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不知道今日一战,战败者固然只有死,战胜者的命运却比死还要悲惨,小鱼儿若能死在花无缺手下,那就比花无缺幸运得多了。
天色阴暝,乌云已越来越重,枝头虽还有几片枝叶在与西风相抗,但那也只不过是垂死的挣扎而已。
小鱼儿已开始往前走。花无缺也开始缓缓移动了脚步。
邀月、怜星、苏樱、铁心兰,四双眼睛,都在眨也不眨地瞪着小鱼儿和花无缺的脚步。
这四人的心事虽然不同,但却都同样的紧张。
铁心兰知道这片刻之间,这俩人就有一个要倒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倒下去的是谁。
在她心底深处,她也知道这两人若有一个倒下去,那么她就不会再有矛盾,不必再作抉择,事情也就会变得简单得多。
她甚至拒绝承认自己有这种想法,只因这想法实在太自私、太卑鄙、太无情、太狠毒……
苏樱的心里倒只有痛苦,并没有矛盾。因为她已决定小鱼儿若死了,她绝不单独活下去。
她虽然知道小鱼儿获胜的机会并不大,但她还是希望有奇迹出现,希望小鱼儿能将花无缺打倒。
而怜星和邀月两人呢?现在她们的计划已将实现,她们的忍耐也总算有了收获,她们心里的仇恨,也眼见就能得到报复。
她们只有幻想着这两人倒下一个时,才能将这痛苦减轻,只因惟有等到那时候,她们才能将这惊人的秘密说出来,这秘密已像条沉重的铁链般将她们的心灵禁锢了二十年,她们惟有等到将这秘密说出来之后,才能自由自在,否则她们就永远要做这秘密的奴隶。
而现在,她们还是只有等待。
谁知小鱼儿刚走了三步,忽然回头向苏樱一笑,道:“对了,我刚想起有句话要告诉你。”
苏樱心头一阵激动,热泪又将夺眶而出——无论如何,小鱼儿对她总算和对别人有些不同。
她忍住泪道:“你……你说吧,我在听着。”
小鱼儿道:“我劝你还是趁着年轻时快嫁人吧,否则越老越嫁不出去,到了五六十岁时,就也会变成和她们一样的老妖怪了。”
这竟是小鱼儿临死前所要说的最后一句话。到了此时此刻,他竟然还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苏樱只觉一颗心已像是手帕般绞住了,过了半晌,咬紧牙颤声道:“你放心,我绝不会等那么久。”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将苏樱的心绞碎了,更令怜星和邀月两人气得全身发抖,面无血色。但他自己却像是根本没有说这句话似的。
最奇妙的是,到了这时,每个人心里竟还是希望他能打倒花无缺,苏樱固然一心想他得胜,铁心兰也不忍见到他被击倒时的样子。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总是认为花无缺比较坚强些,所以也就不妨多忍受些痛苦,所以她宁可伤害花无缺,也不忍伤害小鱼儿。
更奇妙的是,就连邀月和怜星两人竟也希望小鱼儿得胜,她们自己也许不会承认,但却是事实。
只因花无缺若打倒了小鱼儿,那么她们就要在花无缺面前说出这秘密,她们养育花无缺虽是为了复仇,但这许多年以来,她们还是难免对这自己见着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生出些感情。
她们还是在暗中数着小鱼儿的脚步!“十一、十二、十三……”
邀月宫主嘴角不禁泛起了残酷的微笑。
现在,小鱼儿和花无缺已迈出第十四步了。
小鱼儿的眼睛一直在瞪着花无缺,花无缺面上虽全无任何表情,但目光却一直在回避着他。
无论他们走得多么慢,这第十五步终于还是要迈出去的,怜星和邀月宫主情不自禁,都紧握起手掌。
但铁心兰和苏樱却连手都握不住,她们的手抖得是这么厉害,抖得就像是西风中的枯叶。
就在这时,小鱼儿忽然倒了下去。
在如此紧张,紧张得令人窒息的一刹那中,小鱼儿竟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忽然倒了下去。
花无缺整个人都怔住了,铁心兰也怔住了,苏樱更怔住了。他们全身上下本已都紧张得充满了血,现在,全身的血又像是一下子忽然被抽干,脑子也忽然变得茫茫然一片真空,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突然发生的变化。
就连邀月和怜星宫主都怔住了,脸上神色也为之大变。
只见小鱼儿身子倒在地上后,就忽然发起抖来,越抖越厉害,到后来身子竟渐渐缩成一团。
怜星宫主跺了跺脚,道:“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邀月宫主怒道:“他这是在装死!杀了他,快杀了他。”
花无缺垂首道:“他已无还手之力,弟子怎能出手?”
邀月宫主道:“他既不敢跟你动手,就是认输了,你为何不能杀他?”
花无缺垂着头,既不出手,也不说话。
只听邀月宫主厉声又道:“你为何还不出手?难道他每次一装死,你就要放过他!你难道忘了本门的规矩,你难道连我的话都敢不听?”
花无缺满头汗珠滚滚而落,垂首瞧着小鱼儿,颤声道:“你为何不肯站起来和我一拼?你难道定要逼我在如此情况下杀你?”
