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里觉得,尽管如此,也总该找个地方为他竖一座纪念碑吧…

马车途经唐恩街、白马街和半月街,终于驶上皮卡迪利街。马洛里翻看他的地址簿,找到了劳伦斯·奥利芬特的名片。奥利芬特就住在半月街。马洛里有心想要让车停下,去看看奥利芬特是否在家。如果他不像其他那些懒惰的富贵朝臣一样,也许能在十点钟以前起床。他家里或许会有大桶的冰块,也应该会有些足以清热发汗的美酒。想到出人意料地突然造访奥利芬特,也许还能撞破点儿小阴谋让他手忙脚乱一下,马洛里就觉得很满足。

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也许等买完东西再去给奥利芬特捣乱也不迟。

马洛里在柏灵顿街道入口处止住了马车。福特纳-曼森老店那佛塔一样巨大的铁建筑就坐落在街对面,周围密密匝匝到处是珠宝店和品牌专卖店。车夫狠狠宰了他一笔,但是马洛里丝毫不在意,他这段时间就是喜欢到处砸钱。看起来,到这里的车夫见谁宰谁,因为在不远处的皮卡迪利街边,也有一个人刚刚跳下马车,正言语粗俗地跟他的车夫争吵着。

在展示自己刚刚获得的这笔财富方面,马洛里迄今为止还没有找到比购物更有满足感的事情。他这笔钱是靠着半疯狂的赌博得来的,不过这事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伦敦的信用体制面对巨额的赌博所得,跟处理孤儿寡妇微薄的生活费用毫无二致。

那么,这次买点儿什么呢?那儿有一个巨大的塑钢花瓶,八角形基座,瓶身上下八面镂空,雕刻出八种不同场景,让整个花瓶轻灵典雅,气质脱俗,买吗?这儿还有一个黄杨木装饰架,天棚刻工精美,用于安装威尼斯特制湿度计也挺好的。还有一件乌木盐罐儿,檐柱纵横,构思奇巧,还配备做工精美的盐勺,上面刻着三叶草、橡树叶、缠藤花,还可以自选姓名镌刻…

在这个有名的杂货市场那一排装有落地飘窗的商店里,马洛里找到了小巧但丝毫不失气派的沃克公司店,在这里他买到了一件他认为完美的礼物。那是一座上一次弦可走八天的大钟,每一刻钟都可以用教堂风格的优雅铃声报时。这件计时器还可以同时显示年月日,星期几,还有月相信息。这是一件足以体现英格兰精细工艺最高水准的艺术品,尽管那深富艺术品位的基座和装饰更容易让缺乏机械知识的普通人赞叹不已。钟体采用最上等的清漆字形纸板,配上绿松石色玻璃,安装在炫目的镀金群像上。群像上雕刻的是一位年轻且富有魅力的布列塔尼亚女神,轻袍缓带,默默欣赏着时光和科学之神指引下的英格兰人民,享受着文明而幸福的生活。这个独具匠心的选题还有另外七幅小浮雕作为补充,由钟体内暗藏的机关驱动,每天展示一幅。

钟表的价钱高达十四个金畿尼。仿佛这么精美的艺术品都不屑于用英镑、先令和便士为单位来定价似的。马洛里那务实的脑袋再次开动,想到这对幸福的小夫妻如果得到十四块闪亮的金币,也许反而会更为开心,但是人年轻的时候,钱总是花得很快,而像这样精美的一座钟表,却可能会在家族的老宅里传承几代之久。

马洛里用现金买下了这座钟表,拒绝了商店的一年分期付款建议。店员是一位穿着浆硬高领制服、浑身冒汗的傲慢老者,他拿出了一套软木禊子,是用来保护钟表的,以免旅途颠簸,损伤机械部件。钟表本身就配有带销锁和提手的皮箱,勃艮第绒布下面还装着特制的软木垫层。

马洛里也清楚,他不可能带着这件宝贝去挤伦敦的公交车。他必须再去找一辆出租马车来,把这东西固定在车顶。这样也同样值得担心,因为据说伦敦有那么一群年轻匪徒,人称“飞车客”,这些家伙们年轻力壮,总是手持锯齿短刀飞跃到马车车顶,割断皮索,抢走车顶的行李。等到马车停下,这些人早就已经隐身小巷深处,一再转手倒卖赃物,直到失主的物品出现在专卖旧货的肮脏小店。

