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进了那扇看上去尘封已久的小门,一股呛人的尘土味儿扑面而来,而且里面黑黢黢的没有亮光。
“哎呀,忘了带火了,天选者,麻烦帮个忙。”王欢辰说。
冯斯笑了笑,用蠹痕创造出一盏明亮的照明灯。灯光下他才看清楚,这个房间其实是个巨大的书房,和外面充满现代气息的佛堂不同,仍然保持着至少上百年前的古旧模样,里面靠着三面墙摆放着三个至少两人高的大书架,必须要踩着梯子才能够到上层。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有近现代的印刷书籍,有古版的线装书,甚至还有羊皮纸。
“这些书里的重要内容都在最近这二十来年里逐步录入了电脑里,”王欢辰说,“我带你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让你直接查阅原版,免得担心我故意修改什么东西误导你。”
“你一向这么谨慎,”冯斯说,“那你想要我看什么?”
“历史。”王欢辰回答,“守卫人所没能掌握的历史,哈德利教授曾经发现的历史,魏崇义一直想要隐藏起来的历史。其实我本来也想把它一直隐瞒下去,就像我们几千年来一直所做的那样,但是最近的一系列事件,让我意识到,如果继续固守陈规,我们所畏惧的真正的灾难将无法避免。所以我和长老们沟通——确切说是激烈争吵——之后,终于劝服了他们,尝试着向守卫人世界揭开这个秘密。”
“你愿意告诉天选者,这我能理解,但为什么还要拉上我?”邵澄插口问,“我既不是四大高手,也不是什么大家族里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天选者并不等于守卫人,在他之外,还需要一个相对可靠一些的守卫人去给他的族群带话。”王欢辰说,“而你,这些年来在藏区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可以冒险相信你——我说过,我们一直在观察着魔王世界。”
“谢谢,我还很少被外人夸奖呢。”邵澄说,“但是我还是很想先问一句: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我的回答可能会有点儿中二,希望你们不要笑场。”王欢辰动手抹干净了靠墙放着的木头长凳,请两人坐下。刚才开门的青年喇嘛送进来三杯茶水。
“幸好不是酥油茶,”冯斯闻了闻,“我还是喝不惯那种味道。不过么,中二这种玩意儿我早就习惯了,你只管说。”
“其实,答案就在你见过的那幅唐卡里。”王欢辰说。
冯斯愣了愣:“那幅唐卡?格萨尔王和魔王鲁赞?你们不会也是魔王的手下吧?”
“魔王?”王欢辰微微一笑,“不,我们并不是魔王的手下。正相反,我们是格萨尔王的后裔。”
“格萨尔王的后裔?”冯斯眼睛都直了。他的视线越过王欢辰,落在挂在某一个书架上的唐卡上。这同样是一幅格萨尔王的画像,以冯斯浅薄的文化知识,勉强能猜出这是在描述莲花生大师转世为格萨尔王的情景。这幅唐卡已经很陈旧了,远远比不上王欢辰家挂的那一幅色彩艳丽,不过画面上的莲花生大师,庄肃与威严并举,看上去真有一种佛光普照赈济世人的感觉。
第二章 寄魂
一
首席离开之后,文潇岚才终于可以安静地看上一阵子书了。这座医院那么大,首席找到魏崇义也不知道得等多久了,而魏崇义虽然狡诈,却不具备守卫人那样杀人于无形的手段,想来也不至于动手杀人。
“清静一会儿吧……”文潇岚自言自语地嘟哝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渐渐有雷声轰鸣,这样的天气对北京而言不算多见。突然一阵大风吹过,窗户被吹得撞到了窗框上,发出一声巨响,好在玻璃没有碎。文潇岚连忙跳下床,扑到窗边,准备把窗户别上。就在这时候,她无意中发现病房楼下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看上去像是一个天真未凿的中学生,但在这样的一场大雨中,她竟然没有打伞,就那样徜徉在雨水里。而再仔细一看,雨水落在她的衣服上,又纷纷滚落到地上,就像她身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连雨水都沾不上去半点,白色连衣裙始终保持着干燥。
如果是在过去,文潇岚固然会觉得有些惊奇,但也不会特别在意。但现在,在魔王世界里打过几个滚之后,她立刻敏感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极有可能是一个守卫人或者黑暗者。而一个守卫人在这种时候来到这家医院,或许只有一种目的。
