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中蓝绿藻与硅藻的最佳平衡背后有研究人员的多少心血。夏米安说她觉得小鹿斑比会从树林中欢快跳跃而出,弘声称他知道有多少位迪士尼工程师已发誓遵守《国家安全法》,

绝不泄密。
“我们可以从霍夫曼斯塔尔那儿得到一些碎片。”弘说。他或许是在自言自语,“指挥员一媒介人格式塔即将生效,我们马上就会忘记彼此的存在。肾上腺素的效用正在消失。“她

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什么……‘美丽的机器’……希拉里认为自己的声音很镇静,真是大错特错。”
“别跟我说这些。不要抱任何期望,你忘啦?放松点吧。”我拉开舱门,吸了一口“天堂”的空气——它就像冰镇白葡萄酒一样沁人心脾。“夏米安呢?”
他叹了口气,我脑子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静电噪音。“夏米安本来应该在五号空地照顾一个智利人,那人已经回来三天了,可她没去,因为她听说你要来。她一直在鲤鱼塘等你。冥顽

不灵的贱人。”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夏米安正拿卵石投向池中的中国胖头鱼。她一边耳朵后面别着一束白花,另一边夹了根皱巴巴的万宝路。她赤着双足,脚上沾满了泥巴,连身衣的裤腿也卷到了膝盖上,一头黑发束

在脑后,绑成马尾辫。
我们初次碰面是在一家焊接店的聚会里。醉言醉语在空旷的合金球体里锻锵回响——我们在零重力状态下痛饮自酿伏特加。有人带了一袋水,他挤了两把水出来,灵巧的手指上下翻

飞,借助表面张力将水揉成一个松软滚动的水球。大家玩起传水球这一老掉牙的游戏。我在零重力下总是笨手笨脚的,水球传向我时,我的手穿过了它,上千颗银色小球落在我头发

上,我一边甩头,一边拨弄头发,整个人手舞足蹈地在空中打转。我的丑态逗得旁边的女子捧腹大笑,笑到无法控制身体,慢慢地翻起了筋斗。她一头黑发,身材修长,下身穿着肥

大的抽绳裤,就是那种“齐奥尔科夫斯基号”上贩卖的纪念品,上身是一件大了三码的褪色NASA T恤衫。一分钟后她跟我聊起,她曾跟一个少年一起玩悬挂式滑翔,还自豪地说起他

们曾在玉米罐里种大麻。我当时并没意识到她也是媒介人,直到弘告诉我们派对结束了。一周后她搬来与我同住。
“给你们一分钟,可以吗?”弘咬牙说道,那是很恐怖的动静,“就一分钟。”我脑中没了声息,他下线了,估计也不在监听。
“五号空地怎么了?”我蹲到她身边,也捡起几枚卵石。
“不太顺利。我只能给他注射安眠药,暂时离开。我的翻译跟我说你上去了。”她说话带得克萨斯口音,“爱”听着像“埃”。
“我以为你会说西班牙语。那家伙不是智利人吗?”我向水塘掷了一枚卵石。
“我会说墨西哥式西班牙语。文化专家说他可能不喜欢我的口音,这倒替我省事了。反正他说快了我也跟不上。”她随着我扔出一枚卵石,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总是这样。”

她叹了一句。一尾大头鱼游过来,看她扔进去的卵石是否能吃。“他撑不过去的,”她没看我,声音里听不出感情,“小乔治肯定撑不过去的。”
我选了一枚最扁平的卵石,试着打水漂,没成功,石头沉了下去。智利人乔治的事情,我还是少知为妙。我知道他是生还者之一,他这样的人占百分之十。我们的返还前死亡率是九

成:两成的人自杀,七成的人送入看护病房后死亡——大小便失禁的,胡言乱语的,一群废人。夏米安和我是那些生还者的媒介人。
如果第一批生还者只带回贝壳,恐怕现在压根不会有“天堂”这地方。“天堂”是在一个死去的法国人返航后建立的。他回来时,冰凉的手掌中死死攥着一枚直径十二厘米、有磁性

