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什么地方?”她问。

“和镇。”胡斯归插口回答说,“这里一向是去往雷州的最佳出海地点,可惜就是离云州远了点,谁叫你们毁掉了淮安呢?”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风亦雨差点都要生起负罪感了,但她不善言辞,也无意去反驳。胡斯归此刻浑身伤痕累累,一条命去了七成,压根用不着在口头上占他什么便宜了。也好,风亦雨想,我还从来没到过和镇呢,看看也好。

其实论直线距离,到西陆最近的港口应当是衡玉,不过当中窄窄的云望海峡暗礁密布,航行危险很大,所以一般的商船都会借道位于宛州西南端的和镇。和镇附近还有著名的幻象森林,那原本是一片浓密的原始森林,可惜由于千百年来人类在此过度采伐,整座森林的面积已不到全盛时期的四分之一,那些裸露在地面的干枯的树桩,就像一个个沉默的记号。而人类仍旧不知满足,还在此处持续地伐木造船,维系着庞大的造船工业。

这样的场景在宁州绝对见不到的,即便是在羽族的生活越来越被人族所同化的今天,即便是在几乎河东陆城市没什么区别的宁南,对树木的爱护与崇拜也始终是根深蒂固地渗透到羽人们的血液中的。在古老的羽族传说中,一只巨大的神鸟将一个蛋送到了巨树上,从蛋中孵出了羽人的祖先,因此羽人一向尊崇树木和鸟类。难怪风亦雨看到那些庞大的船坞和源源不断通过陆路水路运送的原木,脸色会如此之白。

前辈风离轩却是神色如常,丝毫不以为忤,反过来劝慰她:“慢慢习惯了就好了,羽族的禁忌,在别人眼中或许就是一文不值的废话。”

风亦雨点点头,想象着一株株参天大树在嘎吱作响的锯条面前轰然倒下的场景,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风离轩拍拍她肩膀:“许多年前我在云州沙漠中,有一天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食物,又饿又渴,没有暗月又无法飞行,眼看就要死了。有两只食腐的秃鹫一直在我头顶盘旋,等着我送命之后,来瓜分我的尸体,而我一直恪守着羽族的原则,不肯去杀伤它们。后来我支撑不住,昏迷过去了,但没过多久就感觉脸上剧痛,原来是秃鹫在啄我的脸。

“我突然之间升起一股愤怒,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一只秃鹫,扭断了它的脖子,吸它的血解渴,然后生吃了它——因为我身上没有火种。那一刻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惶恐内疚,不杀它,我就得死,这就是最简单明了的事实。

“云州是一个教会你如何求生、如何思考的地方,”他最后说,“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思考,但到了云州,不学会就得死。”

到了云州我大概也学不会,风亦雨忧郁地想。她只能努力做到无视那些可怜的、失去生命的木料,将注意力集中到其他地方。和淮安相比,和镇显得更加平民化一些,由于大量造船工厂的存在,这里有着许多的平民力夫与工人。在这个虽然温暖却仍然有着冬日寒意的清晨,工人们穿着短衣短衫,挥汗如雨地挣着自己一天的饭钱。此地人力资源丰富,供大于求,谁稍有偷懒就可能因为揽不到活而挨饿。这是一种风亦雨永远也无法体会的生活,虽然她也情不自禁地感到同情。

“你要同情的话,不如先同情我。”胡斯归有点凄凉地笑了一声,“他们虽然苦点累点,好歹能活命,我回去之后不但要死,而且死状惨不可言。他们如果能让我在三天之内断气,就算是仁慈的了。”

风亦雨想捂住耳朵不听,却发现自己的怜悯之心无法抑制,索性离他远点,省得听了难受。几个奇形怪状的来自云州的人对捆绑着的胡斯归寸步不离,对她却很放松,想来是觉得她不可能有实力逃走,所以虽然她走得稍微有些远了,也并无人在意。

她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正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风离轩站在一旁一脸的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她走上前去,不等开口问,风离轩已经说了:“我来雇船,撞上了这两帮人争活。”

他解释说:“一个穷人的力量微乎其微,一不小心就可能被这座城市吞掉,所以每个人都知道只有拉帮结伙才能生存。他们各自划分势力范围,有时候井水不犯河水,有时候却寸土不让。而现在我们遇到麻烦了。”

仔细一问,原来和镇的客运船业务经过多年弱肉强食的火并后,主要剩下了两大帮会:和气帮与和运帮。两个帮会虽然名字里都带“和”字,平日里所为却与和睦二字毫不相干。当然,通常情况下双方还不至于明着开战,然而近期由于争一单大生意,两边都流了血死了人,这就交待不过去了。所以眼下两个帮会剑拔弩张,想尽一切方法挑事。

