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里自报家门,然后说:“先生,很抱歉我来晚了。我在贵处的走廊里迷了路。”

这对韦克菲尔德来讲一点都不意外。“给您来点儿下午茶怎么样?我们这儿的松糕还不错。”

马洛里摇了摇头,然后“喇”地一下打开烟盒:“来支烟?”韦克菲尔德脸色发白地说:“哦,不!不,谢谢!我们这儿特别怕发生火灾,因而严禁烟火。”

马洛里懊恼地收起烟盒。“我知道了…可是我真是不明白,抽根烟而已,能有什么大不了?您觉得呢?”

“有烟灰!”韦克菲尔德先生语调坚决,“还会产生不可见的粉尘!它们会通过空气传播,污染我们的润滑油,让齿轮生锈。而如果要清理整个统计局的差分机——好了,这不用我说您也知道,简直是西西弗斯的任务,马洛里博士。”

“是吗,”马洛里嘟嚷着,试图转换话题,“您肯定知道我是个古生物学家,不过在差分机操作方面我也略有所知。您这儿安装的运算齿轮长度有多少码?”

“多少码?马洛里博士,我们这儿的差分机运算齿轮的长度是要用英里来衡量的。”

“真的吗!运算力有这么强?”

“也可以说,麻烦也有这么多!”韦克菲尔德摊了一下手,说,“齿轮旋转会积聚热量,热量又会让铜质部件发生膨胀,导致齿轮磨损。天气潮湿的时候,润滑油会糊作一团,而到了天气干燥的时候,差分机甚至会自己产生雷顿静电,然后吸附各种各样的灰尘。齿轮有时会粘在一起,有时会卡在一起,卡片有时也会粘在送卡器上…”韦克菲尔德叹口气说,“根据我们的实际经验,尽可能想尽一切办法避免灰尘、热量和湿气才是最为省力的做法。即便是我们下午茶时候所吃的蛋糕也是特别订制的,主要是为了降低面包屑风险。”

马洛里觉得,“面包屑风险”这个短语听起来有些滑稽,但是韦克菲尔德表情一本正经,根本就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们试过高尔杰特的醋酸清洗剂吗?”马洛里问,“剑桥那边的人非常信赖这东西。”

“啊,是啊,”韦克菲尔德拖着长腔说,“那是个古老又可爱的差分机分析学院。我倒也希望我们能像他们这种学术机构一样清闲!剑桥的人对自己的差分机百般宠爱,可是在我们这种公务部门,我们必须一遍又一遍运行日常程序,直到把机器里的小连杆累弯。”

马洛里最近刚去过差分机学院,下定决心要炫耀一下自己听到的学界前沿成果。“您听说过剑桥最新推出的编译器吗?它可以更加均匀地分配齿轮磨损情况…”

韦克菲尔德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在议院和警方眼里,统计局就是一个工具。您看,他们总是有任务派下来,而我们总是疲于奔命。资金不足啊,您知道。这些人完全估计不出我们的资源需求,先生。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悲剧,我想您一定懂得我们的难处。您本人也是研究科学的人,我无意冒犯,可我真是觉得下院议员们连一个好的差分机程序和一个破煎锅都区分不开。”

马洛里扯了扯胡子说道:“听起来的确很遗憾,数以英里计的计算齿轮!当我试图想象这么强大的计算力能做的事情时,我简直要窒息了。”

“哦,我确信您很快就不会觉得窒息了,马洛里博士。”韦克菲尔德说,“在差分机操作领域,计算需求扩张的速度永远都远远超过计算能力的增速,简直像是自然法则一样。”

“也许这的确是一项法则,”马洛里说,“只不过暗藏在我们尚未了解的知识领域…”

韦克菲尔德先生礼貌地笑着看了看他的表。“真遗憾,每个人追求更高尚知识的冲动总是要让位于日常实际工作。我很少有时间可以讨论有关差分机的哲学话题,除非是遇见我那位难得一见的同僚——奥利芬特先生。也许,他跟您谈起过自己对于未来时代差分机应用的设想?”

