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眼睛一亮,又皱眉道:“但我和花无缺之间却又不可能有什么关系的,我一生下就被带到恶人谷去了,在这世上,我根本没有什么亲人。”
洞窟中静寂得实在和坟墓没什么两样,从石壁间透出来的灯光很柔和,月光般照着小鱼儿的脸。这本是张明朗骄傲,倔强,充满了魅力的脸,但现在看来,却显得说不出的黯淡,说不出的疲倦。苏樱痴痴地瞧着,目中似乎隐隐泛起了泪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小鱼儿喃喃道:“苏樱,你要知道,我并不是怕死,但要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我实在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苏樱道:“这地方门户若真的全都封死了,整个洞窟就该和坟墓般变得密不通风,可是……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气闷之感,而且不通气的地方,连火都燃烧不起来。”
小鱼儿用拳头打了打手掌,道:“好,只要他真的还留下一条路,我就有法子要他说出来。”
苏樱忽然一笑,道:“你不是已经不想出去了么?”
小鱼儿向她扮了个鬼脸,道:“那只是我故意要挟她们的,这秘密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非但自己舍不得死,还舍不得让她们死哩。”
绝望之中,忽然又有了一线生机,两人的精神都不禁变得振奋起来。两人正想往前走,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你们不用找了,我就在这里!”
那本来放着玉椅的石台,现在忽然移开了——魏无牙推着轮车,从下面缓缓滑了上来。“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又在打主意,要想法子令我说出那些通风之处在哪里,那么我劝你,这心思你也不必白费了。因为那时我造那些气孔时,就怕老鼠会从气孔中逃出去。”
小鱼儿沉思了半晌,忽又问道:“你是怕我们死得太快了么?”
魏无牙嗄嗄笑道:“这就对了,我费了许多力气,才将你们弄到这地方来,怎么舍得一下子就将你们闷死?我当然希望你们死得越慢越好,这样我才能慢慢欣赏你们临死时忍不住要做出来的种种丑态,我敢担保世上绝没有一件事比这更有趣的了。”他似乎越想越有趣,笑得整个人都扭曲起来。
小鱼儿居然也笑了,道:“我们想问问你,你认为我们会做出什么丑态来?”
魏无牙眼睛里闪着光,笑道:“你总该知道,移花宫主姐妹是从不肯随便坐下来的,无论什么地方她们都嫌脏,但我敢担保,不出三天,她们就会躺在那些臭男人睡过的床上了。她们平时什么东西也不肯吃,但再过几天,就算有只死老鼠,她们说不定也会吞下去,也说不定会将你们两人煮来吃了,你信不信?”
小鱼儿大笑道:“她们若真会将我吃下肚里,倒也妙极,我情愿葬在她们两人的肚子里。”他虽在哈哈大笑,暗中却已不禁毛骨悚然,因为他知道魏无牙所说的话,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只听魏无牙笑着又道:“还有,我知道你们这四个人还都是童男童女,还没有一个真正尝过人生的乐趣,到了快死的时候,说不定会忽然觉得这么一死未免太划不来了,说不定就会想尝尝那件事是何滋味。”
他眼睛里充满了猥亵之意,脑子里似乎已在幻想着那时的情况,蜷曲着身子狂笑着接道:“到了那时,你这小伙子只怕就要变成宝贝了。”
“你为什么不想尝尝这滋味呢?难道你已经不行了么?”小鱼儿盯着他的两条蜷曲的腿,冷笑道:“原来你早就不行了,所以才会变成这么样一个疯子,我本来觉得你很可恨,现在才发觉你原来很可怜。”
