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野犹豫了一下:“很抱歉。我虽然答应了不杀你,但一定会抹掉你的记忆。”

“能活命就算万幸了吧。”李文森垂着头,不再多说。

正当梁野试图从李文森嘴里打探出那个把他们骗到此处来的阴谋家的身份时,王璐已经步履轻快地走到了欧洲人们的桌前。尽管先前要求撤退的是她,但一旦确定了要打,上前挑事儿的也是她。

“你们等的人不会来了,”王璐笑眯眯地说,“那个人骗了我们,也骗了你们。”

欧洲人们依然像木偶一样,一言不发,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大男孩抬头看着她。这个大男孩的脸看上去十四五岁,身材却比成年人还要魁梧,十分神似美国青春片里常见的校园小霸王,和一贯扮猪吃老虎的王璐放在一起,当真是一时瑜亮。

男孩上下打量了王璐许久,慢吞吞地开了口:“你们眼里,我们,是疯子。为什么,和疯子说话?”

他说的是汉语,很是生硬,用词也简单,但表意倒是清楚。王璐耸耸肩:“随便聊聊呗。我很想知道,这次你们大规模来到内地,是为了什么?”

“和你,没关系。”男孩依旧很冷硬地回答,看来毫无交流的意向。

王璐摇了摇头:“从发现你们的存在开始,你们就是这样,拒绝任何交流,总是摆出和全世界为敌的态势。看来今天,我们是非打不可了。”

“我们,并不想,找敌人,”男孩看着王璐,“只想,守住自己。”

“我们并没有要侵占你们的地盘的意思,也并不是就要抢你们的东西,”王璐说,“事实上是,每次一见面你们二话不说就开打。是你们主动把我们当成敌人哎。”

“也许是你们,没有善意。”男孩说。他外表年轻,说起话来却慢条斯理老气横秋,给人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王璐展颜一笑:“没有善意就没有吧,随你怎么说。总而言之,我已经明白了。”

“明白?明白什么?”男孩眉头一皱。但紧跟着,他猛地向后一仰头,一道寒光从他的身前掠过,刚刚好是之前他咽喉所在的位置。十分之一秒后,一道红色的蠹痕笼罩住了男孩的全身,那道寒光也随之落在了地上,发出金属的声响。

那是一把锋利的钢刀,上面还隐隐散发出橙汁的香气,大概是酒吧后厨用来切水果的。

——这毫无疑问是王璐利用她空间转移的蠹痕所制造的一次突袭。只是男孩看起来肥肥蠢蠢,反应却快得很,一闪躲过了这一击,随即迅速用蠹痕护住自己。

“你们果然不好对付…”王璐咕哝一声,向后退了几步,“那就开打吧。几位哥哥!快过来帮忙!”

王璐虽然平时看起来疯疯癫癫,但范量宇等人都知道她精于算计,此刻她忽然点燃战火,必然有用意,所以立刻离座走了过来。路晗衣笑着问:“你刚才不是打算先和他们联络一下感情么?怎么突然间就开打了?”

“我怎么可能和疯子联络感情?”王璐的嘴角带着残酷的冷笑,“我不过是要试探一下他们。这个死胖子如我所料,明明对我讨厌得不得了,居然还肯陪我说话,说明他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

“拖延时间?什么时间?”范量宇问。

“今晚的这场约会,我们的确是被骗了,但这帮鬼佬却不是,”王璐的身上开始涌现出杀意,“他们是一伙的,就是想把我们拖在这里而已。我没猜错的话,大概又是为了绕开我们,对冯大少或者刘大少下手。”

“真有趣。”范量宇摇晃了一下他的大头,“看来我们得速战速决了。”

四、

正当冯斯以为自己真的要沉入永恒的黑暗时,眼前忽然亮了起来。

紧跟着出现的,是一幅幅他十分熟悉的画面。那是几个月前在贵州山区,当他和“老祖宗”的精神力量产生联系时,那些飞快闪现在脑海里的幻觉:原始的海洋、沸腾的岩浆、被地壳挤压隆起的山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远古生物…

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看这些?冯斯纳闷地想,老子又不是考古学家。但他很快想到了:这些可能并不是单纯的幻觉,而是某种烙印在种族基因里的记忆。老祖宗让他看这些,巨鼠也让他看这些,难道是想要暗示他——这就是魔王所经历过的历程?

他耐着性子看下去,就像是在观看科教片一样。那些画面上的事物越来越眼熟,鹦鹉螺、三叶虫、甲胄鱼、古珊瑚、原始蕨类植物、恐龙、猛犸、猿猴…

一直到了一只古猿出现时,画面的流逝速度开始变慢。冯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变化。他仔细端详着这只古猿,它和普通的猿猴一样,有着较小的头颅和凸出的嘴,但凸出的长度并不大。最重要的在于,它并没有在地上爬,而是在直立行走。冯斯虽然对古生物学知之甚少,但凭借着那些一鳞半爪的常识,猜测这大概是一只南方古猿——从猿到人的第一个重要过渡。

小孩子都知道人是猴子变来的,冯斯想,特别是在我国这样普遍没有宗教信仰、不相信上帝创造人的国度,你给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补习中学生物么?