“只是简单提到过,”马洛里说,“在我看来,他关于,嗯,社会研究的设想,所需要的差分机资源可能已经超过我们大不列颠全国的规模。他打算监测整个皮卡迪利的所有交易之类。坦率地讲,这些设想在我看来有点像乌托邦。”

韦克菲尔德回答说:“先生,就理论上来讲,这是完全可能的。我们自然会对电报通讯、信用卡记录之类的东西保持一定的关注。不过我们真正面临的瓶颈还是人才,要知道,只有经过特别训练的分析师才能把差分机数据转化为可以利用的知识。而他的设想野心勃勃的规模与我们统计局目前运行资金所能支持的员工规模之间…”

“我的确不想给您添太多麻烦,”马洛里打断了他,“但是奥利芬特说过,您应该可以帮我指认一名逍遥法外的罪犯以及他的女同伙。我填写过两份你们这里的三联查询单,此前特地派人送过来…”

“是的,上周的事儿,”韦克菲尔德点头说,“我们也的确已经尽可能为您提供帮助。我们总是乐于为杰出人士服务,比如奥利芬特先生和您本人之类的。暴力袭击,甚至试图威胁著名学者的生命安全,这当然是非常严重的事件。”韦克菲尔德先生拿起一根削得像针一样尖的铅笔和一沓横格纸,“不过跟奥利芬特先生感兴趣的其他事情相比,这事儿显得有些过于平常了,不是吗?”

马洛里没应声。

韦克菲尔德面色凝重。“您不用担心,可以对我说实话。这也不是奥利芬特先生和他的上司第一次让我们办事儿了,当然,作为女王陛下的忠实奴仆,我可以保证为您严守任何秘密。您说的任何话都不会传出这个房间。”他躬身向前,“先生,您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马洛里快速而认真地权衡了一下,不管埃达女士犯了什么错,不管她是出于绝望,还是过于莽撞才落入了那个恶棍和他的女同伙手中,他终归觉得,把“埃达·拜伦”的名字记录在那些横格纸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且奥利芬特肯定不同意他这么做。

于是马洛里装出一副很不情愿才坦白的样子说:“您这么问,真让我不知从何说起,韦克菲尔德先生,因为我自己都觉得,其实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我觉得本来都不用跑来麻烦您。就像我给您写的便条上说的,我在德比赛马场遇见一名醉醺醺的赌鬼,那家伙拿着匕首给我制造了点儿小麻烦。其实我本人觉得这完全无关紧要,可是奥利芬特先生却说,我可能真的面临严重危险。他提醒我说,我的一位同事就是最近被杀的,当时的情况也非常古怪,而且那件案子到现在都没能破。”

“您是说路德维克教授,那位恐龙专家?”

“是路德维克,”马洛里说,“您知道那件案子吗?”

“他是被人用刀捅死的,在一家赌鼠场。”韦克菲尔德用铅笔上的橡皮头轻轻敲着牙齿,“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这事让学术界大失颜面。很多人都觉得路德维克是学界的耻辱。”

马洛里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奥利芬特似乎认为,他的遭遇和我遇见的事情可能会有关联。”

“他怀疑那些赌鬼跟踪然后谋杀学者?”韦克菲尔德说,“坦率地讲,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动机这样做。除非,请原谅我做此猜测,除非你们都欠下了巨额赌债。您和路德维克是老朋友吗?也许你们都有经常光顾赌场的嗜好?”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跟他一点儿都不熟,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没有欠过任何那种类型的债务。”

“奥利芬特先生认为,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偶然的。”韦克菲尔德说,他好像完全相信马洛里的保证,因为他显然已经失去了追问下去的兴趣。“当然,您指认一下这个坏蛋肯定会更为稳妥。如果只需要我们帮忙做这么一点小事的话,我们当然可以做到。我会派一位工作人员带您去图书馆,去差分机那里进行查询。一旦我们查出袭击者的身份证号,事情就会有些眉目了。”

韦克菲尔德扳开一个胶皮话筒,对着里面喊了两句,一位职员就推门进来了。这一位年轻柔弱的伦敦人,同样戴着手套,裹着围裙。“这位是我的同事托比亚斯先生,他将听从您的调遣。”会面看来已经结束,韦克菲尔德已经忙不迭要开始处理别的事情了。他机械地鞠了一个躬,说:“很高兴见到您,先生。如果还有什么我们能为您效劳的,请务必不要客气。”

“非常感谢。”马洛里说。

马洛里发现那男孩沿着发际线剃掉了大约一英寸宽的头发,这样前额显得更高一些,显得更有智慧,不过现在距离他上次理发看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为这片特别留出来的区域已经长出短短的头发茬。马洛里跟着他走出迷宫一样的办公区,走进一段走廊。他的向导走路姿势有点奇怪,总是左摇右摆。那人的鞋子脚后跟磨损得太厉害,以至于连鞋钉都露了出来,便宜的棉袜上也打了补丁。

“托比亚斯先生,我们这是去哪儿?”