魏无牙忽然狂吼一声,向小鱼儿扑了上来。小鱼儿身形急转,双掌反切。谁知魏无牙的身子忽又多出十根短剑,划向他的手腕。原来他每根手指上都留着三四寸长的指甲,平时是蜷曲着的,与人动手时,真气贯注指尖,指甲便剑一般弹出。灯光下,只见这十根指甲隐隐闪着乌光,显然淬着剧毒,小鱼儿只要被他划破一点肉皮,就无救了。
他这一扑之势,竟藏着三种变化后着,每一种变化都出人意外,招式之怪异狠毒,实是天下无双。苏樱已忍不住惊呼出声来。只见小鱼儿身子就地一滚,已滚出两丈外,这一着破法更非正统武功,只是小鱼儿随机应变临时创出的。
谁知魏无牙身子一转,竟又落回那轮车上。小鱼儿正想扑过去时.轮车忽然围着他兜起圈子。刹那间,小鱼儿只觉自己前后左右,都是魏无牙的人影,竟比那威震天下的“八卦游身掌”还要厉害三分。
但一个人步法无论多么巧妙,也没有轮子转得快的。小鱼儿只觉头晕眼花,几乎不用魏无牙出手,他就要倒下去了。小鱼儿忽然长啸一声,冲天而起。这一招竟是昆仑派的镇山绝技“飞龙大八式”。普天之下,惟有“飞龙大八式”能破解魏无牙这种功夫,除此之外,纵是武当少林的掌门大师,也难免要被魏无牙困死。
谁知他身形方自凌空飞起,魏无牙竟又迎面扑了过来,十根闪闪发着乌光的指甲,又划到他咽喉。这人竟生像是已变成小鱼儿的影子,小鱼儿竟连变招都已不及,猝然间竟使出了少林的“千斤坠”。
要他身形上冲时突然落下,也并不是件容易事。但小鱼儿偏偏就在这间不容发时落了下来。谁知他身子刚落下,只听“嗖,嗖,嗖”急风破空,三道乌光,分由三个不同的方向射了过来。
原来魏无牙身子虽已飞起,但那轮车却还在不停的转动,这三道乌光,竟是转椅中射出来的。这一着才真的出小鱼儿意料之外,若是换了中原武林任何一门一派的高手,此番都难免要丧在这三根乌骨箭下。
只见他身子忽然一折一扭,全身的骨头竟像是都忽然分开了,三道乌光就在这一刹那间擦着他的衣裳飞过。
魏无牙固然是怪招百出,令人难斗,这轮车中也不时射出一两件暗器来,更令人防不胜防。但见魏无牙忽而和这轮椅融为一体,忽而又分开来各自进攻,不到三十招,小鱼儿已觉得吃不消了。
小鱼儿脚步一错,忽然轻飘拍出两掌。这两掌看来也没有什么奇妙之处,但也不知怎地,魏无牙竟险些闪避不开,他再也想不到小鱼儿这一招是从哪里学来的。
更令他想不通的是,小鱼儿的招式竟忽然变了,每一招都变得轻飘飘的,像是一点气力也没有。但每一招发出来,却都是攻向魏无牙自己也想不到的破绽,而且招式看来全无变化,其实却变化无穷。
第一〇六回 难以捉摸
苏樱本来已经快急疯了,此刻面上却露出了微笑。原来就在小鱼儿最危险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移花宫主,这姐妹两人竟也在远处过起招来。她们所用的招式一正一反,一攻一守,每一招击出时都很慢,像是生怕别人瞧不清楚。
小鱼儿就算再笨,也知道她们是在传授自己武功了,此时此刻,他就算想拒绝也无法拒绝。他随意将邀月宫主方才使出的一招拍了出来,果然令魏无牙大吃一惊,等到魏无牙再攻来时,他就以怜星宫主所使的招式来解救。但也不知怎地,十来招过后,小鱼儿竟轻轻松松地就占了上风。
等到魏无牙也发觉她们时,已被小鱼儿逼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再也想不通自己如此奇诡的招式,怎会被如此平淡的招式克制住。他却不知移花宫主这种招式,并非平淡,而是简练,她们实已将最繁复的变化加以精炼,将无数个变化化为一个。三十招过后,魏无牙声势已弱,变化已穷。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声。这声音似乎是山洞外传来的,但回音却震动了整个山窟。小鱼儿一惊,又一喜,魏无牙的轮车已滑开三丈。
这时山外“叮咚”之声不停的传了进来,怜星宫主目中早已忍不住露出喜色。
魏无牙道:“这里既无食物,也无饮水,你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最多也只能维持十天不死,等到外面的人进来时,你们恐怕已剩下一把骨头。”
小鱼儿忽然大声道:“既是如此,我们就非杀你不可了!”