编码的铁环。这真是一种黑色幽默——他就像一个可以免费再骑一次旋转木马的孩子。我们八成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在哪儿、是怎样得到这枚铁环的,可这个铁环却成了治愈癌症的

罗塞塔石碑。于是人类进入了货物崇拜时代。我们从“高速路”上捡点儿东西,或许就能在科研方面为人类省下千年的蹉跎。夏米安说,我们活像那些岛民——穷尽一生搭建简易跑

道,盼望银色巨鸟再度归来。夏米安慨叹说,跟“高级”文明接触不是一件好事,哪怕是你最憎恨的仇敌,你都不愿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你不好奇他们是如何编织这场骗局的吗,托比?”她眯眼看向阳光。东边射来的阳光洒向这个圆柱体国度,放眼望去尽是绿色,无边无际。“他们肯定召集了所有重磅人物,那些

精神病专家,他们围坐在仿真红木长桌前,那架势好像五角大楼开会。他们人手一个空本子,一根崭新的铅笔,还特别为这种场合削得尖尖的。各学派都来齐了:弗洛伊德派、荣格

派、阿德勒派、斯金纳派,随你说吧。那群杂碎自己也清楚,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刻已经到了,他们终于以专家身份出现,而不是某个行业的代表。没错,他们就是西方精神病学的化

身。结果呢,屁用不顶!人砰地一下突然回来,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流着哈喇子,哼着乱七八糟的儿歌。活下来的人最多能撑三天,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然后不是开枪崩了自己,

就是患上精神分裂症。”她从腰带上取下一个小手电,敲碎了塑料壳,摘下里面的抛物面反射镜。“克里姆林宫疯了,中情局傻眼了。最要命的是,那些原本要赞助这场演出的跨国

公司纷纷打起退堂鼓。‘宇航员都死啦?没留下数据?那还谈什么生意。’于是这群精神病专家都慌了神,直到一个怪胎——也许是从伯克利来的——嬉笑着说,”她拉低声音,模

仿醉汉的腔调,“‘嘿,我们干脆把这些人送到一个舒服的地儿,给他们一堆迷幻药,让他们的亲友陪着,怎么样?她笑了起来,摇摇头,用反射镜把阳光聚焦到烟头上,点着了香

烟——他们不让我们用火柴,因为火会破坏氧气与二氧化碳的平衡——白热的焦点处升起一缕灰色的轻烟。
“好了,”弘说,“你们的时间到了。”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多钟。
“祝你好运,宝贝,”她轻声说,假装专心抽烟,“一路平安。”
痛苦是无法避免的,次次如此。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你既不知道何时,也不知道它将以何种方式发生。你得牢牢控制痛苦,在黑暗中与之死扛。假若你张开双臂拥抱它,那么你将

彻底被它打垮。正如弘引用的一句诗:“让我们学会在意,同时不在意。”
我们像一群有智能的苍蝇,在一座国际机场里游荡;其中一些就这么撞进了飞往伦敦或里约的航班,说不定还能活着飞完全程,甚至活着回来。“嘿,”一只苍蝇招呼道,“那扇门

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们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吗?”在“高速路”的边界,所有人类语言你都能理解,除了——如果真有的话——萨满巫师和秘术师的语言,这些神秘的语言谈

论的是恶魔、天使、圣徒。
“高速路”也是受规则支配的,我们已经掌握了其中几条,这是我们行动的基础。
规则一:每次航行只得一人,不得成群结队。
规则二:不得使用人工智能;无论那里有什么,都绝不会让一台智能机器搭车,我们能造出来的机器肯定不行。
规则三:记录设备纯属浪费空间,每次返回时上面都没有任何信息。
为圣女奥尔加守灵之后,几十个物理学派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一个比一个诡谲高深,每种理论都希望抢占主流殿堂。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败下阵来。在“天堂”安静的夜晚中,有

窸窸窣窣的人语,你会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那些学说架构坍塌的声音。随着某些公司智囊团的毕生事业没落为简洁的历史脚注,理论的碎片丁零当啷地掉落在地面上,化作光辉的尘

