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活……你这是咎由自取!”这大概是风亦雨很难得说出的重话了,但对于眼前这个毁掉了淮安城的人,她的确很难打消心中痛恨的念头。果然如云灭所料,胡斯归没有死,虽然被几根不知质地的绳索捆的结结实实,那一双眼睛却似乎仍在透出邪恶。
“人活在世上原本就是咎由自取。”胡斯归轻笑一声,“说起来,你在这儿了,云灭呢?怎么没见到他?或者说,他们抓不住云灭,只好抓了你来请君入瓮?”
风亦雨努力板起脸来:“我不告诉你!”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这种说法无异于承认了,心里气得不行。不过转念一想,反正眼前此君已经比云灭更早地做了瓮中之鳖,何惧之有?
果然,等到风离轩出现,胡斯归马上老实下来,就像在云州班伪装成小厮时那样,头都不敢抬,看起来对风离轩十分畏惧。风离轩一言不发,走到胡斯归面前,盯着他看了很久。
“我现在这样子……很好看么?”胡斯归虽然强笑了几声,却掩盖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不算好看,所以我在琢磨怎么把你变得好看。”风离轩的声音很温和,但这种温和同与风亦雨说话时的那种温和完全两样,这里面隐藏着一种剔骨尖刀一般的锐利。
胡斯归登时说不出话来,脸色比纸还要白,身子也轻轻抖了起来。风离轩说:“种什么花,结什么果。既然你那么喜欢迦蓝花,就让你变成它的花朵好了,那样你死也安心了。”
胡斯归紧咬着牙关,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风离轩笑了:“你倒聪明,知道在我面前求情也无济于事,少说点话来烦我,我可能会让你少吃点苦头。”
虽然这是个恶人,风亦雨听了还是老大不忍心,正想避开,却听见胡斯归说:“你错了,我已经死定了,也用不着担心别的了,我只是在小小地可怜你一下而已。”
风离轩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我有什么可怜的?”
“你不过是一个傀儡,或者说,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一条走狗,”胡斯归一字一顿的说,“你不是云州的主人,也永远做不了云州的主人,你只能在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面前抖抖威风,就像大狗对着小狗狂吠。”
风离轩陡然变色,眯缝着眼睛看着胡斯归:“如果你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那你就错了。”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胡斯归一下子倒在地上,痛得不住翻滚,但始终坚持着,哼都不哼一声,相反还从牙缝中挤出几声冷笑:“你想念云州吗?想念回到云州去,在恶魔的阴影下生存的滋味吗?”
风离轩勃然大怒,上前恶狠狠地踢了胡斯归几脚,这几脚看来是踢对了部位,胡斯归空自张口,却再也发不出声了。风离轩恼火地命令手下将他推入一辆马车,转身招呼风亦雨,口气倒是显得平和:“动身吧。”
风亦雨应答了一声,简单收拾好自己的衣物,跟在他身后,只见他的身躯间或抖动一下,想来是愤怒到了极点。她忽然间有点可怜这位前辈,虽然并不大清楚那个操纵着他的所谓“恶魔”究竟是谁,但从表情就可以看出,胡斯归说的全都是真的,而且说到了他的痛处。这个一生都在追求着惊喜、追求着新意、追求着不平凡生活的人,现在却被人操纵得像一个木偶,不知道他心里作何感想。
难道这样也算作一种新奇感吗?
十三、亘时之中
青衣书生临终前让云灭去往澈水村。但澈水村究竟是什么?
澈水村其实只是三个字。
三个足以让人发疯的字,而已。
云灭已经在莫合山边缘转悠了两遍了,在北面的夌豫山与南面的澈水河之间,是那样一片广大的山地,星罗棋布地散布着不少小村子,居民都是贫困而排外的,见到一个陌生的、身上还背着箭的羽人就充满警惕。两天后,村里的小孩一见到云灭就开始喊:“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了,这里所有的村子都叫做澈水村!”
