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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天能用得到吧……”我不大确定地说。
【1.8】
“我这个印象也未必精确,”宇文非讲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也可能是其他的情况。”
“废话,你什么时候精确过……”我小声嘀咕一句,“其他情况是什么?”
“也许并不存在龙渊阁的实体,”他沉思着,“在乱世之中,建立一座宏大的阁楼,里面蕴藏着无穷多的宝藏和秘密,实在是太招摇了。”
我点点头:“说得有道理,那就像亿万富翁把所有的资产都换成现金堆家里。”
“所以可能龙渊阁并不是一座楼,而只是一个组织的名称,就像天驱、天罗、鹤雪、辰月教一样,”宇文非的声音听上去好似梦呓,“我们所有人混入民间,有的做农夫,有的作厨师,有的做铁匠,有的卖私盐,表面上看起来,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我们把整座图书馆化整为零,藏在了每个人身上。”
“我们平时耕地、卖菜、护镖甚至乞讨,在九州各地搜集着各种新的事件,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纪录下来。由于龙渊阁子弟遍布九州,所有的事件都能得到及时而详尽的纪录,所有的书籍都能得到第一时间的收藏,因此龙渊阁的藏量之丰富无人能及。”
我听着他的描述或者说臆想,脑子里却想象着一些不相干的情景:我挎着书包,穿着一直没扔掉的校服,一一走遍学校的宿舍楼,和楼管大妈们玩着猫鼠游戏,然后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里,扔下包,打开电脑,开始记录当天某非洲弹丸小国领导人访华、得到国家领导热情接见的重大事件。这场面怎么想怎么滑稽。
“你笑什么?”宇文非奇怪的瞪我一眼。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我如果是一个龙渊阁的人,会是怎么样,”我说,“听了你刚才的话,我一下子觉得,我们这些走街串屋卖光盘的,是不是也算是传播知识的一种呢?”
宇文非拿起我一张还没卖出去的AV,凝视着封面上搔首弄姿的女郎,口气有些犹豫:“我想……应该算吧……”
然而宇文非说算是不管用的,至少学校保安不听他的。这天中午我溜进一个宿舍楼,坐在一个学生的床上等他们慢慢挑盘。他们拿出一套电子E书大全,一共12张碟,正一一放入光驱试验,我无意中朝窗外一瞥,正看见两名保安向楼门走去。
尽管他们未见得是冲我来的,但一旦被抓住,所有光盘没收不说,还得重罚。我当下拎起书包,狂奔遁入厕所,等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过去后,小心翼翼的鼠窜出去。等出了校门才想起,我那套E书还在那宿舍没拿出来呢。
于是我又偷偷转了回去。在宿舍外面窥视一阵,估摸着保安们该撤退了,我才胆战心惊的进去。
“你说什么呢?”刚才不厌其烦一张张试碟的学生抬眼看了看我,“那盘试完,你不是拿回去了么?”
我一下子急了:“胡说!我出去的时候,那套盘明明就扔在你们桌上的!”
他摇摇头:“你明明拿走了的,我们全宿舍的人都可以作证。”
我四下里一看,宿舍里的其他人有的靠在床上看书,有些玩游戏,有的睡觉,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我不再说什么,默默退出去。
我记得读大学时,宿舍里来了个推销蜂蜜的农村小姑娘,但是长得白白嫩嫩十分水灵。我们通常遇到这类推销员都会轰出去,但却独独让这小姑娘进来,装模作样的问这问那,肚子里灌满了蜂蜜水还号称品尝。最后她察觉出来我们只是在耍她,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还舍不得空手而归。我不耐烦起来,坐到电脑前放起了AV。一秒钟之后,她乖乖蒸发了,当时我甚为得意,将此毛片退敌事件广为传播,人皆颂我胆大心黑。
那时候我是多么意气风发,现在却只能体会一下当年那小姑娘目中含泪的心境。我突然想到,我真是个混蛋。我又想到,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这事儿若是被老七撞上,那没得说。他以前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情,结果是找了几名同乡夜入宿舍,将对方脑袋拍开了花。我断没有这个胆量,也没这实力,一腔苦闷只能向宇文非倾吐。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盯着眼前的空啤酒罐,颓然长叹,却忘了讹我东西的人也是学生。宇文非摇摇头:“那不过是因为你所掌握的知识没有优势罢了。在你们这个世界,大部分实用的知识都已经以商品的形式存在了,一般人不需要懂得原理,也能操作。譬如使用你们的手枪的人,压根不需要了解火药的配方。”
“只要运用得当,知识是最可怕的武器,”宇文非望着天花板,令我担心他闪了脖子,“我们龙渊阁就是这样的。”
【2.8】
表面上看起来,九洲大陆上纷争不休,君王们轮流称霸,一次次的改写着九州历史。但在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超越了君权的存在,那就是龙渊阁。