马洛里拖着他买来的庞然大物,走出柏灵顿街远处的出口,门口有位当值的巡警郑重地向他敬了个礼。出了购物街,对面就是柏灵顿公园,那儿有个年轻人,戴一顶瘪帽,穿一袭破衣,似乎刚刚还悠然闲坐花池边,突然就起身走上前来。

破衣烂衫的年轻人一瘸一拐走向马洛里,两肩低垂,姿势夸张,做出一副穷途末路的模样。他碰了碰帽檐,挤出一丝可怜的微笑,然后就一口气到底对马洛里念道:“请原谅先生我本不想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如此冒昧打扰您尤其是我这样衣衫褴褛尽管并不是一直这样落到这步田地也不是我自己罪有应得而是因为家人多病命运多舛可否麻烦您告诉我一声现在几点了?”

几点了?难道这个人已经知道马洛里刚刚买了一台巨大的钟表?但是这个破衣烂衫的人根本就无视马洛里的困惑表情,因为他又急急忙忙,用那单调而缺少停顿的语调继续说开了。

“先生我并不想乞讨因为我也生在有教养的家庭在出身名门的母亲照应下长大成人决不愿屈身行乞即便我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个能力就我个人而言宁愿饿死也不愿求人不过我还是请求您大发善心俯允我的请求让我帮您扛这个沉重的皮箱您给我多少钱都行我绝对不争…”

那人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洛里肩膀后面,他的嘴巴突然闭得紧紧的,像是突然被夹住了,也像缝衣女工正在抿嘴咬开线头时的姿势,接着他连退三步,走得很慢,小心地躲在马洛里身体遮蔽的范围内,像是不愿意被马洛里背后的什么东西看到一样。然后他猛然转身,快步逃离,塞着报纸的破鞋底噼啪作响,再不是刚才那副一瘸一拐的样子,他迅速消失在考克街的人流中。

马洛里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蒜头鼻,上唇两撇长须,穿短款阿尔伯特式外套和普普通通的裤子。恰在马洛里回头的瞬间,那人举起手绢遮住了脸,他咳了一声,用手绢轻点眼角,地道的绅士派头。然后他动作夸张地突然转身,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一样返回柏灵顿商场,始终都没有再回头看马洛里一眼。

马洛里本人也装作突然对钟表盒感兴趣的样子,他把表盒放下,弯腰俯视,看着上面闪亮的铜扣,脑子却转得飞快,同时后脊骨一股寒意袭来。这个坏蛋用手绢掩藏面目的招数暴露了他的身份,现在马洛里已经确定,他就是肯辛顿街那个在马车里咳嗽、赖着不肯下来的人。另外,头脑高速运转的马洛里突然之间洞察力大大提升,他一下就想到,在皮卡迪利污言秽语跟车夫砍价的也是这个人,他从肯辛顿一直跟随到这里——他在盯自己的梢。

马洛里怒气冲冲地拎起钟表盒,默不做声地沿着柏林顿街继续前进,他感到脑袋里一阵阵刺痛,在老证券市场街右转。凭借荒野行者的直觉,他想到自己最开始根本就不应该回头去看。也许这样一来,就等于告诉对手自己已经有所觉察。马洛里再也没有回头看,而是尽一切可能,装出不紧不慢若无其事的样子缓步前进。他在一家珠宝店铺着天鹤绒的摊位前站住,察看女用玉石配饰、手镯和头饰,利用摊位上铁箍的镜子,暗中查看身后动静。

他看见那个假装咳嗽的绅士几乎马上就出现在视野里,这人在远处逡巡片刻,总是设法保证有一些路人挡在他和马洛里中间。此人大约三十五岁年纪,胡须有几分灰白,看上去没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他的脸相也和周围的普通伦敦人一样,也许只是表情严肃些,目光冷峻些,蒜头鼻下的唇线阴狠些。

马洛里又拐了一个弯,向左走上布鲁顿街,每走一步,都会觉得身上的钟表盒愈加不便。这里的商店缺少角度合适的镜子。他向一位经过的漂亮女士脱帽致意,装作偷眼观看她离去背影的样子,发现那个装咳嗽的人还跟在后面。