埃。而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些苟延残喘的生还者在黑暗里说出了只言片语。
群蝇在机场里等待搭乘顺风机。它们不应该提太多问题,不应该试图探索事件的完整图景。朝那个方向不断摸索,迟早会变成偏执狂,你的思想会在夜幕上投射出阴暗的巨幅图像,

这些图像会渐渐凝固,变成疯狂之症,变成一种信仰。智能苍蝇坚信“黑匣子”理论——这种暗喻广受认可,“高速路”在所有合理的等式中始终是未知数X。其实“高速路”到底

是什么,是谁造就了它,都不是我们该关心的。我们要关心的是,“匣子”里应该装什么,以及我们能从其中得到什么。我们与“高速路”礼尚往来,既送去了一些东西(芳名奥尔

加的女士、她的飞船,还有一大群前仆后继的追随者),也从它那儿得到了一些东西(一个女疯子、一枚贝壳、人工制品以及外星技术的碎片)。“黑匣子”理论家明确地告诉我们

,我们关心的应该是尽可能从这场交换中获取最大利益。我们来这儿,是为了保证同胞们的钱砸得有价值。不过,有些事情日益明朗了,其中一件就是,找到这座飞机场的不止我们

这一群苍蝇。从我们收集的人工制品来看,至少有六种大相径庭的文化在分这一杯羹。“还有更多的土鳖。”夏米安评价道。我们就像轮船货仓里的一群耗子,与其他港口的耗子交

换小玩意儿,梦想着灯火辉煌的大都市。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投入”或“产出”的问题。蕾妮·霍夫曼斯塔尔的价值是:产出。
我们在三号空地(又称“极乐世界”)迎接蕾妮·霍夫曼斯塔尔回家。我蹲在一株足以乱真的藤槭后面观察她的飞船。它原本像一只失了翅膀的蜻蜓,纤细单薄,腹部长达十米,喷

气发动机就放置在那里。现在发动机已经拆除了,它看起来就像一只死白色的蛹。那凸出的幼虫眼里装的是照例用不上的传感器和探测器。它停在这片空地中心的一个缓坡上,这座

小丘是特别设计的,专用来支撑各式飞船。新式飞船体型都较小巧,分离舱结构极简单,完全不同于花哨的探索飞船。这是专为肉弹们准备的舱。
“我不喜欢它,”弘说,“我不喜欢这艘飞船,它让人觉得不太对劲……”这也许是他在自言自语,也许他已化身为“我”,在与“我自己”说话,这表示“指挥员一媒介人格式塔

”已基本运转起来了。我锁定在自己的角色中——不再是那个先头侦察兵,为了“天堂”背后一双双贪婪的耳朵搜索资讯;不再是那个专业探测器,以无线电与更加专业的精神病学

家连接。若“格式塔”生效,弘和我融为一体,原本独立的个体就不存在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古典精神分析法的噩梦。而此时,我意识到他的话是对的:这次的感觉很不对头。
这片空地大致呈圆形。它只能是圆形,因为空地其实是从“天堂”的地板上割开的一个周长十五米的圆,一个伪装成阿尔卑斯山迷你草坪的环形电梯。他们锯掉蕾妮飞船的发动机,

把飞船拖进外层金属柱,再将空地下降到密封舱甲板,然后在一片草茂花繁的风景里,飞船被巨大的圆盘托上了“天堂”。他们利用广播重写技术废掉了飞船上的传感器,同时密封

了所有舱门和舷窗;对于初来乍到者,“天堂”应该是个惊喜。
我突然思想开岔,开始琢磨夏米安是否已经回到乔治身边了。或许她正在给他烹饪美食,我们“捉”住了一条鱼——好吧,是从池底的鱼笼里捞的。我想象着炸鱼的味道,闭上眼,

