pas?”
弗雷泽没有说话。他略微有些疑心。这名女子四十来岁年纪,身材苗条,一头金发,穿着倒也体面,只是她戴了手套的手指上还套着三枚金戒指,线条美妙的耳垂上还挂着一副金银细丝玉坠,嘴角还恰到好处地点了一颗美人痣。而且她那双了大大的蓝眼睛,总有一股邪行劲儿——那眼神似乎在说:我认得你,臭警察!
“先生,我能跟您一起在这里等着夫人吗?我想请夫人为我签个名,不知道是不是太唐突了。”
“去拐角那边吧,”弗雷泽点头说,“蒸汽车那里。”他伸出左臂,把手杖夹在右侧腋下,手轻轻握住杖头。在埃达女士出来之前,沿着马路走几步应无大碍,他想好好观察一下这个陌生女人。
他们停在路边,一坐三角形法式煤气灯下。“能听到伦敦人讲话真好,”那女人讨好地说,“我在法国住得太久,英语都不太会说了。”
“哪里,您说得挺好。”弗雷泽说。这女人的声音的确很动听。
“我是图纳钦夫人,”她说,“西比尔·图纳钦。”
“我叫弗雷泽。”他鞠了一躬。
西比尔·图纳钦摆弄着她的羊皮手套,就好像手掌在出汗一样——今天很热。“弗雷泽先生,您是她的守护骑士吗?”
“夫人,我恐怕没有听懂您的意思。”弗雷泽礼貌地说,“图纳钦夫人,您住在巴黎吗?”
“我住在瑟堡,”她说,“但我还是赶来了。一大早就坐快车,就为了来听她讲课。”她顿了一下,“结果几乎一句都没听懂。”
“您不用介意这个,夫人。”弗雷泽说,“我也完全不懂。”他开始有点喜欢这女人了。
蒸汽车到了。司机放肆地向弗雷泽眨眨眼,从车里跳下来,从衣袋里拎出一块羚羊皮,吹着口哨开始擦拭一块前挡风玻璃。
埃达女士从讲堂门口出来,她这次带了手提包。她靠近的时候,图纳钦夫人的脸色兴奋得有些苍白,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演讲会门票。
看来她完全没有恶意。
“夫人,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西比尔·图纳钦夫人。”弗雷泽说。
“您好。”埃达女士说。
图纳钦夫人敛衽行礼:“拜托您,能在我的门票上签个名吗?”
埃达女士有些愕然。弗雷泽灵巧地从笔记本上取下一支钢笔递了过来。“当然可以。”埃达女士接过那张纸,“抱歉,您叫什么名字来着?”
“西比尔·图纳钦。要我拼写一下吗?”
“不用了,”埃达女士微笑着,“有一位著名的法国飞艇驾驶员就姓图纳钦,不是吗?”弗雷泽背过身,让埃达把纸放在他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签名。“或许,你们是亲戚?”
“不是的,陛下。”
“您说什么?”埃达女士问。
“他们说您是差分机女王…”图纳钦夫人胜利似的笑着,一把抢过那张签过名的门票,埃达并未打算跟她抢,“什么差分机女王!你只不过是一个老大不小、还四处卖弄学问的可笑女人罢了!”她哈哈大笑着,“你整天这样讲课骗钱,宝贝…你做这个能挣得到钱吗?要是能挣钱才奇了怪!”
埃达女士带着一脸毫不掩饰的惊诧表情,上下打量着她。
弗雷泽紧紧握住手杖。他跨到马路边,迅速拉开了车门。
“等一下!”那女人突然从一根手指上用力一扯,扯下一枚光彩夺目的戒指。“夫人,求您了,我想请您收下这个!”
弗雷泽挡在他们两人之间,握起手杖。“你别再缠着她!”
“不,”图纳钦夫人喊叫着,“我听说过传言,我知道她需要这个…”她顶在弗雷泽身上,把胳膊远远探过去,“夫人,请收下这个!我不该伤害您的感情,我那么做非常卑鄙,但是请一定收下我的礼物!求您了,我是真的仰慕您,整场演说我都坐在那里听完了。请您接受它,这是我特地给您带来的!”然后她退开去,手里已经空了。她笑着说,“谢谢您。夫人!祝您好运,我不会再打扰您了。Au revoir!Bonne chance!”