这个很可能就是小个子和他女伴的同党,也许是雇来的打手,甚至杀手,他的阿尔伯特外套里暗藏着短筒手枪,或者一瓶强酸制剂。想到这些,马洛里觉得毛发直竖,他担心下一个瞬间暗杀者的子弹就会突然飞到,或者浑身都会被酸液腐蚀得灼热痛楚。

马洛里开始加快脚步,钟表盒打得小腿生疼。他走进贝克莱广场,那里停放着一台小型蒸汽起重机,灵巧地嘎嘎开动着,停在几棵枯败的法国梧桐树旁边,吊臂上吊着一颗来回晃动的巨大铸铁球正在撞击一道佐治亚风格的山墙。有一群人聚在旁边看热闹。他加入人群,站在安全路障后面,嗔着碎裂的古老泥灰发出的酸涩味道,感觉到片刻的安全。他侧目寻找跟踪者的身影。那家伙脸色阴沉凶狠,带着几分急躁,因为人群集中而暂时跟丢了马洛里,但他看起来并非满怀仇恨,或者杀气腾腾,只是在观众腿脚之间寻找马洛里钟表盒的踪迹。

现在正是甩掉这坏蛋的好机会。马洛里快步穿出广场,利用树木掩藏着自己的身影。在广场尽头,他拐上了查理街,街道两旁是壮观的十八世纪建筑,全是些贵族宅第,钢铁栏杆上悬挂着现代样式的贵族家徽。在他身后,一辆豪华蒸汽车刚刚驶出车库,马洛里借机停步,转身,查看街上动静。

他的这场小赌已经宣告失败,装咳嗽的绅士就在几码之外,他跑得有点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不过完全没有被甩掉。他在等着马洛里再次起步,同时努力不向这边看。事实上,他正做出一副贪婪的样子盯着马路对面的一家酒馆,店名叫:“唯我奔忙”。马洛里突然想到,也许他可以试试原路返回,进入酒馆,趁人多眼杂的时候甩开这个装咳嗽的家伙,或者他可以站在车站上,在车门关闭前最后一刻跳上车,假如可以把他巨大的宝贵钟表带上去的话。

但是马洛里自己也清楚,这些计划能奏效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对方占有地理优势,且熟知伦敦黑帮全套的跟踪技能。相比之下,马洛里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笨重的怀俄明挈牛。他拖着沉重的钟表继续向前走。手在痛,身体越来越疲劳…

皇后大道路口拉着警戒线,两台挖掘机正在大幅度地清理牧人市场的残留部分,工地周围是一片堆放建筑材料的地方,看热闹的人很多,地上铺的木板被踩得多处开裂、破碎。裹着头巾的妇女和随地吐痰的小贩不依不饶,在惯常的经商地点被拆除后,就近在旁边继续摆摊叫卖。马洛里在腥臭的牡蛎和软塌塌的青菜摊位之间穿行。在临时商业区的尽头,由于设计失误,突然多出了一小窄巷,巷子一边堆放着积满尘土的木料,另一边堆放着碎裂的砖头。巷子里的乱石间野草丛生,满地腥臭的黄白之物。马洛里瞥见一位戴宽边帽的老太婆刚刚从下蹲姿势站起,理好衣裙,一语不发地从他身边昂然而去。马洛里碰了碰帽檐。

进了巷子,他把钟表匣举过头顶,轻轻放在长满青苔的砖头垛上,用一块腐朽的灰浆块抵住,然后把自己的帽子放在旁边。

他后背紧贴木板,站在巷口墙边。跟踪者随后出现。马洛里猛扑过去,尽力一拳打在他小腹上,那人被打得弯腰曲背,口沫横飞,呼吸急促,马洛里乘势又是一记短摆拳,正中对方左颚,那人帽子飞出,两膝一软,摔倒在地。

马洛里抓住那小子的阿尔伯特式上衣后领,重重地把他甩到砖墙上,那人从墙上反弹回来,摔个大马趴,倒在地上不断喘息。留着小胡子的脸上沾满秽物。马洛里两手扯住他衣领和前襟,把他拎起来怒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救命啊,”那人虚弱无力地嚷嚷道,“杀人了!”