据说,龙渊阁的第一代阁主,本来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同时也照料着自家家传的藏书楼。但后来遇到兵乱,所有的藏书连同藏书楼一起被付之一炬。他一怒之下,创立了龙渊阁。
龙渊阁如此贪婪的收罗全九州的所有知识,显然决非没有目的的。在九州历次大规模的战争中,龙渊阁都扮演了极为关键的角色。
“那时候,那位蛮族大君十分发愁的就是马不像战士那么听话,无法始终保持队列的整齐,因而影响了冲击力。而他从河络那里订购的重甲,也几乎没有单独的马匹可以承受其重量,”我的老师最喜欢谈到的就是这个话题,“他于是求助于我。”
“我查阅了许多古早的资料,发现殇州的夸父曾经试图训练狰来替他们作战,由于狰太不听话,他们不得不把狰捆起来训练。当然,最终他们失败了,狰这种生物是不可驯服的,但我却从中汲取到了灵感。所以我建议他,用铁链把马匹串连起来,利用马队整体奔跑的冲力来带动铁枪。后来他用这个简单的方法,差一点占据天下。”
这种战法我听说过,它叫做铁浮屠,在军事史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真没想到竟然是师父发明的。我一度对师父很崇拜,后来师兄偷偷告诉我:“铁浮屠是他发明的不假,但哪儿有他说的那么冠冕?还什么夸父、狰,吹牛。”
“他有一次喝醉了酒,才说出了实话。其实就是他小时候放羊手脚太笨,那些羊四处奔散,不听他的,他一怒之下,就用绳子把所有的羊都捆起来……”
但不管怎样,龙渊阁的作用不可抹煞。无论英雄或是恶魔们需要怎样的帮助,都能从龙渊阁得到答案。当然,收取的费用也是不菲的,这足以支持龙渊阁不断扩大自己的收藏。而龙渊阁在九州各势力之间的巧妙制衡,令任何一家都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每当有人质疑,用知识去帮助杀戮是否合理时,他得到的答案总是相同的。这也是所有进入龙渊阁的人,都必须要谨记的一条真理:
当知识不足以保护自己的时候,它就什么都不是。
当然有一点,龙渊阁决不豢养自己的军队,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如果龙渊阁拥有了军队,就将成为九州所有君主头上最大的威胁,那时候,龙渊阁离毁灭也就不远了。
【1.9】
秋季到来的时候,我成功安排了宇文非的饭碗,确切说,是老七帮忙安排的。宇文非去一个小打印店做了录入员。活不多,有需要的时候再叫他过去。他以往在龙渊阁抄抄写写,现在敲打键盘,也算得上是老本行。
“那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老七问。
我一阵茫然,脑子里没半点头绪。卖盘不可能是长远之计,工作始终没找着,前途看来一片灰暗。至于宇文非,天天没事儿就坐着冥修,也没见他修出什么成就来。
“异次元空间?时间机器?虫洞?跃迁?你能有点概念吗?”我快要把我所会的名词都掏出来了。宇文非只是摇头。
“我已经想了好几个月了,”他说,“但我始终抓不到任何一点痕迹。我只记得我在龙渊阁工作,下一个场景就是那冰块了。”
再问一百次,也是从龙渊阁跳到冰块,真让人气闷。外头倒是吵吵嚷嚷,关于这位冰川古人君离奇失踪的种种分析够出一个书系了。最现实的说法是外国势力把他偷走了,最罗曼蒂克的则是他本是外星人、又苏醒回到了他的家乡。
“要真能回去就好了,”宇文非感叹,“在一个连星空都不一样的地方,心里真是发虚。”
“九州的星空是什么样的?”我问。
“九州的天空是彩色的,”宇文非喃喃地说,“那是因为星辰都有自己的颜色,而不像这里,只有白色的光芒。”
“白昼的时候,太阳统治了天空,耀眼的光芒遮掩了其他的星曜,但如果仔细看,仍然能看出一些不同的色彩。它们虽然隐藏在太阳的亮度之下,却还是执著的散放出微弱的光。”
“到了夜晚,太阳隐去,谷玄的黑暗笼罩大地。明月发出柔和的淡黄色光,其他星辰如同钻石,闪烁出七彩。亘白是白色的,密罗是绿色的,印池是蓝色的……那些光芒在星辰力的相互扰动之下此消彼长,令夜色变幻多端。”
“我记得我喜欢在龙渊阁的高层仰望星空,那些绚丽的色彩仿佛触手可及。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背后的龙渊阁都显得微不足道,因为宇宙的秘密总是蕴涵于它本身,不会依赖于文字而存在。”
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想家了?”
宇文非默然点头。其实我也想家了,但混成如今这德行,真是羞于归家。人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我这般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状况,非把老爹的血压计打个粉碎。
这一夜秋风萧瑟,开始有黄叶坠下。北京这地方,几乎没有春天和秋天,用不了多久,隆冬就将到来。与夏天相比,北京城的冬日又是别样滋味,起风时,室外空气中仿佛包裹着玻璃渣,一下一下的锥着皮肤。而我的房东乃葛朗台、阿巴贡、夏洛克与泼留希金的基因混合体,只怕恨不能一颗煤球让我烧一冬。
“你在想什么?”宇文非问我。
“你自己不能看么?”我反问。
“你不是要我尊重你的……人权么,”他眨眨眼,“所以我就再也没阅读你的头脑。”
“该读的你都读干净了,”我毫不领情,“我是在想,你总不能在这儿呆一辈子吧?”