弗雷泽跟在埃达女士后面坐上了蒸汽车,关上门,敲了敲车中的隔板。司机坐上了驾驶位。
蒸汽车向前行驶。
“真是个古怪的人儿,”埃达女士说。她张开手掌,一颗巨大的钻石,在戒指上闪耀。“她是什么人啊,弗雷泽先生?”
“我猜,应该是被我国放逐的人。”弗雷泽说,“她可真是胆大妄为。”
“我是不是不该收下这个?”她的气息里有白兰地和塞尔查水的味道,“我觉得,至少不是完全合适。不过如果不收,她也可能会闹得难以收拾。”埃达把那颗钻石拿起来,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缕飞满灰尘的阳光细细察看。“你看这颗钻石这么大,一定值很多钱。”
“肯定是假货,夫人。”
埃达不假思索地捏住那颗钻石,像拿粉笔一样,用那颗石头在蒸汽车车窗上划了一道。细微的摩擦声几乎听不清,玻璃已经被划出一道闪亮的痕迹。
随后他们都不再说话。赶回旅店的途中,两人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
弗雷泽望着窗外巴黎的街景,想起了他接到的命令。“你可以让这个老姑娘随便灌黄汤,”首领曾经用特有的尖刻讽刺语调对他说,“随便她扯谎,随便她跟人调情,当然,以不搞出公共丑闻为限度…如果你能让我们的小宝贝埃达远离赌场,你的任务就已经可以算是完成了。”这个灾难降临的风险一直都很小,因为埃达钱包里除了车票船票,就只有一些零用钱。不过这颗钻石一下子就改变了当前的局面。从现在开始,他得提高警惧了。
他们在黎塞留酒店的房间非常朴素,有一扇连接门,他从来没有碰过。锁头都很管用,他发现了预料之中的监视孔,并且将其堵塞,所有的钥匙都是他拿着。
“我们预支的钱还剩多少?”埃达女士问。
“够给司机付小费。”弗雷泽说。
“哦,我的天哪,就剩这么点儿了?”
弗雷泽点点头。法国学术界邀请她来的酬金非常低,很快就全部用来还债了,而仅靠卖票的那一点点收入,连支付从伦敦到这里的交通费都不够。
埃达女士打开窗帘,皱着眉头观望夏天白昼的景象,随后又拉上窗帘。“这么说来,我只能接受到美国巡回演讲的邀请了。”
弗雷泽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夫人,我听说,那块大陆有不少自然界的奇迹。”
“那我们走哪条线呢?波士顿和新费城,还是查尔斯顿和里士满?”
弗雷泽没有开口,这些陌生城市的名称让他感觉心情沉重。
“我还是仍硬币来决定吧!”埃达女士兴冲冲地说,“弗雷泽先生,你有硬币吗?”
“夫人,我没有,”弗雷泽在撒谎,他努力让衣袋里硬币的叮当声尽可能地小。“对不起。”
“难道他们从来都不给你发钱吗?”埃达有些生气地质问。
“我有我的警察养老基金,夫人。钱很多,而且发放及时。”至少发放及时这一点是真的。
她现在有些担心了,心里很难受。“可是皇家科学会不是应该给您发工资吗?哦,天哪,我居然给您造成那么多的麻烦,弗雷泽先生!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
“他们给了我其他形式的补偿,夫人。我很知足。”
其实他就是她忠实的守护骑士,现在这样他已经非常知足了。
她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在纸片和账单中间寻找,手指触到了旅行镜的龟甲把手。
她转过身,用充满女性魅力的眼神抓住了他。在这份压力下,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碰了一下眼罩下方突出的颧骨。他两腮花白的胡须还是掩不住那道伤疤。霰弹枪打中了那里,到现在有时候还会疼,尤其是下雨的时候。
但是埃达并没有看见他的动作,或者就是故意视而不见。她招手,示意弗雷泽靠近。“弗雷泽先生,我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想听实话。”她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只是一个老大不小、还四处卖弄学问的可笑女人吗?”