文潇岚匆匆披上外衣,冲下楼去,到了一楼才发现忘了拿伞。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冒雨跟在少女身后。少女恍如不觉,径直走进了另一栋大楼,走入电梯。文潇岚在一楼大厅等了一会儿,发现电梯停在了四楼。
四楼是肿瘤科。
看来魏崇义是得了癌症啊,文潇岚想,怪不得看起来那么憔悴。
她来不及等电梯,索性发挥出运动健将的本色,快步爬楼梯上到四楼。肿瘤科的走廊里很安静,似乎死亡的阴影让活人们都变得沉寂。一眼望去,走廊上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动静,让文潇岚有些疑惑。但她坚信,那个白衣少女的到来绝不会是偶然的,她一定是冲着魏崇义来的。
她一个一个病房地探头寻找,入眼的是一个个或瘦弱或浮肿的病人,以及或愁眉不展或强颜欢笑的家属们。文潇岚躲避着这些人好奇的目光,只觉得那种压抑的气息已经钻进身体内,让她好不难受。
走廊是东西向的。她走完了西边的长廊后,又去往东边,看遍了每一个病房,既没有发现白衣少女,也没有发现魏崇义。东边走廊的尽头是水房,她叹了口气,决定先去洗个脸,现在脸上又是雨水又是汗水的,很不好受。
但刚一走进水房,她就吓了一跳。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是对她痴缠不休的首席。那一瞬间她马上想到了曾经被范量宇弄晕在地上的前男友周宇玮,一下子心都绷紧了。好在刚刚蹲到地上,首席就呻吟了一声,身体动了动。
文潇岚的心放下了一半,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没事儿吧?”
“我找到你说的那个魏崇义了,”首席说,“他得了肺腺癌,在这里做放疗,429病房。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的注意到了我在打听他,把我打晕了。”
“你好歹也是个大学生,怎么会被那么一个老头打晕了呢?”文潇岚摇摇头。
首席脸上一红:“他确实很老,看上去也很衰弱,但我确实想不到他的动作那么迅速。而且我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架……”
“算啦!”文潇岚摆摆手,“那个老家伙的确阴险,也不怪你。你现在能动吗?要不要我扶你先去门诊部看看?”
首席摇摇头:“他力气不大的,我没事儿,伤得肯定比你轻多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那个魏崇义,但他逃走应该还不久,你快去追吧。”
这番话反倒让文潇岚有些发愣,只觉得首席在她心目中原本低在海平面以下的地位似乎一下子上升了不少,可以在水面上露个头了。事情紧急,她也不愿意多矫情:“好吧,你多小心,真是对不起你了。我先去找死老头,回头再去看你。”
她担心首席说出类似“为了你我挨一下也没关系”之类肉麻死人的电影台词,几乎是逃也似的飞奔而走。进入429病房,看见这个双人病房里一张床上没有人,但床头放着一些杂物,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正在熟睡的老太太。而在床边,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无聊地玩着手机,看来是陪床的家属。
“请问,您看见旁边这张床上的老头去哪儿了吗?”文潇岚问。
“没注意。”中年妇女用淡漠的语气说。
文潇岚无奈,伸手摸了摸魏崇义的床铺,发现床单上还微微残留着一点儿热量,说明他离开并没有多久。她的第一反应是追下楼去,但紧跟着,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以魏崇义的身体状况,再加上正在侵蚀机体的癌细胞,他的运动能力一定相当差,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大雨天里,很难让人相信他离开医院后可以逃多远,甚至于死在半道上都说不定。而魏崇义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文潇岚做出了一个猜测:魏崇义并没有逃离医院,甚至没有逃离这栋大楼。他很有可能和他过去无数次的逃亡一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看上去跑了,其实还藏在大楼里。那么,如果他能成功骗走追兵,应该还会回来拿一下随身物品——他跑得太匆忙,有很多东西都没能带走。
那是不是该留在大楼里守株待兔呢?