马洛里把那家伙往巷子深处拖了三码远。“你少给我装蒜,臭流氓!你为什么跟踪我?是谁指使你的?你又是谁?”

那人绝望地用无力的手掌掰扯马洛里的手腕:“放我走…”他的外衣已经被扯开,马洛里看到一条棕色肩带,马上伸手进去抢夺武器。

里面藏的不是枪,那辆抓到手里的感觉像是一条长长的涂过油的蛇。那是一根警棍,把手上有垂穗,棍体用一段黑色的印度橡胶制成,尖端浑圆,像鞋拔子一样微微鼓起。警棍似乎有种钢铁的弹性,像是中间有一根钢芯。

马洛里把那件丑陋的凶器杵到他面前,这东西给人的感觉完全可以把骨头打断。爱装咳嗽的人畏缩着说:“我马上回答!”

这时,马洛里脑后突然像是闪过一道水湿的闪电,他几乎瞬间就失去了知觉,只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坠落,但他勉力用手扶住了污秽的鹅卵石,手臂像是突然僵死了一样沉重而麻木。来人又给了他一击,但是这次没打中要害,只抽在肩膀上。他翻身,惨叫,叫声沉重嘶哑,像猛兽一样凶猛愤怒,他从来没有听到自己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他疯狂地乱踢来人,误打误撞地踢中了对方小腿,那人咒骂着跳开了。

马洛里的警棍已经丢了,他猛地站起身,手脚乱舞,头晕目眩,然后勉强半蹲下来稳住。来人个头不高,身材粗壮,他带着圆顶礼帽,帽檐一直压低到眉头位置。他刚才就稳稳地站在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跟踪者旁边,挥舞着香肠形状的粗短警棍恶毒地抽打马洛里。

血沿着马洛里的脖子往下流,他感到一阵阵恶心,头脑发晕,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当场晕倒。动物本能告诉他,如果此时倒在这里,势必会被当场打死。

他转身逃走,跌跌撞撞沿着小巷猛闯,他的头骨好像在体内摇晃,摩擦,就像颅骨已经碎裂了一样,一团红雾遮蔽双眼,像一层挥之不去的油膜。

他脚步蹒跚沿着小巷逃走,气喘吁吁转过一个街角。他双手扶膝倚靠在路边墙上。一对体面的男女经过他面前,带着几分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此刻他鼻涕横流,满口恶心欲呕,但还是以轻蔑的眼神怒目回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如果那些恶棍闻到了血腥气儿,还会追赶上来把自己扯成碎片。

时间一点点过去,更多人经过他面前。有人漠视,有人好奇,有人暗怀不屑,以为他是喝醉了或者脑袋有病。马洛里泪眼蒙胧,失神地凝视对面的豪宅以及宅门一角的珐琅门牌。

半月街。半月街?奥利芬特就住在这里。

马洛里伸手到衣兜里找他的野外观察笔记。笔记本还在,硬硬的皮革封面让他顿觉温暖。他手指发抖,终于找到了奥利芬特的地址。

等找到了那个半月街的地址,马洛里的双脚已经不再摇摇晃晃。头顶那惹人厌烦的眩晕感已经变成了一阵一阵的抽痛。

奥利芬特住在一座佐治亚风格的府邸里面。这栋房子被分割为几处,分别出租给现代生活方式的租客。底层外面有精美的钢铁栏杆,还有一处飘窗,可以俯瞰宅外的格林公园。这里是一片舒适豪华的高档社区,完全不适合遍身伤痛、晕头转向、血流如注的访客。马洛里用力捶打着大象头形的门环。

一位男仆打开了房门,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洛里。“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哦,我的天哪!”他转过身,提高了嗓门叫到,“奥利芬特先生!”