“夫人,”弗雷泽温柔地告诉她,“你现在依然是la Reine des Ordinateurs。”
“真的吗?”她举起那面镜子,向里面凝视。
镜子里,是一座城市。
那是1991年的伦敦。有上万座塔楼,数万亿旋转的齿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在油腻的浓烟中,空气像刚刚经过一场大地震一样黯淡无光,到处充斥着齿轮摩擦放出的热量。黑色的马路,致密而没有一丝空隙,它们构成无数的支流,打孔纸带疯狂地沿着它们传输数据。在这座闪亮而炎热的死亡之城,历史的游魂在四处游荡。薄如片纸的脸庞,像风帆一样随风翕张,扭曲着,打着哈欠,跌跌撞撞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这些人脸,全都是被借来的面具,是那只眼的投射物。如果有一张脸中了它的意,就会碎裂,像飞灰一样脆弱,迸裂成一组干瘪的数据泡沫,所有的组成成分,也不过是电位和尘埃。但是全新的猜想,也正在这座城市闪亮的核心地带成形。不知疲倦快速旋转的转轴,抛射出数以百万计不可见的循环,而在火热、非人的黑暗处,数据不断被融化,杂揉,被齿轮搅拌,冒着泡的浮石组成的骨架,浸泡在梦的蜡池中,生成模拟肌肉,像思想一样完美…
那不是伦敦,而是最单纯晶体表面浮现的影像,所有的街区,都只是原子内的光影,天空是冷凝的空气。那只眼的视线穿透迷宫一样的空间,跳过因果,运气或偶然组成的一道道量化陷阱。电子幽灵从中诞生,并获得了真实的存在,它们被检验,被分解,被一遍遍无穷迭代。
在这座城市的正中,有一件东西在成形,那是一棵催化着自己,演化着自身的演算之树,几乎像是一个生命体。它通过思想的根苗吸取营养,受益于自身记忆中凋落的种种印象,并且透过数以千万计光亮的枝丫,在通往充满隐秘启示的道路上不断地分叉,向上,向上…
在死亡的边缘等待新生。
那光如此强烈,
那光如此清晰,
那只眼,终归要看到它自己我自己…
我明白:
我已看见,
看到了我自己!
该部分的文字,尽管都有出处和精确的时间,但绝大部分都是虚构和杜撰的。除极少数关键之处以外,不再一一注明。
“点金模”之所以导致拿破仑计算机崩溃,是因为里面使用了现代编程中的所谓“递归”运算。计算量太大,超过了当时机器的能力极限。而此程序的目的,在于验证两个假设:首先,是否能提出适用于一切领域,可以描述一切问题的形式语言系统;其次,这套系统的逻辑一致性能否得到证明。
德国哲学家、逻辑学家。数学家。历史上较早提出形式语言设想的人之一。
这里所说的,实际上是对二十世纪上半期两大逻辑学成果的概括:即“歌德尔第一不完全性定理”和“协调性证明”。从史实来看,这不是埃达·拜伦的研究成果,却是任何人工智能研究的基础。
一种德国矿泉水。
法语,不是吗?
法语:再见!祝你好运!
法语:差分机世界的女王。
后记
注意:宋体为布鲁斯·斯特林所写,仿宋体为威廉·吉布森所写。
我们二人花了七年时间才写完这本《差分机》。为什么要用这么长时间?首先,我们曾愚蠢地认为,合著一本书可以让工作量减半,但实际上这么做只会让困难加倍。第二,我们遇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就是要决定从哪个角色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讲到何时结束,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即本书的“叙事声音”。直到我们确认本书的叙事者是一台计算机,我们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随后开始写作。
在尚未决定合著的预备阶段,我们二人商讨时的语气是都希望由对方来执笔,最后终于演变到“你来写”“不,你来写”的局面。
布鲁斯立刻拟定了一份协作方案,现在我仍认为这一步是非常必要的。我们规定所写的文本必须是每一次迭代后的最终版本,后来这些本文变成了厚厚的一摞软盘。二人中的任何一位都可以随时修改文本的任何内容,但是改动必须覆盖原先的版本。我们明确地规定不允许将旧版本中满意的章节粘贴到新版本中。如果想要恢复先前的内容,只能靠脑子回忆。我认为这最后一条规定是非常残酷的,或许你只有自己试过才知道其残酷之处。