很不幸的,风离轩撞上了这个时候来到和镇。他本来已经和一条属于和运帮的客船谈妥了,把那条船整个包下来。和气会自然要出来搅局,于是事情闹成了这个样子,双方的手都按在了刀柄上,随时可能拔出来互砍。

看得出来风离轩其实比谁都更想砍人,但此时此刻把这帮人都宰了也显然无济于事。他冷冷地撂下一句:“你们先争吧,争够了,一方把另一方杀光了,我再过来。”转身走开了。正在争执的双方似乎没有想到这位爷面对着两大黑帮还能那么拽,第一反应有点愣,随即都跟了上来。

风亦雨有些紧张,想要离这些她从未见识过的黑帮势力远一些,但却忽然看到,那些人看似散乱地追上去,却已经不知不觉中将风离轩包围了起来。而当先两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拿出了武器,而风离轩恍然不觉,还在往前走着。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是被风离轩抓来的,按道理应该巴不得风离轩被干掉才对,但此时见到他有危险,却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当心!”

这一声喊其实是多余的,风离轩并不回头,右手突然伸出,好像是在身后划了一个半圆。只看见一道白光闪过,当先的三人已经血溅当场,扑通倒地,而风离轩手中的剑连一滴血都没沾上。

这个羽人竟然是用剑的,风亦雨有些吃惊。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风离轩用什么兵器和人动手,之前也见过他杀人,但太快了,还来不及看到兵器。羽人大多使用弓箭,用剑的并不多,但风离轩无疑是此道高手,他连看都不看,就能准确命中背后三个人的要害,全是一击致命。

“谁要对付我,叫他亲自来,你们只是白白送命。”他说。但那些人似乎全然不怕死,仍然一个接一个地冲上来,纷纷做了羽人的剑下之鬼。

奇怪,风亦雨想,明知实力差距那么大,干吗还要送死?

风离轩也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对,他虽然一时判断不出具体状况,但丰富的经验令他明白其中必然有文章,于是当机立断,拉过风亦雨就跑。但刚跑出两步,最先倒下的三具尸体突然起了一点变化——他们的肚腹陡然间膨胀起来,就像里面被填进了一个大铁球。

风离轩脸色大变,但此时没有暗月,他也无法飞起来,只能全力将风亦雨向前一推。风亦雨重重跌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然后她就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爆炸,接着是两声、三声、许多声,身后血雨漫天,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奇特的腐臭味钻入鼻端,令她差点呕吐出来。风离轩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从血雨中奔出来,大吼着:“别碰我,有毒!快走!”

风亦雨犹豫了一下,用力扯下衣袖把双手包住,不由分说扶住风离轩,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开始奔跑。背后不断射过来带着风声的暗器,打在她身上,可惜都无法透过护身甲,反倒是风离轩不知道捣鼓了点什么东西,她听到背后一连串的惨叫,追兵们暂时收住了脚步。

看得出来,风离轩中毒很深,整个皮肤都隐隐透出靛蓝的色泽。但相比起中毒本身,他更懊悔的是自己竟然上当受骗。

“我应该想得到的,胡胖子既然敢于背叛,就敢于和外人勾结,”他低声说,“错不了,这种尸爆术的关键在于取得尸毒,而那种尸毒只有在云州的土壤上才能制取。胡胖子偷出来的,不仅仅是伽蓝花的花种而已。”

“那……能解毒吗?”风亦雨抱着一点侥幸问。

风离轩摇头:“在云州能,在这里,不能,当然我对它很熟悉,虽然大损功力,它一时半会儿想要弄死我还是没可能的。不过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原本可以乘机逃走的。”

风亦雨一怔,好像是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她索性避而不答。风离轩叹息一声:“在云州呆得太久了,见到你这样的人,我反而不习惯了。”

“所以那时候……你才一把把我推开了?”风亦雨低声说。

风离轩不答,艰难地伸出手,抓住自己的肩膀,猛然用力,在血肉之上生生挖出了一个洞。风亦雨吓了一跳,以为他中毒过深以至于神志不清醒了,却看见他从肩头取出了一个血淋淋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块黑漆漆的金属片,形状很不规则,上面没有一点锈迹。

风离轩将上面的毒血擦拭干净,把金属片递给风亦雨:“拿着。这是开启云州秘密的钥匙。”

风亦雨不接:“你给我干什么?就算你要死了,也该留给你的手下啊。”

风离轩叹气:“你这个笨姑娘啊,他们连我都能对付,怎么会放过那几个人。他是故意装作被擒,把我们都诱到和镇,现在留在我身边的人,只剩你一个了而已。”

“那……这到底是什么?”