倒霉的羽人苦笑着离开,看着四周虽不十分高峻、却绵绵延延无边无际的群山,真想把青衣书生从坟地里刨出来扁一顿。他老人家轻飘飘地扔下这句话,就把自己送到这里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在来之前,他已经对此行的艰难做好了充分的预估:青衣书生可能会说错方位,可能他会找不到一个叫做澈水村的村子,诸如此类,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困难从另一个方向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这里的村子都傍澈水河而建,村民们大多缺乏想象力,也没什么讲究,于是就以澈水河来给村子起名。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发现了七个澈水村的存在,而这仅仅是……相当相当不完全的统计。至于井,由于澈水河每年都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枯水期,所以几乎每个村口都有一口井。
难道我要在每一个村头都画一个圈,然后等上一夜?云灭咬牙切齿地想。且不说为此会浪费掉多少宝贵的时间,那样岂不是太侮辱他的智力了?然而鉴于信息量的严重不足,迫不得已恐怕只能采取这一手。当真是乱七八糟岂有此理,大损云灭大侠的光辉形象。
但回头想想,青衣书生临死前虽然说话艰难,但像这样的关键问题,总应该有一两句提及。但他并没有说,反而说了句废话:
“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到这个村子。”这句话现在想来,可能包含了特殊的含义。
云灭在河边坐下,望着奔流的河水,仔细回味着青衣书生的话。这厮明知事关重大,为何还他娘的对自己语焉不详?澈水村,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居然是龙渊阁分支的一个隐秘据点……
他的脑海中突然一亮:隐秘!千百年来,有多少人疯狂地追寻龙渊阁的下落而不得,可想而知龙渊阁的保密措施做得多么好。青衣书生其实是在临死的时候给自己设了个迷:除非你能够成功辨认出正确的那一个澈水村,否则你就没有资格得到龙渊阁的帮助,即便这其实只是个伪龙渊阁。所以他才会着重说:“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到。”
好吧,一定要找到。关于该澈水村,青衣书生提供的全部描述是:北面是夌豫山,南面是澈水河,村子在中间。似乎又是一句废话,地处山南水北,这破村子可不在中间嘛,而事实上,除了一座澈水村在山脚勉强可以排除之外,其他所有的村子都符合这个条件。
虽然只是第一次到达这里,但他仍清晰的记得每一个村子所处的地形以及周边环境。他仔细的回忆着眼中曾见的每一处细节,用河络打磨工具一般的精细去审视、筛选、判断。最后他的注意力忽然集中在了时间上。“亘时之中,在井边用木炭画一个圆,会有人……”
这句话显然不是废话,但好像有点不对。仔细一想,是“亘时之中”这个时间在句中的位置不对。按照一般的说法,应当是“在井边用木炭画一个圆,亘时之中会有人来”。为什么不是直接引人于亘时之中到来,而要自己在那个时候才去划圈?亘时之中,这个深夜的时刻,难道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云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有点头绪了。他回忆了一下每个澈水村所处之地的山峰高度,心中一点点地亮了起来。然后他找了一棵大树,就躺在摇荡不止的树枝上休息,直到夜色一点点暗下去。
然后他发现了最致命的事情:这一夜浓云密布,夜空中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月亮,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月光。眼看着亘时一点一点接近了,天空依然没有一点光亮,他焦躁得有如三天没进食的恶狼,天上飞了一会儿,地上跑了一会儿,恨不能把身边的树连根拔起出气。心里想着,看来只能浪费掉一天了。
幸好奇迹出现了。就在亘时即将到来之前不足两分钟,一阵风吹过,乌云散开了一小块,正好露出月亮一角。虽然只过了短短的几分钟,月亮又重新被遮住了,但对云灭而言,已经足够看清他想要看清的东西了。
山的阴影。他想要看的是山的阴影。在亘时之中的这一刻,月亮知趣地送出了一点半推半就含羞带怯的光亮,将山的影子推向了澈水河方向。高高飞在空中的羽人看得很清楚,几乎所有的村庄都能被那影子吞没,只有唯一的一个例外。这村子没有淹没在黑影里,而是恰好处在阴影的顶端与河流之间。
这毫无疑问就是云灭要找的那个澈水村。他迅速飞了过去,落在了村口的老井旁。深夜的澈水村十分安静,除了间或两声狗吠外,听不到其他声音。从表面看起来,这座村子和其他与它有着相同名字的村子一样,平凡、朴实,毫无特色可言。
云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碳条,正准备往井上画圈,耳朵已经听到不远处有人靠近。他机敏地一闪身,藏到一棵树后,虽然听着脚步声的主人明显身上有功夫,多半就是要和自己接头的人,但出于职业习惯,他决定还是观察一下。
来人共有两名,打扮成普通乡民摸样,左右张望了一下,并没能发现云灭。其中一人狐疑地说:“怪了,我刚才明明听到一点声音,像是鸟翅膀的扑打,怎么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山村,当然会有鸟飞过,瞎紧张什么?”