不对!

我明白了!

突然之间,冯斯猜到了老祖宗和巨鼠的用意。这些电影画面一样的幻觉,的确是在讲述地球生物的演变史,但又不全是如此。它们更加想要表达的,是另外一层意思…

——地球生物的进化史,同时也是魔王的实验史!

——每一个时期的生物,都曾经被魔王所看中,但又最终放弃!

——直到人类出现。

冯斯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困境,忘记了生死,感到自己又捕捉到了一些可以帮助他接近魔王真相的东西。没有错,之前他也知道,魔王一直在用地球的生物做某些实验,一直在干预着地球生命的进化。现在被巨鼠注入的这段记忆不但证实了这一点,还进一步说明:整个地球生命的历史,就是魔王的实验史。

也就是说,光用“干预”这个词,已经不足够了,最适当的词,是“主宰”。一切都是在魔王的主宰进行的。地球上的生命,从来不曾拥有自由的进化意志,它们全都是魔王的实验品。因为地球就是魔王的实验场。

“你到底想要实验些什么?”冯斯忍不住自言自语,“为什么其他生物都不行,只有人类才行?不对,人类也不一定行…”

他又想起了他所遇到的第二只魔仆,那个人首蛇身状若伏羲的家伙。在他和魔仆对话的过程中,魔仆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魔王的数量并不只一个。魔仆自己所知的是有两个,但也不排除还有更多个的可能性。而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两个魔王产生了分歧。一个认为人类的进化脱离了它们想要的方向,打算灭绝人类;另一个确认为人类依然有潜力,依然可以继续观察培养。这样的分歧,可能导致了内部争斗,以至于两败俱伤,这才让人类取得了涿鹿之战的关键胜利,得以继续延续族群。

“鼠兄,你到底是属于哪一方的?”冯斯向着虚空询问说,“你是想要灭绝人类呢?还是想要让人类继续繁衍生存呢?”

这句话刚刚问出口,眼前这些生物进化史一样的画面消失了,冯斯忽然感到自己原本麻木到没有知觉的身体又有了感觉。而随着身体知觉的恢复,他的眼前也出现了新的景象:一片山坡。

是的,一片山坡,从周围的景观和一大群身着藏袍的人来判断,这里应该还是西藏。更有趣的是,冯斯发现自己也穿着一身藏袍,混迹在人群中。

这位鼠兄还真有点幽默感,冯斯想,这是让我体会一下“我在现场”的感受啊——那就感受一下呗。他四下打量一下,大致弄明白了周围的环境。

这座山并不算太险峻,山坡上长满青草。从高处眺望,可以看到山脚下的村落,还有牛羊在吃草,说明这里属于藏区里有人居住的区域。再看看身边的人们,清一色的男人,全都是藏式穿着。冯斯虽然不懂藏族服饰的演变,但从几个人腰间的旧式火枪和手里样式古旧的打火机,以及一位贵族手里拿着的怀表,大致可以判断出这一幕记忆所发生的年代是在近代,可能比较接近民国年间。

此外,这些人并非出于同一阶层,衣着打扮上能很明显地分出贵贱。他可以大致地看出,在场大约有十来个比较有身份的人,大约是土司贵族之流,有的骑在马上,有的坐在轿子里,每个人身边都带着少则七八个多则三十几个随从。而冯斯自己,身上的藏袍破破烂烂,散发出难闻的臭气,赤着一双脚,毫无疑问只是个小跟班。

你大爷的,冯斯悲从中来,老子就算到了幻境中都他妈还是只能做屌丝。

他定了定神,开始试图弄明白这群人到底要干什么。他们一个个嘴里都念着叽里咕噜的藏文,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至少可以分辨出,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山坡尽头的一个山洞上。这个山洞被一扇人工打造的石门堵住,缝隙处贴满符纸封条。门外,二十多个喇嘛正坐在地上诵经。

看起来,巨鼠把我拉到这段记忆里,是因为那个山洞里有事要发生,冯斯推断着。从人们虔诚的表情以及时不时转个经的动作姿态来看,山洞里将要发生的事情可能对他们而言相当神圣。

此时正是接近中午的时候,太阳正在一点一点爬升到人们的头顶。手拿怀表的贵族看了一眼时间,忽然间高声发出了一句号令,喇嘛们立即吹响了被称为“刚洞”的法号。那声音雄浑粗犷,摄人心魄,带有一种原始的渲染力,令听到的人都不自觉地肃穆起来。

