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下次你们表演的时候,我一定来捧场。”冯斯对大妈说。
大妈满面红光:“多叫点同学来。你们年轻人就该多听点儿‘红歌’受受教育…”
第二天一早,冯斯坐上了去往沈阳的动车,然后换长途客车到达小城。他按照审讯记录上的地址去找,发现原址果然已经拆迁了,现在那里是一片商用楼。他又找到当地派出所,以他招牌式的亲切笑容和三寸不烂之舌,与极不耐烦的户籍民警磨了半天,总算磨得对方嘟嘟囔囔地帮他翻找拆迁资料。
“算啦算啦,大学生放着假期不玩出来做社会调研也不容易。”他从一个文件柜里搬出一摞布满尘土的卷宗,“都在这儿了,你自己找找看吧。快点儿啊,要下班了。”
冯斯匆匆忙忙地翻阅着资料,终于找到了那个叫翟建国的人的去向。他所在的小区居民已经整体迁移到了另一处新建的高层住宅。当然,这个所谓“新建”,也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
从派出所出来打上车,花了15分钟才坐到翟建国所在的新小区,这个距离对于这座小城而言已经算远了。眼前的高层建筑外面看起来光鲜气派,走进去却看到墙皮到处都在脱落,某些墙体可以见到隐约的裂缝,甚至连电梯都坏了,建筑质量可见一斑。
这又是一个穷人住的地方,冯斯得出了结论。
他脚步轻捷地爬上十一楼,来到翟建国家,敲了敲门,但等了一分钟,门里没有任何反应。难道翟建国不在家?
他很不甘心,又继续敲了十多下,屋内终于有了响动。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后,门慢慢打开了,开门出来的是一个白发稀疏的老人。他弓腰驼背,脸就像一张风干的橘皮,浑浊的眼球里充满了警惕。
“你是谁?”老人用嘶哑的嗓音问。
“我…我是来找翟建国先生的。”冯斯说。
老人眯缝着眼睛,打量了冯斯好一阵子:“我不认识你,你走吧。”
他颤巍巍地向屋内退了一步,准备关门,冯斯连忙伸手挡在了门板与门缝之间。门板狠狠地夹到了他的手,他顾不上疼痛,大声喊道:“我是为了19年前的事情来找你的!”
翟建国愣住了,手上停止了用力。冯斯接着说:“我见过一份和你有关的审讯记录,但没能看全。虽然不知道你当时为了什么被捕,但我想告诉你,我的生日就在你被审讯的前一天!”
翟建国脸色大变。他站在原地,布满皱纹的脸颊轻轻抽搐了几下,眼神里充满痛苦和惊惧,像是回忆起了一些极其不愉快的往事。冯斯不敢打扰他,静静地站在门边等候。大约过了一分钟后,翟建国突然大吼一声:“我不知道什么19年前的事,也不知道什么审讯!你快点滚!”
他双手揪住冯斯的外衣领子,用力把他往外推。这双颤抖的手并没有多大的力气,但冯斯没有办法和这样一个衰迈的老人角力,只能随着对方的推搡一步步向后退。
“翟先生,我知道那可能是一段让人不太舒服的记忆,但是我求求你帮助我,”他一面退后一面说,“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为了它我已经…”
他没能把这段话说完,因为翟建国骤然松开了手,捂住自己的心脏,一脸的痛苦,身子已经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下。冯斯忙扶住他,把他扶进房里平放在沙发上,然后四处寻找药物。
这间房子里没有任何值钱的物品,唯一一台18英寸的彩电估计年纪比冯斯都大,正在用明显失真的色彩播放着本地新闻。低瓦数的节能灯发出惨白而黯淡的光,照亮了到处都是各种杂物和垃圾的房间,灰尘几乎铺满了每一个角落,墙角的蛛网摞得层层叠叠。但冯斯注意到,有一处地方却打扫得十分干净。
那是一个木质的佛龛。佛龛和摆放在佛龛中的观音像一起,被擦得一尘不染,面前的三炷香刚刚燃完一半。檀香味儿混杂在充斥房间的霉臭味当中,显得十分奇特。
冯斯在翻箱倒柜找药的时候,还注意到这间屋子的墙上贴着许多神像:貔貅、秦琼、尉迟恭、钟馗、西藏活佛,甚至还有我国开国领袖的画像。除此之外,道教辟邪的符纸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护身符也随处可见,这些东西冯斯在他的骗子老爹手里早就看熟了。
这个翟建国还真是病急乱投医呢,冯斯想着,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害怕成这样,恨不能把古今中外的守护神全都堆在家里?