小鱼儿忽然咧嘴一笑,道:“你赶紧杀了我吧,我绝不怪你的,因为这并不能算是你杀死了我,杀死我的人是江玉郎。”
邀月宫主变色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鱼儿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若没有中毒,现在就不会无力出手,也就未必会死。所以就算死了,你也不必觉得抱歉,因为我根本就不是死在你手上的。”
他眼睛忽然瞪着邀月宫主,一字字道:“江玉郎才是真正杀死我的人。”
邀月宫主和怜星宫主两人对望了一眼,又不禁怔住了。
过了半晌,怜星宫主才厉声问道:“你中了他什么毒?”
小鱼儿道:“女儿红。”
怜星宫主长长吸了口气,瞧着邀月宫主沉声道:“看他这样子,倒的确是女儿红毒发时的征象。”
邀月宫主脸上已不见一丝血色,过了半晌,忽然冷笑道:“此人诡汁多端,你怎可听信他的话。”
小鱼儿道:“信不信由你,好在我中毒时,有很多人都在旁边瞧见的。”
邀月宫主立刻问道:“是些什么人?”
小鱼儿道:“有铁萍姑和一个叫胡药师的人,自然还有下毒的江玉郎。”
怜星和邀月又对望了一眼,俩人忽然同时掠出,一阵风吹过,俩人都已远在十余丈外的树下。
邀月宫主和怜星宫主同时掠到树下。
怜星宫主道:“你的意思怎样?”邀月宫主嘴唇都发了白,闭着嘴不说话。
怜星宫主道:“这江小鱼若真的已中了江玉郎的毒,那么就的确不该算是死在无缺手上,这么一来,我们的计划岂非就变得毫无意义?”
邀月宫主颤声道:“我……我已忍受了二十年的痛苦……”
怜星宫主的目光也随着她的手缓缓垂落,道:“你忍受了二十年的痛苦,这二十年来我难道很快活?”
过了半晌她又接着道:“但我们这二十年的罪绝不是白受的,因为普天之下,只有我们俩人知道这秘密,只有我们俩人才知道他们本是兄弟,我们自己若不将这秘密说出去,他们两个到死也不会知道。”
邀月宫主脸色也渐渐和缓,道:“不错,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怜星宫主道:“所以他们迟早必有一天,会互相残杀而死的,他们的命运已注定了如此,除了我们俩人之外,谁也不能将之改变。”
她一字字接着道:“而我们俩人却是绝不会令它改变的,是么?”
邀月宫主道:“不错。”
怜星宫主道:“所以我们现在根本不必着急,我们等着虽然难受,但他们这样又何尝不痛苦?我们正好瞧着他们为自己的命运挣扎,就好像一只猫瞧着在它爪下挣扎的老鼠一样,何况,我们既已等了二十年,再多等三两个月又有何妨?”
邀月宫主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要先解了江小鱼所中的毒,再令花无缺杀他,你要他完完全全死在花无缺手上,是么?”
怜星宫主目中闪动着欣慰的笑意,柔声道:“不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令无缺痛苦悔恨,觉得生不如死,你若令他现在就杀了小鱼儿,他就会自己宽恕自己,甚至会去杀了江玉郎为小鱼儿报仇,那么我们的计划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邀月宫主默然半晌,道:“但你可知道江小鱼是否真的中了毒呢?”
怜星宫主道:“这一点我们立刻就能查出来的。”
小鱼儿仍倒在地上抖着,铁心兰、苏樱和花无缺却并没有在看望他,他们的眼睛,都眨也不眨的瞪着移花宫主。
只可惜他们非但什么都看不出,而且连一个字也听不到,他们只能瞧见邀月宫主冷冰冰的一张脸上,充满了怨毒,充满了杀气,他们越瞧越是心惊,三个人掌心不觉都为小鱼儿捏着一把冷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移花宫主姐妹两人缓缓走了回来,花无缺想迎上去,但脚步方动,又停了下来。
只见邀月宫主走到小鱼儿面前,沉声道:“你中毒时,铁萍姑也看到的,是么?”
小鱼儿道:“嗯!”
邀月宫主道:“好,你叫她出来,我问问她。”
小鱼儿咧嘴一笑,道:“你以为那山腹中只有这一条山路么?”
邀月宫主冷笑道:“若有别的出路,你为何不走?”
小鱼儿也冷笑着道:“我不走,只因我不愿对花无缺失约,但铁萍姑却早已走了,你若是不信,为何不自己下去瞧瞧。”
他话还没有说完,邀月宫主的身形已飞云般掠上山崖,方才花无缺垂下去的那条绳子还未解下。
邀月宫主游鱼般滑下那洞穴,过了片刻,又轻风般掠了出来,面上的神色,似乎觉得有些意外。
小鱼儿笑道:“你现在可相信了么?”
邀月宫主道:“哼。”
小鱼儿道:“那么你就也该知道,我若不愿和花无缺动手,方才就也早已和铁萍姑一起走了,用不着等到现在才来装死。”
邀月宫主沉默了半晌,道:“那么你可知道江玉郎现在在哪里?”
小鱼儿道:“我当然知道,只怕我说出那地方,你也不敢去找他。”
小鱼儿偏偏还要再激她一句,冷冷又道:“也许只有这地方是你不敢去的,因为我还没见过不怕老鼠的女人。”
邀月宫主目光一闪,道:“你说的莫非是魏无牙?他也在这山上?”
小鱼儿冷笑道:“他当然在这山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