随着法号的吹响,坐在马上的贵族下了马,轿子里的贵族下了轿,全都五体投地拜伏于地,就如同先前三个欧洲人膜拜巨鼠一样。贵族们都跪下了,下人们自然不敢站着,冯斯也只能跟着趴在地上,但还是稍微抬起一点脖子,用余光注视着前方的动向。

法号声止息后,喇嘛们放下刚洞,合十祝祷后取下了石门上的封条,打开了石门。几个身强力壮的喇嘛带着木棍和绳子钻进石门,不久之后,十分吃力地抬出一口柜子。柜子是木质的,高约一米五,长宽各在一米左右,呈棕黄色,柜门和柜身上都是冯斯看不懂的描金符号,边框上还有一些醒目的骷髅图案。柜门上有一把金色的大锁,此外和那扇封住山洞的石门一样,门缝处也被符咒所封住,每一张画着符咒的符纸都是完整的。

人们对着这口柜子又叩了若干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拿着怀表的贵族看来是这群人的头目,他来到柜子前,慷慨激昂催人尿下地说了一大堆话,冯斯依然是半个字也不懂,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在脸上装出虔诚崇拜状。不过说完话后,他从身上取出一把钥匙交给喇嘛,几名喇嘛开始动手开锁和揭封条,冯斯的好奇心还是起来了,想要知道柜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难道是…百年前的巨鼠兄?他想到这里,心里有一些小激动。但等到柜门打开,正午的阳光把柜子里照亮后,他却看到了一样令他意想不到的东西。

柜子里有一具尸体,确切地说,一具干尸。那是一个已经完全不辨面目的人,歪歪斜斜地靠在柜壁上,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的比竹竿还细的胳膊和双腿从喇嘛服里伸出来。浓烈的尸臭从衣柜里散发出来,让人闻了就想呕吐。

人群哗然。贵族和喇嘛们的脸上都是既惊惶又悲痛,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贵族甚至直接晕倒在地上。而农奴下人们则表情各异,有的和自己的主子保持一致,有的明显能看出幸灾乐祸的情绪。冯斯也只能摆出一张沉痛脸,继续注意着各方的反应。

领头的贵族突然间狠狠地把手中的怀表砸到地上,表身在一块坚硬的山石上撞成了碎块。他紧跟着拔出腰间的火枪,砰的一枪,打死了一名喇嘛。

冯斯很是吃惊。他虽然不信什么宗教,却也知道藏传佛教在西藏的地位,这个贵族竟然会开枪杀死喇嘛,那一定是对方做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了。难道就是因为那个柜子里的死人么?

这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死在里面?贵族又为什么会大动肝火?

不容他继续思考下去,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卷曲斑驳,就好像旋转的万花筒。等视界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另外一座山。

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他就在雪山脚下。

周边环境也和先前所见的截然不同了。不再有和煦的阳光与茂盛的青草,不再有悠闲吃草的牛羊,不再有村庄与炊烟。这里所能见到的,只有充塞着整个天地的冰雪和绵延无际的雪山。

冯斯也不再是先前那副农奴一样的打扮了,而是穿着厚实的登山服,手里握着冰镐。毫无疑问,这一次的年代是现代,而且从手腕上的卡西欧太阳能登山表来看,也许离自己的现实年代并不远。

身边的人也都各自拿着工具,还有一些挖掘机之类的大型机械,冯斯大致判断出,这应该是某次雪崩后的救援现场。而从现场工作人员的相貌分析,一部分像汉人,一部分像藏人,这里多半还是西藏的某处所在。只不过,这次应该是在荒芜的无人区。

冯斯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只能胡乱地抡着冰镐,装模作样地挖掘,然后留神倾听人们的谈话。还好,大部分人都用汉语交流,他很容易就听明白了现场状况。

没错,这里确实是西藏的羌塘无人区,确实发生了一次雪崩。一支七人登山队恰好在攀登这座雪山,因雪崩而遇险,冯斯所在的这支救援队就是赶过来救援他们的。只是从他们的对话来判断,由于被突然的气候变化阻碍了行程,导致到达太晚,这次救援行动结果不容乐观。

“七八天的时间,就算没有被活埋或者冻死,随身补给也早该用光了,”一个救援队员说,“生存的希望微乎其微。”

“不管怎么说,哪怕是聊尽人事,也得找啊,”另一个队员叹了口气,“哪怕把他们的尸体送还给家人,也算是叶落归根吧。”

冯斯在过去的一年里见识了太多的杀戮和死亡,加上还不知道自己的真身此刻是不是已经冻成了冰块,因此实在是没有心思去为这七个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探险者哀悼了。他只是一边假装干活一边探头探脑,揣测着巨鼠把他带入先前那场幻境的用意,以及在这个新幻境里可能会发生些什么。

此外,羌塘无人区,雪崩,七人探险队,这几个关键词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