仿佛又看见夏米安站在浅水中,闪亮的水珠从她大腿上滚落——那“天堂”鱼池里的长腿姑娘啊。
“快,托比!现在进去!”
弘的声音回荡在我脑中。其实不消他开口,长期的训练和格式塔反射已令我自动奔向空地中央。“该死,该死,该死……”这是弘独特的祷文,我心知事情多半不妙。译员希拉里尖

锐的低音响起,BBC播音员般冷若冰霜的做派终于不见了,她慌张到口不择言,好像说到了什么解剖图。弘肯定早已用遥控器解封了舱门,却等不及舱门自动启开。他触发了船体中

安装的六颗爆炸螺栓,炸飞了整个它机械装置。舱门朝我飞来,我本能地避开它,险些被砸中。我攀上飞船光滑的表面,抓向入口内部的蜂窝状支柱。舱门机械装置被炸飞时,合金

梯子也连带着被扯走了。
飞船里充斥着爆炸螺栓里可塑炸弹的味道,我蹲下来,不敢动一下。生平第一次,恐惧将我紧紧攥住了。
我以前感到过恐惧,但只与它擦身而过。这一次它漫无边际地铺延开来,如虚无的夜,是一种冰冷无情的空虚感。它是临终遗言,是深邃的宇宙,是人类历史上每一段漫长的告别。

我只能畏缩地蜷成一团,低声哀号。我颤抖、匍匐、哭泣。他们曾特意提醒过我们,试图把这解释成工作中不可避免的突发性广场恐惧症。其实他们的解释连边都不沾,我们心里都

明白:只有媒介人才能体会这种感受,指挥员不会明白。
那就是恐惧。它是永夜长长的触手,它的黑暗滋养了那些喃喃自语的人,而这些人的生命注定要在精神病院的浅白色房间中终结。第一个感受到这种恐惧的人是奥尔加,圣女奥尔加

。她希望我们能躲过这一劫,所以她才抓住了无线电设备,哪怕双手磨出鲜血也要摧毁飞船上的通讯设备,她祈祷地球遗弃她,让她死去……
弘的阵脚乱了,但他一定已经看清了局势,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启动了我的疼痛开关,让剧烈的头痛反复刺激我。他驱使我走进飞船,他驱使我克服恐惧。
冲破恐惧的屏障,我眼前是一个舱室。这里一片寂静,还有一股陌生人的味道,是女性的气味。
狭小的舱室看上去很陈旧,就像家一样。加速椅上的塑料破了,用银色胶带修补过,可没有人坐过的痕迹。她不在这儿。接着,我满眼都是獠草的圆珠笔笔迹,里面布满难以辨认的

符号,成千上万个细小、歪扭的椭圆形,一个套一个,一个压一个,形成了链状图案。我的大拇指都蹭上了油迹,真可怕,那图案几乎印满了后面的整个舱壁。弘安静下来,然后低

声恳求:找到她,快,托比,拜托,找到她,找到她,找到……
我找到了她,她就在医务区里,那是通道旁的一个狭小的凹室。
她身体上方就是那台“美丽的机器”台闪闪发光的外科机械设备,几条锃亮的纤细机械臂完好地折叠着,如同镀了铬的蜘蛛蟹腿。机械臂的末端装有止血钳、镊子和激光手术刀。希

拉里彻底崩溃了,频道里传来她失魂落魄的声音,含混不清,好像在嚷嚷什么“人类手臂、肌腱、动脉、基本组织的解剖”。希拉里在撕心裂肺地尖叫。
医务室里没有一滴血。机械臂上一尘不染,它在零重力下也能有条不紊地抽光血液。弘炸开舱门前她已经死了,她的右臂铺展在洁白的塑料工作台上,如同一幅中世纪油画。皮肤被

剥去,肌肉和其他组织被对称地分割开来,用十二枚不锈钢钉固定住。她死于失血。外科机械臂的程序经过精心设计,不能用于自杀,但它有自动解剖功能,可用于制作生物标本。
她想出了办法欺骗它。欺骗机器并不难,只要你有时间思考。她有整整八年的时间。
她躺在折叠架里——那东西很像牙医诊所治疗椅的化石骨架。透过架子,我看见她连身衣后面的褪色绣片,那是一家联邦德国电子企业的商标。我想向她解释。我说:“你已经死了