她离开病房,回到水房里,看见首席已经站起来了,靠着墙正在休息,看来确实无大碍,不过,状态也不算好。
“怎么样,找到了吗?”首席问,眉头仍然皱着,可见头部肯定不舒服。
“没找到,我还在想办法。”文潇岚说着,看了看首席,犹豫了一下,“头是不是还疼得厉害?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别弄成脑震荡了。”
“真的不用了,”首席说,“能帮你做一点事,我很高兴,别担心我。”
文潇岚向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你为什么这么问?”首席一愣。
“你不是真正的吴洋,”文潇岚盯着首席,“吴洋是个顶级闷骚,虽然我相信他心里确实想的是‘能为我做点事十分高兴’,但你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把这话说出口来。你不是吴洋,到底是谁?”
名叫吴洋的首席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充满了狡黠和邪恶,完全不是过去的那个吴洋所能做得出来的表情。
“哎呀,本来还想逗逗你寻一下开心呢。”“吴洋”说,“你还蛮聪明的,这下子玩不成了。”
他吹了一声口哨,文潇岚身边的世界立即暗了下来。
又是幻域,文潇岚想,早就习惯啦。
她并不慌乱,慢慢等着眼前重新亮起,这次出现的幻域倒是远不如过去见过的骷髅荒原或是记忆迷宫那样奇诡,相反显得非常平凡,平凡到压根就不像一个幻域。
这是一个空旷的篮球场。
并不是人们在电视直播里见到的那种能容纳上万人的职业体育篮球馆,而是一个水泥地的露天篮球场,和各个大学里所能见到的基本差不多。篮球场的两端各自安放着一座陈旧的、篮网都被撕破了的篮球架,地上的三分线和罚球线也都很模糊了。而在篮球场的周围,是一片铅灰色的虚空,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此刻文潇岚和假吴洋就站在中圈附近,而在其中一个篮球架的下面,躺着两个人。文潇岚视力不错,能看清其中一个人是魏崇义,而另一个则是先前那个在雨中没有被淋湿的白衣少女。文潇岚看了看白衣少女,又看了看假吴洋,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
“所以说啊,你觉得我是冒充的,其实是错误的,”假吴洋咧嘴一笑,“这具身体,确实是那个小伙子的,我只是借用了一下他的躯壳而已。这个白裙子的小姑娘也是那样的。”
“借用躯壳?这种事我倒是遇到过。”文潇岚想起了这所学校曾经的副校长李济,“你是怎么借用的,也是变成一只虫子钻到别人的脑子里去吗?”
“别用‘虫子’那么难听的形容嘛——虽然事实上倒还真长得像。”假吴洋说,“没错,和你们学校的副校长一样,我也完成了那种进化,完全抛弃了人类的躯体。”
“那你是守卫人还是黑暗者呢?”文潇岚又问。
“这二者其实并没有什么质的区别,特别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假吴洋说得别有深意,“不过,你就把我当成邪恶的黑暗者吧。”
“我才懒得分什么正义邪恶呢,又不是中二日漫,”文潇岚摆摆手,“就说说你想要干什么吧?”
“我想把你和魏崇义都带走,就那么简单。”假吴洋说。
“你要带走魏崇义我可以理解,”文潇岚说,“我对你有什么用,这我还没明白。”
“我觉得你应该想得明白。”假吴洋说,“你想想,我要从守卫人的眼皮底下抓走魏崇义,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文潇岚想了想,忽然面色有些苍白:“范量宇。你抓我,是为了用我来威胁大头。”
假吴洋满意地点点头:“所以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就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
“你真的觉得他那样杀人比吃饭还容易的货色,肯为了我受你的胁迫吗?”文潇岚问。
“我没有身体,只能侵占他人的身体,操控他们的头脑,所以我比一般人更懂得揣摩人心。”假吴洋说,“所有人都知道你和范量宇关系不错,但很少有人敢像我这样做出足够大胆的揣测。”
“什么揣测?”