马洛里摇摇晃晃走进前厅,室内的地砖和瓷瓦富丽堂皇,打蜡的护壁材料一尘不染。奥利芬特很快就出现了,尽管时候尚早,他却衣冠整齐,领口系着一枚很小的领结,衣服纽孔别着一小朵菊花。

奥利芬特眼神一扫,似乎已经尽知究竟。“布莱斯!马上去厨房,向厨师要些白兰地来;再拿一盆水,几条干净毛巾。”

男仆布莱斯应声离去。奥利芬特走到开着的大门口,小心地察看了一下左右两侧街道,这才把门上闩。他挽起马洛里的手臂,把他带进走廊。马洛里已经筋疲力尽,就一屁股坐在一张钢琴凳上。

“也就是说你刚刚遭人袭击,”奥利芬特说,“对方从背后暗算你。看你受伤的样子,应该是一次卑鄙的偷袭吧。”

“伤重吗?我自己都看不到。”

“钝器击打导致受伤,打破了肉皮,肿了好大一片,此前失血不少,现在已经慢慢停止。”

“严重吗?”

“我见过比这更重的,”奥利芬特带着几分讽刺性的轻松语调说,“只可惜你穿的这套上好的行头,怕是已经没救了。”

“他们一路跟踪我到皮卡迪利,第二个人我始终没有注意到,等到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突然坐起来,喊道,“该死,我的钟表!我的钟表啊,那可是结婚礼物,我居然把它忘在干草市场的巷子里了。那些坏蛋肯定会把它抢走的。”

这时,布莱斯带来了清水和毛巾。他比东家年长些,个子也更矮,他脖子粗大,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双棕色眼睛略显凸出,多毛的手臂像矿工一样粗壮。他和奥里芬特相处融洽,彼此尊重,明显是深受信任的家仆。奥利芬特浸湿一条毛巾,站到马洛里背后说:“请保持绝对安静。”

“我的钟表啊。”马洛里还在说。

奥利芬特叹了口气说:“布莱斯,您能不能跑一趟,帮忙把这位先生失落的财物取回来?这事儿当然有点儿危险性。”

“好的,先生。”布莱斯不动声色地说,“那家里客人怎么办?”奥利芬特好像重新考虑了一下,一边用湿毛巾清洗马洛里的后脑勺。“布莱斯,不如你带客人们一起去吧?我确信他们一定喜欢出门逛逛。带他们从后门走,最好不要惹太多人注意。”

“那我怎么跟他们说呢,先生?”

“当然是实话实说了。告诉他们说,这家主人的一位朋友遭到敌国特工人员袭击,但是要提醒他们,绝不能乱开杀戒。如果他们没能找到马洛里先生失落的财物,这也绝对不意味着他们自己能力不足。如果必要的话,你可以跟他们开个玩笑,但一定不要让他们觉得丢了面子。”

“我明白,先生。”布莱斯说完就走了。

“很抱歉劳您费心。”马洛里口齿不清地说。

“没什么,朋友之间这是应该的。”奥利芬特取了一只玻璃酒杯,给马洛里倒了两指高的白兰地。

喝了白兰地之后,马洛里觉得堵在喉头的呕吐物不见了,伤口还很疼,不过不再那么让人头晕目眩。“你是对的,我错了,”他大声说,“他们像一群野兽一样尾随着我!而且不是普通的暴徒,他们想置我于死地,这一点我已经毫不怀疑。”

“是得克萨斯人吗?”

“伦敦人。那个高个儿留着两撇小胡子,还有一个矮胖的戴着圆顶礼帽。”

“雇来的人。”奥利芬特又在盆里蘸湿一条毛巾,“我觉得,你的伤口缝几针就可以。要我请个大夫来吗?还是你更愿意相信我,让我来缝?在那些蛮荒国家,我做过一点儿外科工作。”

“我也做过,”马洛里说,“你要是觉得需要缝针,就请现在动手吧。”

奥利芬特去取针线的当儿,马洛里又喝了一些白兰地。然后他脱掉外套,咬紧牙关,死盯着一朵蓝花图案的墙纸,奥利芬特熟练地为他缝合了破裂的伤口,又消了毒。“效果还不错,”奥利芬特很满意地说,“只要注意远离恶臭的空气,说不定这次你不用发烧就可以痊愈。”

“现在整个伦敦都臭气熏天,这鬼天气…我总是不相信大夫,你呢?我觉得这些人都只会夸夸其谈。”

“外交官和灾变论者难道就不会夸夸其谈吗?”奥利芬特笑得很真诚,马洛里完全没办法因为他的话生气。马洛里从钢琴凳上拿起自己的外套,衣服领子上到处是血渍。“现在怎么办?我该去报警吗?”