两人嘴里叽叽咕咕着走开了,云灭却察觉出了不对。紧张什么?如果是等待有人来找他们,干吗要紧张?他感觉这其中有点文章。而且这两个家伙实力不弱,连自己那么轻的飞行的声音都能听到。
他伏在地上,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进了一间农舍,于是悄悄跟了上去。那农舍外有条被拴着的狗,见到两人走近,立即大叫了起来,被狠狠踢了一脚才老实下来。这更加深了云灭的怀疑。
他慢慢靠近了,眼见得那条狗又要叫,眼疾手快扔出一枚石子,正中脑门,狗软软地倒下,哼都没哼一声。屋里的人并没有察觉外面的变故,正在低声谈着话。
“已经到了亘时,那个人会来吗?”
“一定会的,那小子昨天白天还来打听了,等着吧。”
“鬼知道他会不会那么聪明,能够猜得出来?龙渊阁这帮书呆子还真会给人找麻烦。”
云灭听明白了。这果然不是龙渊阁的人,而是专程来等待他的。那么龙渊阁的人呢,被抓住了?被杀死了?正在猜测,屋子里传出另外一个虚弱的声音:“别等了,把他等来了,你们也只是白白丢掉性命。”
一声脆响,随即是一声闷哼,好像是说话的人挨了重重一耳光。不过此人骨头颇硬,云灭听见他又接着说:“以你们的手段,也就能对付我,对付那个人还差得太远。我劝你们还是快点逃走吧。”
云灭听着这声音甚是耳熟,但此人好像是被伤到了咽喉,说话的声音很嘶哑低沉,一时间不易辨清。耳听得他噼噼啪啪又吃了几记耳光,外加几拳几脚,都很沉重,他被打得直吐血。没想到吐完血之后,此人又开口了:“我被你们偷袭中招,只不过是我本事太差,不能说明我们龙渊阁没用。在我们眼里,你们也不过是……”
里面拳打脚踢依旧,外面云灭都听得大摇其头,心想:这厮如此多嘴,到现在还没被活生生打死,倒也算得上是个奇迹。但紧接着,一想到“多嘴”这两个字,云灭刹那间反应过来里面那人是谁了。他所认识的人当中,大概只有这一个是如此多嘴多舌,喜欢说不该说的话的。
十四、活下去
这个死到临头还喋喋不休的家伙,居然是组织里的传令使。那个新近由于父亲去世而入会,并且由于淮安事件和自己接过几次头的传令使。真是万万想不到,此人居然是龙渊阁的人。云灭回忆着和此人之前见面的经历,居然抓不止一点破绽。
装傻充愣是掩护自己的好办法,云灭得出了结论,但他终究还是得救这家伙。他不动声色,现在村子里四处查探了一遍,一共发现四处埋伏,加在一起有十一个人。要打发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看来敌人志在必得,一定要收拾他。
得想点办法。云灭就像一个轻飘飘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在村子里悄悄绕了一圈,弄清楚了大致的地形,然后他找到敌人力量最弱的一个埋伏点:那里只有两个人。他轻手轻脚地靠近,从怀中掏出一根长长的绳索,看准时机,猛然挥出。绳索准确地缠住了一名敌人的腰,不等他反应过来,云灭再度发力,这次是全力一甩,将他扔到了临近的一座牛棚中。
同伴听到风声,不明所以,连忙追了过去。云灭已经提气高喊起来:“有人偷牛啊!”
这一声喊当真是中气十足惊天动地,村里人一下子都醒了。对这些贫苦乡民而言,一头牛几乎就意味着全部的身家性命,有人偷牛,这还了得?不消半分钟,几个赤裸着上身的精壮汉子就已经冲了出来,不顾初冬的夜风有多么寒冷,没命地奔向牛棚。
很快全村老少都醒来了,埋伏者顿时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境地:继续躲藏没什么用处了,在这一片嘈杂中什么也发现不了;抽身离开吧,还会被当做偷牛贼。
云灭已经趁着这一片混乱冲入了传令使被关押的小屋。在两名对手的兵器刚刚拔到一半的时候,他的两支箭已经分别钉在了两人的心口和咽喉上。
“怎么样,我就说他来了你们一定完蛋吧,这下得到教训了吧?”遍体鳞伤的传令使在这当儿竟然还有空对着两具尸体唠叨,云灭真想把这不知死活的白痴揪起来再胖揍一顿,打死活该。
这一段时间,自己果然一直呆在宛州西部,风亦雨看到海港的时候才意识过来。不过此地显然不可能是淮安,淮安还在毒雾的笼罩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