“你对范量宇的重要程度,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假吴洋顺手从地上捡起一个脱皮的旧篮球,以熟练的姿势拍着球,“抓住你,就足以威胁他做任何事情。”
“还任何事情……”文潇岚摇摇头,“你真的不了解大头。他是我的好朋友是不错,但是,我并不是那个可以让他不顾一切做出任何事情的人。”
“那我们就试试好了。”假吴洋的口吻充满自信。
文潇岚还没有答话,身后忽然想起一个声音:“好吧,试试就试试。”
那是范量宇的声音。
文潇岚一惊:“大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回过头来,范量宇正站在另外一个篮球架下,抄着双手,看起来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来了很久了,”范量宇不紧不慢地说,“本来我想早点动手把这个废物打发掉,但听完他的话之后,我倒是好奇了。我准备看看,他到底打算怎么用你来胁迫我。”
说话的这个时候,文潇岚和假吴洋站在篮球场的中圈,范量宇则站在一端的篮球架下,尽管这个球场的长宽尺寸不算太标准,但十米的距离至少是有的。看样子,他还真没有说假话,故意拉开那么远的距离,就是要和假吴洋较一较劲。
先前还一直神色自如的假吴洋,此刻脸色也不禁稍稍有些变化。他盯着范量宇看了一会儿:“你以为这样虚张声势就能吓倒我吗?我对人心的判断,从来没有出过错。你信不信我可以随时杀掉她?”
他的身畔释放出淡红色的蠹痕,把文潇岚包裹在其中,看来是随时都可以对她发起致命一击。文潇岚只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挟持着自己的身体,连手指头都挪动困难,只能无奈地继续站在原地。
范量宇会怎么做呢?她不安地猜测着。一时之间,似乎“范量宇会怎么做”变成了最关键的问题,她的安危本身倒反而顾不上去考虑了。
“那你就试试看啰。杀吧,看我会不会害怕。”范量宇一摊手,然后迈开步子向着中圈走来。他的步伐并不大,但篮球场毕竟是那么小,几步之后就已经接近了。
假吴洋咬牙切齿,看样子想要对着文潇岚痛下杀手,但又被范量宇的气势所震慑,犹犹豫豫不敢下手。他只能伸手拖着文潇岚不住往后退,但当退到球场另一端之后,已经退无可退了。倒是范量宇在逼近到这一侧的三分线附近时,悠闲地停住了脚步。
“我给了你那么多机会杀她,为什么不动手呢?”范量宇问,“这不过是一个没有附脑的普通女人,如你所说,手指头都不必动一下,就能杀掉她。你为什么不下手?”
假吴洋满头大汗,却说不出话来。身前的这个双头怪物仿佛具备一种神魔一样的可怕的压迫力,让他光是继续站着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如范量宇所言,在这几十秒的时间里,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轻易拿走文潇岚的性命,但他却不敢。面对着这个双目冷酷如冰的双头怪物,他那些操弄人心的手段仿佛突然间变成了顽童手里的水枪,虚弱而可笑。
“快点啊。”范量宇用充满嘲讽的语调催促着,“现在她就在你手里,我的蠹痕还没发动,你完全有机会抢在我之前杀了她。你不是要胁迫我吗?你不是要利用她让我投鼠忌器让你带走姓魏的老头吗?来啊,试试啊。”
假吴洋依然没有开腔,倒是文潇岚忍不住了:“喂,大头!我的命就真的那么不值钱吗?”
这句话倒也并不是完全认真,还是带了一些戏谑成分,毕竟范量宇一向都是那么强势,在她的猜想里,这个双头怪物一定是有什么独特的绝招可以控制住局势,才会那么无所顾忌有恃无恐。
但没有料到,范量宇扭过头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啤酒瓶,我们有在一起打架喂麻雀的交情,这是事实;你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一个朋友,这也是事实;如果你遇到了危险,我会想办法救你,这还是事实。但是,如果你以为你的命会比我的尊严更重要,那就错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拿任何东西来威胁我,即便是你的性命。”
文潇岚语塞,说不出话来,忽然间觉得心里一阵冰凉。这似乎应该是范量宇的常态,应该是这个虽然偶尔会喂喂麻雀、但杀过的人比文潇岚见过的人还多的怪物的常态。但不知怎么的,那种冷漠的语气却让她感到深深的刺痛。那颗吓人的大脑袋仿佛在一瞬间变得陌生,让文潇岚无法把他和那个同她一起血战白骨、陪她逃课、陪她喂麻雀、陪她参加变装舞会的时而粗鲁、时而细心、时而狂暴、时而安静收敛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你说得对。”文潇岚轻声说,“我是你的朋友,但也就是朋友而已。你终归是……守卫人世界里的顶梁柱,怎么可能为了我而低头。”
她慢慢地坐在地上,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不再说话了。假吴洋看看她再看看范量宇,脸上终于现出了绝望的表情。没等他反应过来,范量宇已经欺身近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都举了起来。吴洋虽然相对而言是个斯文人,但块头也并不算小,在范量宇的手里,却像一根羽毛一样轻飘飘没有分量。在范量宇惊人的威势的压迫下,他的蠹痕也像一阵烟一般消失了。
“等等!别杀他!”文潇岚忽然想起来了,“他现在占用着我朋友的身体!你要是杀了他,我朋友也死了!”