他叹口气,双手抱住头:“我也不想,但我该怎么回去呢?已经几个月了,我还是没想清楚事情的根源。难道……难道我真的只是个疯子?关于九州的一切,只是我这个疯子的狂想?”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宇文非这样。在此之前,他都总是一副高深莫测、没心没肺的德行,即便是在种种混乱记忆所组成的迷宫中穿行时,他也始终能保持嘴角自嘲的微笑。但如今,秋日的第一片落叶似乎击碎了他最后的自信。
我捏捏他的肩膀:“其实我也怀疑我自己疯了,不过……你得这么想,甭管世界的真相是怎么样的,你所能体会到的,只是你的感知而已。比如我其实是个绝色美女,但你看到我是个猥琐男,那我的美女本质就对你毫无用处了,是不?”
宇文非一乐:“原来你们这里美女的标准是这样的……”
“我那是比方,你别打岔!”我剜他一眼,“也许你真的是疯子,但你心里有这么一个九州世界,你就拥有常人所没有的一些东西。你能够梦见羽人从龙渊阁的窗外飞过,梦见郁非带着火红色的轨迹划过天空,我只能梦见AV女优投怀送抱……扯远了,不说这个。”
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我似乎有很多感触,却很难用语言形容。宇文非至少还能以回到九州、回到龙渊阁作为目标,我的目标在哪儿?
【2.9】
“我建议你不要选择这个课题,”师兄对我说,“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我低下头,纸上的墨迹未干,“世界本原”四个大字看上去很醒目。也许我的确应该放弃这类太空太玄的题目,选择一些具体的方向,譬如茶叶的种植与制作啦,星阙的运行啦一类的。但我总觉得,如果人活一世,连世界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未免太过失败。
师兄很无奈:“失败?你去地下七层,走廊最西边有一间小门,推门进去,看看什么才叫做失败。”
我于是去了。地下七层是存放一些已经被证伪的知识与历史事件的地方,几乎等于一座废弃的仓库,很少有人光顾,充满了纸张变质的霉味和蛀虫啃噬书本的沙沙声。我在走廊西边的尽头发现了一道小门,门是虚掩的,我推开走进去。
我怀疑,这是整座龙渊阁里唯一没有纸张的地方了。这间小屋里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和床前一个布满油渍的饭桌,什么都没有。一个长发长须的老者枯坐在床上,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进去之后,他瞥了我一眼,随即把目光挪开,好似我不存在。沉默了好一阵子,我尝试着向他打招呼:“前辈,您好。”
他随意点点头,也不回话,我愣了愣,决定没话找话:“您这里居然一本书都没有。”
“书有什么用,”他压根不看我一眼,“一切都是不可知的,书籍纪录的不过是表浅的具象,白费功夫。”
“为什么是不可知的?”我不服气,“我们都在孜孜以求的探索世界的奥秘,只有暂时无法知道的,没有永远无法知道的。”
“幼稚!”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句,转过头去,面朝墙躺下,不再搭理我。我只好退了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前辈被关在那间小屋里已经快有300年了。他曾经为了探求九州世界的边缘,从龙渊阁出发,一路向东行进,离开陆地后乘上海船,前后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年。后来他遇到了一场海上风暴,船被击碎,自己被卷入海浪里,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了海岸上。他辨别出东的方向,继续前行,却越走越觉得眼前的景观十分眼熟。最后,他惊呆了。
他见到了龙渊阁。真的是龙渊阁。他摸索着进了门,虽然衣衫褴褛,一名弟子还是辨认出了他。
“长老,您回来了!”那名弟子说,“您找到九州的边缘了么?”
他望了那弟子一眼,一言不发,把自己关进了地下七层的杂物间,也就是他现在所居住的地方。从此他不再阅读任何书本,并给出如下解释。
“我一直用罗盘精密的控制着方向,保证一直沿着正东行进,”他说,“可是我却回到了龙渊阁。这显然是大神的手段,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既然如此,我们在这里经年累月的辛劳,最后也不过是陷入一场大神的玩笑罢了。”
【1.10】
所谓同学会,大致就是一个羞辱与被羞辱的过程。你看着身边的同学甲踌躇满志,谈论着自己三十万的年薪和“乱去美国”的待遇,心里恨不能一烟灰缸砸他个满脸酱汁;你再看着身边的同学乙低声下气地说,新工作正在谈,现在暂时呆着,心里就会很有成就感,并充满鄙夷地暗自嘀咕:正在谈?你丫不就一中关村卖光盘的混子么!
我当然希望能扮演同学甲的角色,可惜现实安排我扮演同学乙,世事苍凉,不外乎是。硬着头皮挺过了晚餐,听众人商议晚上去钱柜,慌忙谢绝,说晚上回去还有事。
狗熊,大学时住我下铺的主儿一把揽过我:“屁事!不尽兴今天谁也别走!”此人身高丈二,腰大十围,在大学篮球队被称作奥尼尔,这一揽对我而言不啻于颈锁,哪里挣得开?只能稀里糊涂被他劫持上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