我们不断地重写所有内容:自己的那部分、对方的那部分以及布鲁斯从得州大学拉回家的一斗一斗的维多利亚时代印刷品中的内容。在这样苛刻的规定之下,没有文字处理软件我们是无法写出最终稿的。
这本书的叙事者在故事里一直非常低调,其实直到本书的最后几页,它才表明自己是一个自觉的存在。但这部小说是一次关于计算机写作的漫长叙事冒险。更具体地说,是关于文字处理和该处理过程对历史的本质有何影响。它讲的不是写作,而是重新写作与解构写作。它讲的是未来已经出现,只是尚未被干扰,而过去则是一种已经实现的未来。作为《零历史》与《老式未来》的作者,我们在这一方面依旧做了很多探索。
在我们创作这本书的时候,身为“赛伯客”仍是一件非常新潮的事情。我们这些赛伯朋克总是要面对那个时代的正常人的逼问。由于我们是创作计算机故事的小说家,我们总是被问及“要是计算机自己会写小说了,你们会怎么办?”面对这些暴躁的年轻人,我们曾经这样彬彬有礼地回答:我们会热衷于给这些小说写书评。
有时我仍发现自己被称作是类似阿瑟·克拉克的作家,不过我更擅长鼓捣小发明,尽管数十年来我一直耐心地否认这种说法。更好笑的是,当我们写作此书时,谁都没有冒险使用当年的“互联网”。当时布鲁斯在奥斯丁,我在温哥华,我们曾试着通过电话线苹果二代电脑之间传输数据,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后来我们把软盘塞进联邦速递的盒子里发连夜快递。
但是,怎样才能让计算机写出一部小说呢?我们很容易想象计算机创作一些七拼八凑的大众娱乐读物,因为它既有大量储备素材又有操控文字的技巧。计算机可以演奏音乐、下象棋,现在还会做翻译工作。
更有趣的是把计算机想象为一位严肃的文学家——它自身经历的文字见证者。试想计算机是一位真正的作家,怀有真诚的文学情绪,只不过它碰巧是一台电子设备而已。这位勤勉的作者不能视、不能闻、没有实体、无所谓性别而且无法移动,但是它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和浩如瀚海的数据库。
或者设想两个人合著一部小说,凭借一种精妙强大的新技术,文本可以变成某种具有可塑性、延展性的流质…
你可以想象这台计算机通过建造文学世界的复杂过程,挣扎着寻求自我意识,就像历史小说家为某个被遗忘时代的枯燥碎片带来一线生命。计算机没有唇舌,它永远无法发出人类的言语一它只可以拼凑。但是说计算机“只能”拼凑是不对的,因为人类作者也并没有独立发明语言这种工具。如果说威廉·巴勒斯用剪刀和墨水拼接出来的作品是“来自外太空的病毒”,那么经过机器处理的文本就更像是代码。
巴勒斯喜欢用剪裁法创作,并将之视为一种手工艺术。他编汇的那些笔记本可以看做是一种另类的艺术作品。但随着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迭代、重写,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的工作更像是用气笔修照片(如果当时有Photoshop的话,就是用PS改图),而不像是用剪刀、浆糊做拼贴。我们可以把拼接之处的边缘变模糊,毫不费力地将无关的内容混杂在一处,令连接的痕迹消失无形。这是另一种魔术。巴勒斯曾问“我要计算机做什么?我有一台打字机。”呃,但是像我们这样协作创作,没有计算机是不行的。
但是在本书的结尾,小说的伪装分崩离析,暴露出叙事者的拼贴痕迹。文本分解成其原材料:奇闻轶事、戏院门票、歌词。这就像一碗依靠联想而炖成的大杂烩,而整个世界不过是一长串由搜索引擎搜到的条目。
我仍记得当时看着最后几页稿子从传真机里吐出来,它一边出我一边读。在那时,我开始觉得这本书的作者既不是我也不是布鲁斯,而是某个不祥的第三方,并且他掌控局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从没想过这可能是一件好事,而且自那以后我再也不那么相信文学中的导演中心论了。我知道电话线的另一头是身在奥斯丁的布鲁斯,但是当时我们并没有进行面对面的沟通。我将纸舌从机器上撕下来,然后开始重写。但我仅做了非常小的改动,因为那文字是叙事者的心声。
我们还经常被问到另一个问题,提这个问题的人都尝试一些聪明的、有一些年纪的记者,他们都有真正的有报酬的工作,不像我们俩。这个问题有关那句赛伯朋克宣言——“信息渴望被免费”。记者们常常以一种讽刺性的夸张动作向我们指出,如果我们真的信奉这一点那我们的写作生意岂不是完了。不知何故,人们总觉得我们自认可以幸免于难。这就好比是火山学专家预言有一场地震,但是人们顶回一句“如果真有地震,那你们家的锅碗瓢盆岂不是都要震碎?”当然是这样的,我们的饭碗确实有点问题,但我们不是首当其冲的。