范量宇继续把吴洋的身体抓在手里,侧头看了她一眼,阴沉地说:“你以为他还没有死吗?”
文潇岚大为震惊,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这……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以为你在看喜羊羊所以不会死人吗?”范量宇的口气里充满了不屑,“我还以为你和这个世界接触了那么久,已经知道了它不是学生会里的过家家呢。你自己看看吧。”
他像拎小鸡一样把吴洋的身体拎到文潇岚身前。文潇岚深吸了一口气,绕着他走了一圈,终于发现,在吴洋的后脑勺上有一个血迹已经干涸了的深洞,大小差不多相当于一根大拇指插了进去,隐隐可以看到洞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那就是这个黑暗者的真身。他把自己进化成了一个小小的、可以活动的附脑,深深地钻入了吴洋的大脑里。比之当年和大脑共存的李济,他下手更加残酷绝情。
她转身扑到篮球场边,翻江倒海地吐起来,只觉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用纸巾擦了擦嘴,重新走回来,目光里充满了愤恨。
“我刚刚想起来,你虽然也稍微见识过那么几次魔王世界的战争,也亲眼见过尸体,但是却从来没有见过身边的熟人丢掉性命,是么?”范量宇冷不丁地问。
文潇岚也被问得一愣,想了一下,慢慢点点头:“确实,我们一起打过骷髅,在记忆迷宫里见过你好多次杀人,离开迷宫后还见到了创造迷宫的那个老头的尸体。但是你说得对,我没有亲眼见到自己的朋友死,即便是刘大少,他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在场。”
“那么,现在你亲眼看到了,你有什么感受?”范量宇接着问。假吴洋依然在他手上绝望地晃荡着,脸色已经憋的青紫。但此时此刻,即便离开了吴洋的身体,他也难逃一死,所以干脆不做挣扎了。
“就像是心口被猛然扎了一刀。”文潇岚声音低沉,“他本来可以不死的。如果我那会儿在病房里直接赶走他,而不是要他去找魏崇义,他根本就不会被卷进这件事,不会送命。他是我的同学,偷偷喜欢我,昨天还在一起探讨学生会的工作呢。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啊,读书,考试,打工,实习,看着喜欢的当红小鲜肉犯花痴,谈一点注定无疾而终的小恋爱,偶尔和宿舍的姐妹闹点小别扭然后唱一次K和好,和学生会的小婊砸们激烈撕逼……”
“你仍然可以重新回到这样的生活。”范量宇的话语里似乎有一些别样的意味,“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天选者已经无法回头了,但你只是普通人,你还可以选择。”
“是啊,我还可以选择……”文潇岚无精打采地重复了一遍。她怔怔地盯着吴洋那具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看了好一会儿,双目里突然迸出火花:“替我收拾了这个王八蛋!”