,请原谅我们,我们——我和弘是来帮忙的。明白吗?弘认识你,你看,他在我的脑子里。他读过你的卷宗、你的性档案,他知道你最喜欢的颜色,知道你童年时的恐惧、你的初恋

情人和你喜欢的老师的名字。我身上喷了你喜欢的五号费洛蒙——我还是个活动的药物仓库,总有一样是你喜欢的。我们可以为你撒谎——我和弘,我们俩都是顶尖的骗子。拜托了

,你一定要看看。我们是最适合交流的陌生人,为了你,蕾妮,我和弘会假装成完美的陌生人。”
她是个娇小的女人,肌肤如雪,顺滑的金发中过早地冒出灰发。我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然后离开,返回空地。我站在草地上,草叶颤抖,野花摇曳,我们开始下降,飞船静静地停

在风景如画的圆形电梯中央。空地滑离“天堂”,日光渐渐暗淡,取而代之的是庞大的蒸汽弧光灯,灯光在密封舱宽阔的甲板上投出阴影。身着红色工服的人影在跑动。一辆安装了

粗实橡胶轮胎的红色玩具汽车转了个u形弯,为我们让出道路。舷梯转动起来,对接到空地边缘。克格勃的冲浪小子涅夫斯基正在般梯底下等着,我走到底下才看见他。
“哈尔伯特先生,我得把所有药物都拿走。”我站在那儿,身子晃悠悠地,眼中泛起泪光。他伸手扶住我。我怀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派到密封舱甲板来,他就不好奇自己的

黄色工服在一片红色工服中是多么扎眼吗。他八成不在意,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太在意。他端起了书写板。
“哈尔伯特先生,我得拿走那些药物。”
我脱掉连身衣,团成一团递给他。他把衣服装入塑料密封袋中,将密封袋塞入连在左手腕上的公文包里,最后拨动密码锁。
“别一次用完,小子。”我说。然后我晕了过去。
那天晚上,夏米安拿来了几粒包着锡纸的小药丸,我的小卧室迎来了不一样的黑暗。这与永夜的黑暗截然不同。永夜的黑暗是有意识的,它就像猎人,伺机将搭车客拖向精神病院,

这种黑暗会滋生恐惧。而夏米安带来的黑暗,就像你五岁时在父母汽车后座上感受到的黑暗——外面下着雨,车后座温暖而令人安心。夏米安对付那些书记员要比我狡猾得多,尤其

是涅夫斯基那样的人。我没问她为什么从“天堂”回来,也没问乔治的事。她也不问蕾妮的事情。
弘走了,完全下了线。那天下午的工作汇报会上我还见过他——我俩依旧没有目光接触。无所谓,我知道他会挺过来的。上午的事不过是家常便饭。这只是“天堂”里的倒霉一日,

尽管哪天都不好过。当你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被恐惧搜住时,那感觉确实很难承受,不过我一直知道它就在那儿等着我。他们讨论了蕾妮的解剖图,还有她用圆珠笔绘制的分子链草图

,这种结构能依照指令做出相应改变。这些分子可用作开关、逻辑元件,甚至线路,层层组合,变成一个大分子,或者说一台超小型电脑。我们或许永远不知道她在那儿遇见了什么

,永远不知道交易的细节。如果我们发现了,没准儿反倒会后悔。我们不是唯一的蛮荒之族,寻找技术碎片的不止我们。
我恨蕾妮,我恨法国人,我恨所有带回东西的人。他们带回了治疗癌症的方法,带回了贝壳,带回了一堆难以名状却能令我们苦守在此地的东西。他们填满了看护病房,他们带来了