“你只管留着就行了。”风离轩说,“也许它现在对你而言只是块废铁,也许在某些时刻,你会发现它的真正价值。”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但风亦雨一向不擅长拒绝他人的要求,更别提是一个垂死的人,终于还是颤抖着接过那金属片:“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靠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风离轩一面说,一面挣扎着站了起来。两人躲藏的这间小柴房绝非安全之地,敌人随时可能追上来,但以他的中毒情况,出去说不定只会死得更快。

“我没有料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之后可能会有更大的危险,”风离轩苦笑着,“我要争取把他们引到相反的方向,好让你逃命。”

风亦雨一下子手足无措:“我一个人?你要扔下我?”

“就我目前的状况而言,扔下你是救你的命,”风离轩说,“没时间给你犹豫了,多耽搁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要么想办法活下去,要么……”

他加重了语气:“你就再也见不到你想要见的人了。”说完,忽然抛给风亦雨一个东西,正是她以往一直藏在袖子里的针筒。

离开之前,他又转过身,抛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我死了,那就没什么关系了,如果我毒性发作生命垂危,那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如果你还看到一个能行动自如的我,逃远点,越远越好。”

“记住,如果那样的话,一定要离开和镇,远远地离开!”

真的只剩下自己了,风亦雨觉得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不断地想象要是云灭在这里会怎么做,那个天才的男人一定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安全脱身,甚至还可以反击。可自己不是云灭,只是个没用的家伙。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没用的家伙,居然稀里糊涂接受了他人的托付,保管者一件虽然还不知道拿来干什么,但可想而知一定无比贵重的物品。她活了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受他人如此重托呢。

风离轩给她留下了最后一个指示:“我会向西跑,你先往东去,然后想办法折回西边藏起来,因为他们看不见你,肯定会往相反方向去搜寻你。”于是她遵照指示,向西一路狂奔,直到进入了闹市之中才收入脚步,以免引人注目。接下来,就得完全靠自己了。

如前所述,比之充满商贾云集的淮安,和镇是一座更加平民化的城市,如今身边走过一个个衣着朴素、皮肤黝黑的粗壮汉子,让她很不适应,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无意间闯入狼群的绵羊。她一时间有些彷徨,站在路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无助,主动走上来搭讪:“这位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风亦雨并不喜欢做此种艳俗打扮的人,但出于礼貌,还是含混地嗯了两声。那女人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忽然诡秘地笑了:“看您的打扮和气质,一定是偷偷从家里逃出来和情人私奔的大小姐吧?”

不等她回答,对方就继续说下去:“您一定是在这儿遇上了麻烦吧?不要紧,我玉姐是这附近出了名的热心人,您跟我来,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您!”一边说居然一边开始动手拉她。

风亦雨哭笑不得,正待拒绝,一抬头看清了悬在自己脑袋上的牌匾,不由的怒从心起——她无巧不巧,正好站在了一间青楼的门外。虽然极少出门,但她毕竟是风家子弟,外面的事情好歹也听说过一些,眼前这老鸨居然把她当成不通世事的娇贵小姐意图行骗,当真岂有此理。

即便她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发难,然而那玉姐方才说的话却一下子撩动了她的心事:“一定是偷偷从家里逃出来和情人私奔的大小姐吧?”她回想起了自己当初离家时的情景,父亲风贺觉得她一无所长,难当大任,命令她单独出门游离,以锻炼自身。

她撅着嘴答应了,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即便身上藏着包括族长令在内的几件宝贝,一想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江湖中漂泊就觉得头皮发麻。但到了第二天,她突然高兴起来,并向父亲宣布自己这第一趟出门就要走得足够远——去往宛州的淮安。不明所以的风贺虽然略显诧异,但还是同意了。

那时候眼前也有一大堆让人头大如斗的麻烦事: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安全吗?能照料好自己基本的生活吗?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迷路?会不会招惹是非?但面对种种的困恼,一想到此行的重点能见到一个叫做云灭的男子,心境一下就变得很开朗,仿佛任何事都不在话下。她最终紧咬着牙关,愣是一个人从宁南到了淮安——虽然没比一般人多花了至少一个月时间,但这对她来说,简直称得上一桩伟大的成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