范量宇点点头,拎着假吴洋走回到另一端的篮球架,把他摔在地上:“你为什么要把幻域弄成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篮球场?这种创意我倒是很少见。”
假吴洋捂着脖子喘了一阵子气,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哑着嗓子说:“我从小就有先天性心脏病,身体虚弱,根本不能运动,但我很喜欢别人打篮球的那种姿态,总是做梦梦到自己身体强健,可以抱着篮球在球场上蹦跶。所以我经常会跑到小区附近的露天篮球场边,满怀着羡慕看别人运球、投篮、摸篮板甚至抓框——不过我们那一片没人能扣篮,毕竟是小地方。”
“后来有一次,有一个那一片弹跳最好的高个子在打完野球比赛后,似乎是感觉身体彻底活动开了,于是去尝试扣篮,结果失败了,摔了一跤。站在一旁观看的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被他带着身边的小弟们臭揍了一顿,差点打得我心脏病发作。他警告我,不许我以后再靠近篮球场半步。所以在之后的若干年里,我再也没有去过篮球场。”
“再后来,我终于被家族发现了,并且成功地完成了附脑的进化,抛弃掉以前的累赘肉体。我回到那座小城,找到当年参与过殴打我的所有人,逼着他们先把那个领头的大哥活活打死,再构建出这个完全模仿那座篮球场的幻域,逼着他们在球场上打球,不许停下来,直到若干个小时之后活活累死。”
范量宇的目光里居然流露出一丝赞赏:“很有创意啊,我都忍不住要开始喜欢你了。所以,我会给你一个求生的机会,陪我打一场篮球赛吧,不准使用蠹痕。”
这话听得文潇岚和假吴洋同时一愣。但范量宇的脸上没有丝毫开玩笑的痕迹,假吴洋想了想,咬紧牙关,从自己的幻域中创造出了一个篮球。
“一对一斗牛,不计两分三分,三局两胜,谁先进两个球谁就算赢。”范量宇在三分线往内一步的距离站定,“这里是你的主场,你先攻。”
假吴洋点点头,退到三分线外,开始运球。范量宇弯下腰来,放低重心,摆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防守姿势。假吴洋双手交叉运球,做出要突破的架势,但却突然间收住脚步,急停跳投,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在篮筐后沿撞了一下,进框了。
“不错,居然连三分都会投。”范量宇说,“看来你完成进化之后,一定经常在幻域里练习球技吧?”
“有时候我会抓人来这里陪我打篮球,打完后再把他们杀掉,”假吴洋说,“有时候我也会直接侵占一具身体,用他的身体去真实的野球场打球,挺有趣的,有一种把童年都弥补回来了的感觉。”
“你就是个疯子!变态!”文潇岚听得怒不可遏,“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在魔王的世界里,谈人命的价值是虚妄的,毫无意义。”没等假吴洋回应,范量宇已经开口了。文潇岚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好了,轮到我进攻了。”范量宇抱着篮球走出三分线。假吴洋也做好了防守动作。
范量宇开始拍球。文潇岚虽然不懂篮球,但毕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好歹看过一些校内的篮球赛。她发现范量宇运球的动作也是有板有眼,虽然比不上冯斯和他的前队友们那样训练有素,但也看得出来,是货真价实打过篮球的。
奇怪了,她禁不住想,这个怪物成天忙着打架杀戮,居然也有时间打篮球。但很快地,她心里微微一颤,猜到了原因。
那大概是当年范量宇还没有变成现在这个杀人怪物的时候,和那个名叫范舒琳的女孩在一起时练就的。或许那是范量宇一生中最平静最快乐,也活得最像正常人的一段短暂时光。
“所以,读书、考试、跳舞、打篮球……”文潇岚轻声自言自语,“如果她没有死该多好,你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突然之间,范量宇运球的身姿在她的眼中变得无限遥远,仿佛已经被幻域中的迷雾所深深吞噬。
范量宇看来并不擅长中远投,也没有出手投篮的打算。面对着假吴洋的防守,他选择了转身背打,背身运球后用自己粗壮有力的身体一步一步往里挤。虽然事先说好了不能使用蠹痕,但他强壮的身躯即便只用自身的力量,也绝不是假吴洋所能抵挡的。范量宇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挤到了篮下,轻松地转身挑篮。比分变成了一比一平。
接下来轮到假吴洋进攻。这一次,范量宇的防守异常严密,不给他轻易出手的空间,假吴洋运球转了几圈都不得要领,最后匆匆强行出手,球偏了。范量宇摘下篮板后再进攻,依然是拿手的背身往里挤,但假吴洋这次也有了防备,并不和范量宇生扛,而是在对方出手投篮的一瞬间伸手把球拍掉了。
他运球出了三分线后,一个转身作势要快速抢投三分,范量宇连忙扑上去封盖。但这只是一个假动作,假吴洋等到范量宇的身体被晃起后,并没有出手,而是运球直杀篮下。范量宇以和他的体型不相称的惊人的敏捷落地后迅速回追,在假吴洋起跳上篮的同时也高高跃起尝试盖帽。
但假吴洋的技术比范量宇想象中还要高一点,他竟然在空中做出了一个扭腰闪躲的动作,然后侧手上篮。半空中传来一生闷响,假吴洋的身体被重重撞飞,摔在了地上,但篮球在篮筐上磕磕碰碰几下之后,还是滚进了网子里,然后砸在地上。
球进了,二比一。范量宇输了。
“真正的吴洋打篮球可没你好。”文潇岚站在假吴洋身边,叹了口气。被范量宇撞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这个黑暗者本身只是侵占了一具普通人的身体,并没有特殊强化。现在假吴洋趴在地上口吐鲜血,看架势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左肩膀也脱臼了
“我毕竟是经常打球的人。”假吴洋邪恶地一笑,“这具身体毁了,但我也赢了,二比一。范先生是守卫人世界里数一数二的强者,想来刚才说过的话不会耍赖的吧?”