“差分机那里,先生。在楼下。”

他们在升降机门口停了一下,那里有一个设计巧妙的显示牌,表明升降梯目前在哪个楼层。马洛里把手伸进裤兜,在折刀和钥匙之间摸索,然后掏出一枚金畿尼。“给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托比亚斯接过金币,问道。

“这是我们常说的小费,我的孩子。”马洛里故作轻松地说,“您知道,‘为了获取更周到的服务’。”

托比亚斯细细打量着那枚金币,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阿尔伯特亲王的肖像似的。他瞥了马洛里一眼,眼神阴郁而尖刻。

升降机的门打开了,托比亚斯把金币放进围裙口袋里。他和马洛里一起走进升降机,里面已经有几位乘客。操作员扳动开关,让轿厢下降到建筑深处。

马洛里跟着托比亚斯走出升降机,经过一列风动邮件处理槽,又穿过两扇摆动门(门的边缘都裹着厚厚的毛毡)。等他们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托比亚斯突然站住,说:“你不应该给政府公务人员小费。”

“你看着像是能用到这些钱。”马洛里说。

“十天的工资?的确是这样。假如你不会给我带来麻烦的话。”

“我没有恶意。”马洛里温和地说,“这个地方处处透着古怪。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明智的做法就是找个内部人做向导。”

“我们的头头们有什么问题吗?”

“托比亚斯先生,其实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您来指导我。”

这句话对托比亚斯的作用好像超过了那枚金币。他耸耸肩,“威奇为人还不坏。如果我是他,也肯定会做同样的选择。不过,他今天的确查阅过您的编号,翻检了您那厚达九英寸的档案。您肯定有些管不住自己嘴巴的朋友,马洛里博士,错不了的。”

“是吗?”马洛里强颜欢笑,“那些文件读起来肯定很有趣,我自己都想看看。”

“我的确认为这些档案有可能会落到未经授权的人手里。”年轻人透露说,“不过,要是被抓到了,相关人等都会丢掉工作。”

“托比亚斯,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挣钱不多,煤气灯对眼睛也不好,不过这份工作也有它的优点。”他再次耸耸肩,推开另一道门,走进一间喧嚷的接待室,这个小房间的三面墙都放着架子和卡片文件,第四面墙是透明玻璃。

在玻璃后面是宽大的厅堂,巨大的差分机就矗立在那里——有那么多的机器,以至于一开始马洛里认为墙上肯定都装着镜子,就像是豪华舞厅里那样。这里的景象像是狂欢节上的幻影,就是为了迷惑人的眼睛。巨大而外形千篇一律的差分机,钟表一样精密的构造,错综复杂的铜质部件互相连接,就像首尾相连的列车车厢,每一节都停靠在专用的厚达一英尺的基座上。涂白的房顶距离地面足有三十英尺,上面悬吊着驱动机器的滑轮皮带,小一点的机器从装着辐条的巨大飞轮上获取动力,飞轮全都安装在高耸的铁柱上。出入其间的白领操作员在巨大的机器面前显得像是一群矮人一样。他们的头发都包裹在白色圆扁帽里,口鼻都用一块方形白色纱布遮住。

托比亚斯带着绝对无动于衷的表情,瞥了一眼这些壮观华丽的巨大机器。“整天都要盯着那些小孔,而且不允许犯一点点错误!只要打错一个孔,就可以从圣洁的神父变成无耻的纵火犯,有无数可怜而又无辜的年轻人就这样毁掉了一生…”

巨大机器发出的滴答声和吱吱声淹没了他的话语。

两个衣装整齐、面容沉静的人正在图书馆里埋头工作。他们头碰头俯身面对着一大块彩色图板。“请坐吧。”托比亚斯说。

马洛里坐在图书馆的桌子旁边。这是一张大理石转椅,配有橡胶滚轮。托比亚斯坐在马洛里对面,取出一大沓卡片细细翻检,戴手套的手指时不时在一小罐蜂蜡上抹一下。他找出两张卡片。“先生,这是您的查询单吗?”

“我填写的是普通的书面查询单,看来你们已经把它们变成差分机文件形式了,对吗?”

“是这样的,犯罪学量化分析部只是负责接收您的查询,”托比亚斯眯着眼睛说,“但我们还得把查询转交给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这张卡片已经运行过,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完成了一些初步分类工作。”他突然站起来,取下一本活页笔记本——一本操作员手册。他把马洛里的查询单与书中的标准单据对比了一下,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藐视表情问:“先生,您的查询单填完整了吗?”

“应该填好了吧。”马洛里想蒙混过关。

“嫌疑人身高…”年轻人嘟嚷着,“臂长、左耳长度和宽度、左脚、左前臂、左手食指。”

“我填写的都是尽可能准确的估计数字。”马洛里说,“我能否问一下,为什么只要左侧的数字?”