“您当然有权去报警,”奥利芬特说,“尽管我相信您的爱国热忱,知道有些事儿您是不会跟警察说的。”

“你是指涉及埃达·拜伦女士的事情吗?”

奥利芬特皱起了眉头。“对当朝首相的女儿妄加猜测,在我看来,也是对国家的大不敬。”

“我明白了。那我替皇家科学会下属的自由贸易委员会走私枪械的事,能说吗?我胡乱猜想一下,委员会的丑闻应该比不上拜伦女士的事儿那么重要吧?”

“这么说吧,”奥利芬特说,“尽管我个人很想看到委员会的丑闻公之于众,但是恐怕从国家利益的角度来考虑的话,此事也是继续保持机密为上。”

“知道了,那么除此以外,我还能跟警察说什么呢?”

奥利芬特高深莫测地笑着说:“你大约只能说,你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被不明身份的恶徒打了一闷棍。”

“这太荒谬了!”马洛里怒道,“你们这些官僚到底能做些什么?现在根本不是胡扯闲聊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劫持埃达女士的那名女犯!她名叫…”

“弗洛伦丝,巴特莱特,”奥利芬特说,“麻烦您小声点儿。”

“你怎么就…”马洛里欲言又止,“你的朋友韦克菲尔德给你通风报信了,对吗?我估计,我在中央统计局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我一走,他就屁颠颠儿地找你报信去了。”

“不管这项工作有多么令人厌烦,韦克菲尔德的职责就是监控差分机的所有操作。”奥利芬特不动声色地说,“实际上,我还以为您会通知我——现在您已经知道了,与您为敌的的确是血债累累的女杀手,可事实证明,您好像并不喜欢跟别人分享您的发现。”

马洛里无言以对。

“这根本就不是普通警察管得了的事情,”奥利芬特说,“我早就跟您说过,您需要特别保护。而现在,恐怕我必须要求您接受了。”

“真烦!”马洛里嘟嚷着。

“我有非常合适的人选,埃比尼泽·弗雷泽探员,隶属于弓街警局特别行动部。我是说极为特别的分部,所以这件事您不能到处张扬。不过您会发现,弗雷泽探员是个非常精干、宽厚,而且可靠的人。噢,对了,他更喜欢别人叫他弗雷泽先生。把您交给他,我就会完全放心——您都不知道,这将给我减轻多大的压力。”

后院传来关门声。然后是脚步声,刮擦声,叮当声,还有其他一些奇特的说话声。布莱斯随后出现。

“我的钟表!”马洛里大喊道,“谢天谢地!”

“我们在一堵墙的上面找到了它,用碎砖头支着,藏得很严实。”布莱斯说着,把钟表匣放下,“完好无损。我想一定是匪徒把这东西藏在那里,准备回头再悄悄取走的,先生。”

奥利芬特点点头,扬起眉毛瞥了一眼马洛里。“干得好,布莱斯。”

“先生,我们在旁边还发现了这个。”布莱斯取出一顶瘪瘪的圆顶礼帽。

“是那个坏蛋的。”马洛里说。装咳嗽的绅士所戴的帽子已经被满地的臭尿浸透了,可是大家都觉得这个细节还是无视为妙。

“很抱歉没能找回您自己的帽子,先生,”布莱斯说,“也许被哪个街头流浪汉给取走了。”

奥利芬特略微有些不太情愿地检查了那顶毁掉的圆顶礼帽,翻来覆去里外打量,还把缝合线翻开来看。“没有帽商的标记。”

马洛里扫了一眼,说:“这是机器制作的货色,我估计是莫塞斯父子公司的产品,大约两年前买的。”

“嗯,”奥利芬特眨眨眼睛,“我觉得,这件证据可以排除袭击者来自国外的可能性。对方一定久居伦敦,使用廉价的望加锡生发油,可见头脑还算灵活,有点儿手段。布莱斯,把这个扔了吧。”

“遵命,先生。”布莱斯转身出去。

马洛里非常满意地抚摸着钟表匣说:“您家的布莱斯先生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如果我给他一笔赏钱,您认为他会拒绝吗?”

“绝对会。”奥利芬特说。

马洛里知道,自己又一次出了丑。他咬了咬牙,又问:“那么您的客人呢?可否允许我向他们表达一下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