“当然,我一向说话算话。”范量宇也跟着笑了笑,随即身上突然间爆发出蠹痕,把假吴洋的身体包裹在其中。假吴洋痛叫一声,竟然疼得在地上打起滚来,这无疑是范量宇的蠹痕对他的神经的猛烈摧残。
“你不守诺言!”假吴洋怒吼道,“你答应了如果我赢了就放过我的!”
“别开玩笑了,我什么时候答应过放过你?”范量宇哼了一声,“我刚才说的是,‘给你一个求生的机会’。求生的意思,就是让你活下去,但也仅仅是活下去而已,要放过你,那可不在我的承诺范围内。”
假吴洋还想说什么,但范量宇施加的痛苦似乎超过了他承受的极限,他只能在地上拼命挣扎,嗓子都喊哑了,那尖锐的嘶吼让文潇岚只觉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她想要叫范量宇停手,却又想到此人是杀害吴洋的凶手,一阵仇恨涌上心头,最终没有说出口。
一分钟之后,喊叫声忽然停止,吴洋的身体软软地平躺在地上,不再有任何动作。而从他的后脑伤口处,那个小小的虫子一样的附脑慢慢爬了出来。
这就是黑暗者的真身。失去了人类的躯壳之后,这个真身就像一只软乎乎的爬虫,文潇岚觉得自己用两根手指头就能把它捏死。而范量宇居然就真的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伸出两根手指头,把它夹在了手里。
“它马上就要支持不住这个幻域了,现在反而是我在用蠹痕替他维系,”范量宇说,“这种进化方式毕竟不多见,我要把它带回家族去研究。”
“我是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用文字游戏骗人。”文潇岚说,“其实你直接出手干掉他他也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打篮球、给他虚假的希望?”
“不是你要我帮你收拾他的么?”范量宇反问,“比起直接揍扁了拖走,从希望到失望,难道不是力度更大的‘收拾’吗?”
文潇岚下意识地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只是……”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对不起,是我不好。其实我心里就是想看他倒霉,越倒霉越好,但是当你真的下手之后,我又去指责你。我真是个……虚伪的人。”
她低头看着吴洋不再有生气的尸体,泪水慢慢地顺着面颊流下。范量宇抄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倒也算不上虚伪,只是说明你内心固守的法则仍然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你依然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那个世界……这难道不就是那颗名叫地球的破烂星球么?”文潇岚看来有些失魂落魄,“怎么就会被割裂成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了呢?”
“这就是这颗破烂星球的真相。”范量宇说,“如果你承受不了,尽早离开比较好。”
文潇岚不觉有火:“反正也没有任何人能拿来威胁你,我也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你干嘛非要一句又一句地不把我赶走就不罢休?”
范量宇没有回答,脸上就像是戴了一副无法变化的面具。文潇岚还想要发泄几句,脑子里刹那间闪过在过去的日子里与范量宇在一起时的种种,一瞬间心又软了下来。何必和他斗嘴?文潇岚对自己说,这个大头怪身上所背负的原本已经太多。虽然今天他让自己有些……失望,但是,他并没有欠自己什么,他依然是自己的朋友,那就够了吧。
只有站在他那个位置上,才有可能真切体会到他的内心,除此之外,一切的臆测都不过是水中捞月。也许他说得对,不同的世界只能交汇,却永远无法交融。
“回去吧,回你的学校去。”范量宇的口吻稍微温和了一点,似乎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有些硬,“这两个死人我会处理,魏崇义我也会带走。”
文潇岚咬着嘴唇犹豫了一阵子,忽然开口说:“能不能安排一个地方,把魏崇义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