首当其冲的是我们挚爱的手动打字机,文字处理软件把打字机直接送进了垃圾堆。在那之后,数字化的配送方式摧毁了独立书店,代之以连锁书店。出版商被大型传媒公司迅速买下,因为控制论的新业务管理方式和电子数据表是这种收购成为了可能。配送的集中化完全扰乱了图书分销贸易。随后浏览器出现了,终于导致报纸杂志业的崩溃,记者被一批一批地解雇。这一切变化令残存的书店变成了售卖文化衫、举办即兴表演聚会的咖啡馆。
不能因为我们预见了它的到来,就认为这是我们的错。
文字一旦开始信息化,它带来的变化远远不止这些,这些甚至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人们常常问我们“赛伯朋克写人科幻之后还会发生什么?”答案是会出现一种赛伯文化。
对我而言,那就是出现了《差分机》。这本书改变了我身上的一些东西,改变了我们的思维和写作方式。在署着我名字的小说中,这是唯一一本我愿意为了乐趣而重新阅读的小说。
赛伯文化充斥着整个世界,没给前一个时代留下一点断壁残垣。“赛伯朋克”是已主流化的赛伯文化的先驱,一群经典的波西米亚式的不羁先驱。如今台式电脑已经过时了,它正迅速被无线设备、云网络所取代。在这个新的世界中即便是亲密的家人也常常通过手持设备进行交流,在这个新世界中表情符号已经成了日常用语,一篇八万字的小说给人的感觉就像一首维多利亚时代的史诗。
它翻转了过来,向外翻转,向这个世界翻转。整个世界变成了赛伯世界。
现在社交网络的规模比国家的规模还要大。我们从前用复印机复印一些关于赛伯朋克的小知识片段,然后交换着看。现在这些内容通过博客和微博客散布到全世界。结果《差分机》成了为逝去的印刷文化打造的一副精致石棺。如果说我们对于目前怪诞的媒体环境还能感到比较轻松自如,那是因为我们用自己整个职业生涯将媒体从墓穴中挖出,然后重新埋葬。我们以不计后果的狂欢姿态杀死了媒体,比狄更斯杀死小奈儿更甚。
我认为《差分机》这本书的构思有其根源,根源就在布鲁斯的“死媒体计划”之中,或者说是在促成“死媒体计划”的那些思考之中。我们讨论当时的媒体将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
我们应该在结束之前谈一下蒸汽朋克的话题,说些暖人心的话。“蒸汽朋克”一词不是我们发明的,“赛伯朋克”一词也不是我们发明的。不过我们的确创造了很多新词。
通常是“发现”了这些词语,然后灵活地将其带入新的语境。
尤其是《差分机》,其中充斥着各种混合语词汇,例如当时高科技罪犯的黑话,即便是二十年后我们二人回想起来还会捧腹大笑。“蒸汽朋克”、“赛伯朋克”很像是我们会创造出来的词,但是我们没有。
这就是拼凑新词的魔术,从那些曾经司空见惯、如今已被遗忘的文本中寻找材料。
这本书确实在三样东西上颇费笔墨,这三者已经成为蒸汽朋克的基本标志:巨型飞艇、黄铜计算机和奇形怪状的女士内衣。但是,这种标准并不是我们制定的。我们从来没有动手搭建蒸汽朋克场景;我们从没给《差分机》写过续集,以后也不会写。我们有自己关心的问题,例如设计日式运动鞋、策划增强现实大会。我们写作这本书更不是为了开创蒸汽朋克亚文化,不是为了让爱好者们制作黄铜器具、组织盛装活动或者从巴西、波兰这么远的地方热切地给我们发电子邮件。
有人把老式机械手表的零件拆下来,纯粹用来制作装饰品,我个人绝不赞同这种做法。请不要再这样做了。
这是我们的经验之谈,孩子们。对于你们而言,或许我们的想法早已过时。
同时,希望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无论过去了多长时间,这本书始终是我们二人的作品。
巴勒斯曾称语言是“来自外太空的病毒”,认为人类已沦为语言的奴隶。他还将拼贴剪辑的蒙太奇手法运用到文学创作中,以展现没有逻辑理性的无序世界。
原文为“Information wants to be free”,这句话最早是由美国作家斯图尔特·布兰德于1984年提出的。
少女小奈儿是狄更斯小说《老古玩店》中的主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