“因为左侧受体力劳动影响较小,”托比亚斯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年龄、肤色、发色、眼睛颜色、疤痕、胎记…啊,就是这个,生理畸形。”

“那人脑袋一侧有一个大鼓包。”马洛里说。

“头骨前侧畸形。”年轻人说着,继续查阅他的参考书。“这很少见,所以才会引起我的注意。这个信息应该有帮助。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的人特别喜欢研究头骨。”托比亚斯拿起卡片,把它们从一个插孔里放进去,然后拉了一下铃。铃声响亮,过了一会儿,一名操作员过来取走了卡片。

“现在我们做什么?”马洛里问。

“等,等到它运行完。”年轻人回答。

“那要多久?”

“永远都要比你预计的时间长两倍。”年轻人坐回椅子上,“即便你以为自己已经把估计的时间翻倍,结果还是一样,简直像自然规律一样。”

马洛里点点头,反正都要等,这段时间也许倒可以利用起来。“托比亚斯先生,你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

“还没有长到让我发疯。”

马洛里笑了。

“你还以为我在开玩笑?”托比亚斯沉着脸问。

“如果你这么痛恨这份工作,又为什么留在这里呢?”

“只要还有一丝理智,任何人都会痛恨这份工作。”托比亚斯说,“当然,如果你在大楼的顶层上班,这里的工作也还算不错,只要你是大人物中的一员。”他偷偷竖起一根手指,指指房顶。“当然,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大多数时候,这里的工作都需要小人物来完成。需要几十个、上百个我们这种小人物。我们总是在不停地换人。这份活儿只能干两年,或者三年,然后你的视力和头脑就全毁了。你可能会因为整天盯着看一些小孔而发疯,疯得就像童话里爱跳舞的睡鼠一样。”托比亚斯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先生,我敢打赌,你看到我们这些下层职员穿得像一群白鸽子一样,肯定会认为我们内心全都一个样!但我们不是,先生,完全不是。要知道,整个不列颠就只有那么多会读会写,会拼会算的人,只有那么一部分人可以满足这里的标准。大多数掌握了这些技能的公子哥儿都可以找到比这好得多的工作,只要用心去找就可以。所以最终,统计局就找到了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人。”托比亚斯苦笑着,“他们有时候甚至会雇佣女人。纺织女工因为珍妮机的普及而失去工作。政府雇用她们,让她们阅读卡片,或者给卡片打孔。这些以前的纺织女工特别善于做好细节工作。”

“这种做法,听起来有点奇怪。”马洛里说。

“权宜之计,”托比亚斯说,“政府就是这样得过且过。马洛里先生,你以前为政府工作过吗?”

“也算是有过吧。”马洛里说。他曾经为皇家学会的自由贸易委员会效力,他曾经相信过他们的爱国主义说辞,他们关于提供暗中支援的承诺,但是最后,这些人一旦达成目的,却随即抛弃了他,不管他的死活。他所得到的,只是受到委员会负责人加尔顿爵士的暗中接见,握了一下手,对方“深表遗憾”,因为对于他“为国效力的勇敢行为难以公开承认”,连张签名盖章的纸片儿都没有。

“您做的是什么类型的政府工作呢?”托比亚斯问。

“您有没有去看过他们所谓的‘陆生利维坦’?”

“在博物馆看到过,”托比亚斯说,“他们称这种动物为雷龙,是一种类似于大象的爬行动物,脖子很长,有牙齿。那东西吃树叶。”

“你很聪明啊,托比亚斯。”

“原来您就是恐龙马洛里!”托比亚斯说,“您就是那位著名学者!”他的脸涨得通红。

铃响了,托比亚斯跳了起来,从墙上的托盘里取下一沓折起来的纸。

“运气不错,先生,男性嫌疑人的搜索已经完成了。看,我说过吧?头骨畸形那一条肯定管用。”托比亚斯把那张纸摊开,放在马洛里面前的桌子上。

纸上是一些逐线打印的差分机人像,这些人像个个都是一副死狗一样的表情,一律是深色头发的英国人。小小的方形图片对相貌的扭曲程度刚好可以让所有人的嘴角都黑做一团,眼角也都遍布灰点。这些人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就好像一个丑陋而缺乏魅力的人类亚种。所有的图片都没有姓名,下面只标注着公民编号。“没想到会查出好几十个嫌疑人出来。”马洛里说。

“要是您提供的人体测量学参数更准确一些,我们就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托比亚斯说,“不过您也不用着急,仔细看看这些画像吧,如果我们系统里有这个人的资料,那肯定就在这些人里面。”