恐惧。此时的我紧紧抓住黑暗、暖意与亲密,抓住夏米安绵长的呼吸,抓住海洋的韵律。这就足以令我飘飘欲仙了——我能听见海浪的声音,这声音就深埋在骨导电话的静电杂音里

,它就像一个海螺。这是深藏在我们身体里的声音,无论离家多远,它会一直在耳畔响起。
夏米安在我旁边翻了个身,呢喃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在看护病房里住了许久的伤心旅人的名字。夏米安是当前的纪录保持者:她照顾一个男人长达两周,直到他用拇指挖出了自

己的双眼。那一刻她尖叫着一路狂奔,在电梯的塑料罩子上抓断了指甲,后来他们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尽管如此,我们俩仍有那种冲动,这是一种特殊需求,一种反常的动力,它驱使我们不断重返“天堂”。当年我俩的参与过程一模一样:我们在小艇里躺了数周,等待“高速路”把

我们带走。等做完最后一次耀发实验,牵引船将我们拖回了这里。有些人就是不会被“高速路”带走,没人知道为什么,而被牵引回来的人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他们解释说,这

是因为牵引费过于高昂,然而他们说话时目光落在我们双腕的绷带上,这出卖了他们真正的想法。事实是,我们现在还有价值,作为潜在媒介人的价值。不用去担心自杀倾向,他们

说,这种倾向是常态。他们的解释滴水不漏:所谓自杀,是一种极度的被排斥感。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再去一次,想到发狂。夏米安也是,她试图用药物来压制这种情绪。但是,他

们控制住了我们,扰乱我们的心智,校正我们的冲动,给我们植入骨导电话,为我们与指挥员一一配对。
奥尔加一定知道真相,她一定全都看到了,可是她竭力阻止我们找到那条路,阻止我们找到她曾去过的地方。她知道,如果我们找到了,我们势必会跟去。即使如今我已了解这一切

,我还是想去。虽然我永远不能如愿,但我们可以待在这里,在吊床里摇晃。在这片黑暗的笼罩之下,我想去拉夏米安的手。我们交缠的手指里握着撕掉的药物包装锡纸。圣女奥尔

加在墙上朝我们微笑,你能感应到她的存在——所有画像都是用一张宣传照翻印的,它们被贴在夜的四壁之上,而她苍白的微笑,永不改变。
曲雯雯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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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妥(barbiturate),一类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的镇静剂,可以用作抗焦虑药、安眠药、抗痉挛药。长期使用会成瘾。
棘波(spike wave),一种异常的脑电波变化,可见于各类癍痫病症。
阿米替林(amitriptyline),一种抗抑郁药物。
在历史上,苏联于1971年至1982年间发射了一系列7个空间站,都叫“礼炮号”(Salyut),与本篇中“阿里亚特号”(Alyut)在拼写上只差一个字母。
南乌拉尔(southern Urals),指俄罗斯乌拉尔山脉南段地区。这里有一个神秘古城遗址——阿尔卡伊姆,一些人认为那里曾经是外星人起降飞碟的航天中心。
新南威尔士州(New South Wales),澳大利亚州名。著名的赛丁泉天文台就在新南威尔士州。
包豪斯(Bauhaus),原指包豪斯设计学院,德国一所著名的艺术和设计学院。后“包豪斯”一词演变为对“现代主义风格”的另一种称呼。
费洛蒙(pheromone),也叫信息素、外激素,由体内腺体制造,散发到体外,依靠空气、水等传导媒介传给其他个体,能影响彼此的行为、习性。
普列谢茨克(Plesetsk),俄罗斯境内的一座航天发射场。
格式塔(gestalt),格式塔心理学派,或称完形心理学派。该学派认为整体大于各部件之和,强调整体性。
在西方,旋转木马旁常有一个支架,里面放置了许多金属环,其中大多是铁环,仅有一两个铜环。坐在外围的骑手可以伸手去够,如果拿到了铜环,就有一定的奖励,通常是免费“

再来一次”。
罗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制作于公元前196年,上面刻有古埃及法老托勒密五世的诏书。石碑上以三种不同语言刻下了同一段内容,使得近代考古学家得以解读埃及象形文字的

意义与结构。后这个词用来比喻解开谜题的关键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