魏无牙道:“不错,杀了我,你们也可免得在我眼前出丑,只不过……你们现在杀了我,却未免太可惜了。你们不妨先随我去看几样东西。”
小鱼儿望了移花宫主一眼,道:“好,我就跟你去瞧瞧,反正也不怕你在我面前玩花样。”
魏无牙道:“在移花宫主和天下第一聪明人面前,我还有什么花样好玩的?”他推动轮车向地道中滑了下去。移花宫主姐妹就像影子般跟着他。
只见魏无牙这时已滑入了一扇很窄的石门——这道石门莫非就是他留下来的秘密出口么?小鱼儿赶紧奔了过去,一走进去,就不禁大失所望,石门后竟是一间六角形的石室,再也没有别的门户。这间石室中光线特别黯,小鱼儿隐隐约约只能看出里面有一口很大的石棺,还有许多石像。小鱼儿忍不住问道:“这些石像是什么玩意儿?”
魏无牙吃吃笑道:“这些全都是我的精心杰作,我去点起灯,让你们看清楚些。”他笑声中竟带着种说不出的奇怪味道,小鱼儿一听这笑声,就知道这些石像必然有些古怪。
这时魏无牙已滑到墙角,取出了个火折子,将嵌在石墙中的十来盏铜灯,一盏盏燃了起来。他燃起第四盏灯时,小鱼儿已看呆了。
这些石像竟全都雕成移花宫主姐妹和魏无牙自己的模样,而且都和真人差不多大小,每三个自成一组,每一个的姿态都不同。
第一组石像是移花宫主姐妹两人跪在地上,拉着魏无牙的衣角,在向他苦苦哀求。
第二组石像是魏无牙在用鞭子抽着她们,不但移花宫主姐妹面上的痛苦之色栩栩如生,那鞭子也好像活的一样。
第三组石像是移花宫主姐妹趴在地上,魏无牙就踏着她们的脊背,手里还举个杯子在喝酒。
越到后来,石像的模样就越不堪入目,而每一个石像却又都雕得活灵活现,纤毫毕露。
小鱼儿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疯子竟是个如此伟大的天才。”
移花宫主姐妹早已气得全身发抖了,此刻忽然扑上去,提起个石像,摔得片片粉碎。只见这些坚硬的石像,到了移花宫主手里,竟有如纸扎的一般,无数件心血的结晶,瞬眼间便化为一片碎石。
魏无牙却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瞧着,动也不动。怜星宫主终于扑到他面前,怒喝道:“你这畜生,这次你还想要我放过你么?”
喝声中,她已拎起了魏无牙的衣襟,将他从轮车上提了起来,向石壁用力掷了出去。
只听“砰”的一声,魏无牙居然摔得粉碎,可是一个人的血肉之躯,又怎会被摔成“粉碎”呢?
怜星宫主怔了怔,才发现这个“魏无牙”原来竟也是用石头雕成的,只不过穿着衣服而已。真的魏无牙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溜走了。
这石室仅有的一道门已被封闭,四面石壁,也就是山壁,移花宫主用那么重的石像去摔,石壁也纹丝不动,其坚固可想而知。
苏樱默然半晌,道:“他既然已将我们困死,为何还要将我们骗到这里来呢?”
小鱼儿苦笑道:“这理由太多了,第一,他将我们困在这里,他自己就可以自由活动,甚至可以大吃大喝,等我们饿死后,就可以走了。
他用的这法子,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一计中还有一计,主要的目的,只怕还是想将我们骗到这里来,在外面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全都是在做戏。”
苏樱垂下头,黯然叹息。小鱼儿苦笑着又道:“现在我们就好像是一群关在笼里的猴子,只好做把戏给他看了。”
苏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过了半晌,小鱼儿又笑了起来,喃喃道:“我临死前会变成什么样子,实在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出,这倒有趣得很。我说不定会将你吃下去,你怕不怕?”
苏樱柔声道:“那么我们两个就永远变成一个,我怕什么?”
小鱼儿注视着她的脸,良久良久,才叹息着道:“只可惜你太聪明了些,否则说不定我真的会喜欢你了。”
苏樱红着脸,咬着嘴唇道:“我听说女人生了孩子后,就会变得笨些的。”
若是换了平时,小鱼儿听到这话一定会放声大笑起来,但此刻他只是觉得心里泛起一阵甜蜜的温柔之意,又带着种说不出的酸楚,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这种滋味他平生也没有领略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鱼儿忽然站了起来,走到那青石棺材前,将棺材盖抬了起来,挡在棺材前面,又将四面的碎石在棺材两旁一块块堆起。
移花宫主也不知他这是在干什么,两人越瞧越奇怪,虽然忍住不想问,却希望苏樱问他。但苏樱眼睛充满了柔情蜜意,含笑瞧着小鱼儿,也不开口,竟似乎很了解小鱼儿的用意。
只听小鱼儿嘻嘻一笑,道:“吃、喝、拉、撒、睡,乃是一个人非做不可的事,现在我们虽没有吃喝,但以前吃喝的东西还是要出来,我们既没法子让它留在肚子里,也不能让它拉到裤子上,所以只有用这法子了。”
移花宫主脸都气红了,偏偏又说不出话来。只见小鱼儿已将碎石在棺材两边堆成两道墙,再加上那棺材盖子,就活脱脱是个现成的茅房了。
他拍了拍手,笑道:“在下一向敬老尊贤,两位若要用,就先请吧。”移花宫主红着脸跺了跺脚,拧转身去。
小鱼儿又瞧着苏樱,笑道:“你呢?”