他终于在卧室的抽屉里找到一瓶硝酸甘油,不管三七二十一往翟建国的嘴里塞了好几片。过了一会儿,翟建国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终于睁开了眼睛。
“需不需要打120?”冯斯问。
“不必了,躺一会儿就好,”翟建国摆摆手,“120的钱我给不起。”
冯斯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翟建国慢慢地喝完水,脸上稍微有了点血色。他看着冯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却又没有说出口。
“您不必感到有什么愧疚,”冯斯说,“喂你吃药是做人的本分,拿来施恩要挟就太让人恶心了。以前的事,您实在不想提就算了,我再去想办法吧。”
他又从卧室里拿出一个枕头,给翟建国垫在背后,然后向大门走去。手刚刚放到门锁上,翟建国忽然在身后说:“等一等!”
背向翟建国的冯斯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看来各种垃圾影视剧也不只是光骗人,他想,欲擒故纵这一招真的管用了。
当他走回到翟建国面前时,翟建国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仔细审视了他一番,忽然说出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脱裤子。”翟建国总共就说了三个字。
不是吧,这么大年纪还刚犯了心脏病,居然有这种嗜好?冯斯的毒舌险些就要发动,但突然之间,脑海里灵光一闪,他明白了翟建国说这句话的用意。
“不必脱了,我知道您想要问什么,”冯斯说,“我的右腿内侧,靠近膝关节部位的大腿皮肤上,是有一个暗红色的胎记,形状有点像海星。”
翟建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神里再次泛出之前那种恐惧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他扶着沙发慢慢站起身来,走到观音像前,费力地跪了下去。
“菩萨保佑…神明保佑…妖邪退散…”他嘴里喃喃地祈祷着。
第二章 觉醒日4 三
19年前。
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五点半的刻度,下班时间到了。
翟建国叹了口气,收拾好面前的东西,脱下穿了一天的白大褂,换上便装。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估计道路上已经结起了瓷实滑溜的黑冰,待会儿只能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回家了。比灰蒙蒙的天空更加阴霾的是他的心情,连续一个月来生意惨淡,今天更是枯坐了一天没有一个病人上门。没办法,就兜里这点钱,还是舍不得买肉,只能回家把冬储的土豆、白菜乱炖一锅将就将就了。
有时候他会悄悄后悔,自己不该辞去公职而跳出来搞私人诊所,塑料厂保健站的工作固然是又苦又累又得受气装孙子,还被正经的医生瞧不起,但至少是每个月有人发工资的铁饭碗,穷也不至于饿肚子。而现在弄得表面光鲜实际却是朝不保夕,真是何苦来哉?
翟建国把诊所里的灯——其实总共也没有几盏,一一关掉,准备锁门,然后到隔壁商场的存车处去取自行车,但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看着身前这个高大的壮汉,粗略估计此人身高有一米九,一条胳膊简直比他的大腿还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就一把把他推进诊所,随手关上了大门。
“哥们儿,你如果想打劫,恐怕是找错地方了,”翟建国并不惊慌,“我浑身上下一共有8块6毛3分钱,这个诊所里还有一堆中药材和几个听诊器、温度计、血压计,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汉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像拎小鸡一样把他的身子提起来,提到诊疗室里,放在他平常坐的椅子上,随即抄着手守候在一旁一言不发,虽然并没有动手伤害他,但只要翟建国试图站起来,他就会毫不客气地一把把他按回到椅子上。翟建国心里直犯嘀咕,不明白对方想要干什么,难道是为了医疗事故来寻仇的家属?但仔细想想,自己开诊所半年以来,治疗的病人本来就不多,所患多数也是几剂药就能治好的头痛脑热的常见病,不应该有什么病人被自己耽误了然后来报复啊。
翟建国试着和大汉说话,但大汉压根儿就不理会他,眼见着天越来越黑,他十分无奈。不过当时钟指向八点钟的时候,诊所的门终于又被打开了,这次一共进来了七个人,六男一女,女的大着肚子、步履维艰,看来是个快要临盆的孕妇。
一个面容消瘦、鹰钩鼻子的中年人来到翟建国面前,用一种礼貌却又同时带有居高临下的口吻说:“翟医生,很抱歉把你留在这里,但今天晚上我需要你帮忙,希望你能配合。”
“我敢说不配合吗?”翟建国苦笑一声,“不过,我这么一个九流的小医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你。”