马洛里认真打量着这一大批流氓恶棍,其中很多人的脑袋都奇形怪状,一看就让人恶心。那个恶棍的相貌他记得非常清楚。他记得那扭曲的五官上写满杀人者的狂暴,碎裂的牙齿上血丝凌乱。这副嘴脸已经刻进了他的脑海,像巨型恐龙的膝骨线条一样清晰,就像最初在怀俄明州的页岩层里看到它那样。在那个忽如拨云见日的瞬间,马洛里从淡褐色的乱石堆里看到了即将属于自己的荣耀和名望;而在那个凶残的小个子脸上,他看到的是可能毁掉自己生活的致命挑战,两次的感觉如出一辙。

可是在那些茫然而阴郁的面孔中并没有符合记忆的形象。“有没有可能,你们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的画像?”

“也许你要找的人并没有犯罪记录,”托比亚斯说,“我们可以把查询卡再运行一遍,在一般居民资料库里查查看,不过这要花上整整一个星期的差分机机时,需要经过楼上那些人的特别授权才行。”

“请问,为什么要花上那么长时间?”

“马洛里博士,我们的资料库包括了整个不列颠帝国的所有臣民。任何申请过工作职位、缴过税或者被逮捕过的人。”托比亚斯的语调充满歉意,显见他很想帮忙,“他有没有可能是外国人?”

“我完全可以确定他是英国人,而且是个大坏蛋。这家伙随身带有武器,非常危险,可是在这些肖像里,我就是找不到这家伙。”

“先生,也有可能是照片拍得不像本人。这些犯罪分子喜欢在拍摄犯罪档案照片的时候隐藏面目,故意鼓起腮帮,在鼻子里塞上棉球,或者其他这类招数。先生,我猜想,他一定会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

“我可不这么认为,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托比亚斯坐下来,有些泄气。“我们能找到的只有这些了。先生,除非您打算改变您对他外貌的描述。”

“有没有可能有人暗中搞鬼,把他的肖像删除呢?”

托比亚斯看上去非常震惊。“那就可以算是篡改官方档案了,先生。这可是重罪。我完全可以确信,没有任何小职员会这么胆大妄为。”他停顿了一下,气氛很沉重。

“还有吗?”马洛里问。

“这么说吧,先生,政府档案文件神圣不可侵犯。如您所知,我们这些人在这儿做的就是保护档案的工作,但是统计局之外的确存在那么一些身处高位的官员,他们…是为这个国家服务的秘密情报人员。您应该清楚我指的是哪些人。”

“老实说,我不清楚。”马洛里说。

“有那么几位绅士,地位显赫,深受信任。”托比亚斯说着,看了看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压低了嗓音说,“也许您听说过他们所谓的‘特别内阁’?或者弓街警署的特别行动部?…”

“还有其他人吗?”马洛里问。

“嗯,皇室成员当然也有权限。毕竟我们这些人都是为皇家效力。如果阿尔伯特亲王直接向我们统计局的局长下令…”

“首相会有这个权限吗?我是指拜伦爵士。”

托比亚斯没有回答,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只是随便问问,”马洛里说,“别在意。要知道这是学者的职业本能——一旦对一个话题感兴趣,就什么都想搞清楚,甚至到了迂腐的程度,不过这件事其实没什么相干。”马洛里又瞅了一眼那些画像,装作非常认真的样子,“这肯定是我自己没看清楚——你们这儿的光线似乎也不是很好。”

“我把煤气灯开大一点儿吧。”年轻人说着作势要站起来。

“不用了,”马洛里说,“我还是集中精力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女人吧。兴许这次运气能好点儿。”

托比亚斯重新落座。他们一起等着差分机的运行结果。马洛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活儿节奏真慢,是吧,托比亚斯先生?像你这么聪明的年轻人,肯定愿意做更有挑战性的工作。”

“我真的喜欢差分机,”托比亚斯说,“只不过不是这种笨拙的大家伙,而是那些更灵巧、更有美感的类型。我想要学会怎样编写指令。”

“那你为什么不到学校去学呢?”

“没钱,上不起学啊,先生,家里人不同意。”

“试过考取国家助学金吗?”

“我考不上,我的微积分考试没能通过。”托比亚斯很忧伤,“反正我也不是当科学家的料。我这一生的希望都在艺术领域——影像学!”

“表演艺术,对吧?我听说这种才能都是与生俱来的。”

“我把所有能节省下来的钱都买了机时,”年轻人说道,“我们一些爱好者组成了一个俱乐部。帕拉杜姆剧院把他们的影像差分机租给了我们,可以在剧院空闲的时候用。除了业余水平的垃圾货色之外,有时候的确可以看到一些非常出色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