苏樱脸也红了,道:“我……我现在不……不想。”
小鱼儿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钻了进去,过了半晌,才慢腾腾走了出来,一面叹着气,一面喃喃道:“舒服舒服,这么舒服的事世上只怕还没有几样。”
他走回去坐下,闭起眼睛,似乎要睡着了。苏樱终于也忍不住悄悄爬起来,向那边走。谁知她身子刚动,小鱼儿左边一只眼睛忽然张开了,笑嘻嘻道:“你想了么?”
苏樱红着脸啐道:“你真是个小坏蛋。”
又不知过了多久,怜星宫主的脸渐渐胀红了,再过片刻,她两条腿似乎已在轻轻发抖。只听小鱼儿鼻息沉沉,似已睡着。怜星宫主忽然一阵风似的飘了进去,她就算在和最厉害的对头交手时,也没有用过这么快的身法。
谁知小鱼儿却忽然“噗哧”一笑,道:“你现在只怕不会再说我无礼,反要感激我了吧!”
小鱼儿笑不出的时候,移花宫主姐妹终于也在地上坐了下来。这不过是三两天之间的事,但在他们感觉中,却如同十年。就在这时,屋顶上忽然露出饭碗般大小的洞,还有样东西自洞里落了下来,掉在地上,竟是个柚子。
苏樱瞧着这柚子,眼睛已发直了,她从未想到一个柚子竟能令她如只此动心,只见移花宫主姐妹的眼色,竟也为这一个柚子而改变。怜星宫主眼睛盯着这柚子,已缓缓站了起来。
突听小鱼儿大笑道:“想不到不可一世的移花宫主,如今竟连别人丢在地下的东西也要捡起来吃了,有趣呀有趣。”怜星宫主身子忽然僵住,指尖却已在发抖。但她的眼睛还是盯着那柚子动也不动。
小鱼儿笑道:“但我若捡别人丢在地上的东西吃,却没有人会笑我的,因为我脸皮本来就和城墙差不多厚。”他嘴里说着话,已跳起来将那柚子攫在手里。
只见小鱼儿将柚子劈开两半,带着清香的水汁,溅得他满脸都是,他伸出舌头来舐了舐,喃喃道:“好甜,好香,看来一个人的脸皮厚些,倒不是件坏事。”他忽然转头向苏樱一笑,又道:“但你的脸皮一向也不薄,这柚子也该分一半给你的,是么?”
苏樱忍不住嫣然一笑,柔声道:“我有时真奇怪,一个人有了张强盗的嘴,却偏偏还有颗善良的心。”
小鱼儿将剩下的半边柚子又闻了闻,忽然站起来,走到移花宫主姐妹面前,笑嘻嘻地将半边柚子递出去,道:“这一半已是你们的。我知道你们绝不肯吃别人丢掉的东西,但这半个柚子却是我恭恭敬敬送来的,你们已可放心吃了。”移花宫主面面相觑,竟都怔住。
过了半晌,怜星宫主忍不住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鱼儿默然半晌,缓缓道:“一个人在快要死的时候,还能保持自己的身份,不肯丢人,这种人连我也很佩服的。”只见小鱼儿笑嘻嘻走了过来,脸上既没有得意之色,也没什么难受,就好像他刚吃过一百个柚子,才将吃不下的半个送给别人似的。
苏樱将这半个柚子也分成两半,柔声道:“你既然已将这半个柚子送给我,这就是我的,我自然也要送一半给你!”
小鱼儿道:“我不要。因为你那一半比我大,我要你那一半。”
苏樱“噗哧”一笑,道:“我若生个孩子像你,我不被他气死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