“我需要你替她接生。”对方回答。
“这个,不是我不愿意帮忙,而是我没有这个能力,”翟建国搔了搔头皮,“我开的只是中医诊所,条件很差,根本就没有接生的设备…”
翟建国还没说完,中年人挥了挥手,他身后一个矮壮敦实的秃头汉子走上前来,在他面前放下一个大箱子,并把箱子打开。翟建国往里面一瞧,止血钳、产钳、手术刀、针管、医用棉签、棉纱等各种器具和药品都齐备,甚至还有度冷丁、吗啡和肾上腺素。
“准备得还真是充分啊。”翟建国喃喃地说。他是一个聪明人,不必多问就能猜到,这帮人之所以不把产妇送往现代化的医院,必然是因为这次分娩不能为外人所知。而他的小诊所里只有他一个人,事后要让他保密也容易一些,甚至…
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但面对眼前这几个凶神恶煞般的人,他既没有反抗的可能,也没有逃走的机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反正也没有我说不的余地。不过我得现翻翻书,说实话,妇产科的知识我只是学过,还从没有实践过。”
“那就当是你第一次实践好了,”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是一次不许失败的实践。”
翟建国的冷汗一下子干了。
好在接生的过程十分顺利,翟建国甚至觉得自己压根儿就没帮上什么忙。产妇的身躯很瘦弱,却非常坚强,连叫喊声都一直死死压抑着,为他省了很多麻烦。最终脐带被剪断,孩子被平平安安地包入襁褓,翟建国却丝毫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他一面在厕所里洗手,一面胆战心惊地想,这帮一看就像是黑社会的陌生人,会用什么方法来让自己保密呢?
此外,那个鹰钩鼻子的男人隐隐有点面熟,应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刚才他全副精力都放在动手术上,无暇他顾,现在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这张脸肯定是看到过的。
对了,想起来了!翟建国终于反应过来,这个男人是上过电视的。前两个月有一条挺感人的新闻,讲一个山沟里的道士收养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婴儿,悉心照料了一年多,于是电视台专门跑去拍了个专题报道,那个道士脸上的鹰钩鼻子颇为醒目。
——中年男人就是那个道士!但现在,他穿着便装,剃短了头发,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电视剧里黑道大哥的瘆人气势,和电视里那个略带点腼腆的道士完全是两码事。
真是奇怪,放着道士不当,跑到这儿来逼我接生,这是为什么呢?翟建国想不通,也没时间去多想,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赶快想法子逃走。
厕所里的温度比诊疗室低很多,那是因为窗户有些漏风。他看着这扇小小的玻璃窗,粗略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体形,觉得完全可以钻出去。问题在于,那个壮汉就守在厕所门口,自己开窗跳窗肯定会发出声响,这样肯定逃不掉。
翟建国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诊疗室那边突然响起一阵惊慌的喊叫声。壮汉一时也顾不上监视翟建国了,转身冲了过去。翟建国竖起耳朵,隐约听到喊叫的内容大致是“怎么会这样?怎么办?”“怪物啊!”“快逃吧!”
怪物?翟建国心里“咯噔”一跳。自己的诊所里怎么会出现怪物?还没等他想清楚,诊疗室里传来几声沉闷的钝响,随即一个东西飞了出来,正落在他的脚边。他定睛一看,差点两腿一软坐在地上。
那是一条胳膊!一条粗壮的、肌肉纠结的、上面文了一个虎头的胳膊,正属于半分钟前还在监视着他的那条壮汉。而现在,这个身高一米九的大汉居然莫名其妙就遭到了毒手。
看着这条断口处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的断臂,翟建国实在无法忍受了,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惊叫声。但他的惊叫并没有引来什么人,因为诊疗室里的动静比他的更大,除了人们的尖叫声和器物的碰撞声之外,他还能辨别出某种奇特的喘息声。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垂死的巨兽,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慑力。但自己的诊所里充其量就有一些晒干的海马和蝉蜕罢了,哪儿来什么大型动物。
难道是婴儿在作怪?翟建国心里又是一跳,忽然产生了这个念头。这一大帮子一看就是有钱有手段的人,放着好好的大医院不去,偏偏胁迫自己这个半吊子医生为那个女人接生,难道就是因为他们知道生出来的婴儿是不同寻常的?他们刚才呼喊的“怪物”,就是指的婴儿?
我亲手接生的婴儿,竟然会是杀人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