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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驱指环?拿来干什么的?”他再问。

  陈福看来已经油尽灯枯,气若游丝,眼睛也已经疲惫不堪的合上了。但听了风蔚然这句话,他竟然硬撑着又睁开眼,那已经被死亡阴影所笼罩的眼瞳中迸发出最后的光彩。

  “那是……那是一种……尊严,一种……传承……传承千年的……荣耀。”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的说,“好好保留它……铁……铁……”

  “铁”字后面的话还没有出口,他的头一歪,生命的痕迹从此消失。风蔚然失魂落魄的哭泣了一阵,直到哭声引来了其他的羽人。他慌忙把那个天驱指环塞进怀里,心里想着,从此我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七、错不了,一定是他

  陈福的后事,相对于他的仆从身份而言,还算是体面的了。虽然他实际上是风家的人,但云栋影还是特许将他安葬在了云氏仆俾们专用的陵园,那里面安葬着数百年来为云家服务一生的忠仆们。

  云栋影询问风蔚然看到了什么,风蔚然装作当时被吓傻了,什么也没说出来。

  陈福死得如此仓促,许多的疑团都存留在心中,难以索解。唯一的线索似乎就是那枚所谓的天驱指环了。风蔚然时常在无人的时候将它拿在手里,猜测着它所象征的意义。

  这枚指环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做工甚至有些粗糙,形状古朴,上面有一个鹰头,嘴里叼着星辰。指环的内侧,雕刻着一些细密的文字,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了。风蔚然花了很大功夫,才把它们看清楚。

  “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苍溟,以极其游。”

  这是什么意思?风蔚然想,难道是什么邪教的教义?

  他还想起陈福最后说出的那个字:铁。铁什么?他猜不到。

  他还曾经拐弯抹角、小心翼翼的打听天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大多数人对这个概念一无所知,另有少数人一听他提起就惊恐不已,嘴里爆出一连串的“不知道”。

  最后有一天,他照例在赌场输光了自己一个月的零用钱,晃晃脑袋正打算离开,一个看上去心情甚好的人类行商拦住了他。这是个大胖子,横在面前像堵墙,今天风蔚然的金铢基本被他赢走了。

  “真是不好意思,每次来宁南都要赢风少爷一把,”他笑眯眯的说,脸上的肥肉微微颤动,“我也不能总让风少爷吃亏。今天小弟做东,请少爷喝上一杯。务必要赏光啊。”

  风少爷看看这个至少比自己大三十岁、躯体是自己三倍的小弟,琢磨了一下,同意了。

  喝酒的时候,行商才敢压低了声音对风蔚然说:“您为什么总是喜欢打听天驱?”

  “我听人提起过这个词,而且和鹤雪并列,所以有点兴趣,”风蔚然谨慎的回答。

  “您和天驱没什么关系吧?”他又问。

  “当然没有,”他回答,“不然我干吗要打听?”

  行商松了口气:“风少爷,您以后别再打听天驱了!那可是掉脑袋的玩艺儿!”

  “哦?那到底是什么?”风蔚然忙问。

  行商左看右看,似乎是生怕有什么人偷听:“天驱是被整个九州大陆所禁止的邪恶组织!已经好几百年了,从战争结束的日子起就不允许任何人提及,所以现在的人都没有听说过了。我也是无意中收购古董的时候收到一枚天驱的指环,才略微知道了那么一点。”

  “他们究竟干了什么,让人那么害怕?”

  “我听说,那是一个无恶不作的组织,尤其喜欢四处煽动战争,历史上每一次席卷大陆的战争,都有天驱的人在里面起作用。我所知道也就只有那么多了。”行商回答。

  他补充说:“别看现在九州大地还算和平,如果真的有天驱的踪迹出现,那一定是毫不留情的绞杀。所以,你以后别再问什么天驱的事情了,太危险!”

  风蔚然默然不语。行商离去后,他回到云宅,在房内又拿出了那枚指环,端详来端详去,心里想着:原来陈福是这样的人,难怪不得要隐姓埋名那么多年呢,陈福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假的吧——那这枚指环我留在手里还有什么用呢?

  所以后来缺钱花的时候,他想到了出卖这枚天驱指环,可惜当铺老板不识货,古董铺子老板说他卖假货,弄得他都有些糊涂了:难道这指环居然是假的?

  他并不知道,就在云宅中,还有其他人一直在寻找着这一枚指环以及指环的主人。

  陈福下葬后的那一天夜晚,云家之主云栋影走回自己的卧房,把门插好。自多年前夫人去世后,他始终没有再续弦,每一晚都是独自一人歇息。他的卧房和其他人的远远隔开,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即便有什么动静,外人也不会听到。

  他吹灭了灯火,放下床上的帐幕,却并不入睡,而是伸手扳动了墙角的一处机关。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之后,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云栋影钻了进去。

  那大洞里面竟然是一条狭长幽深的地道。云栋影似乎对这条地道相当熟悉,在黑暗中行走自如,很快走到了尽头。尽头之处,却是一间小小的暗室。

  云栋影推开暗室的门,走了进去,一股刺鼻的药味迎面扑来。那里面也是漆黑一片,没有一丁点火光,但在暗室的尽头,却有一双眼睛,在黑夜中隐隐的发出逼人的光芒。

  “今天你迟到了许多,”那双眼睛的主人说。

  “这两天有些意外的事情需要处理,所以稍微耽搁了一些。”云栋影回答,“不过,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听上去很虚,中气不足。”

  那人嘿嘿的笑了:“中气不足?我调息了三个昼夜,才勉强有点气,不然你只能看到我的死尸了。”

  云栋影一愣:“谁能把你伤得那么厉害?”

  “天驱,而且就是为了那件事情而来的,”那人淡淡地说,“我没料到他居然会破月之术,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以月力反噬我。”

  云栋影驾轻就熟的找到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破月之术……看来此人分量不轻啊,”他说,“对方的尸体呢?”

  “我自己都差点成了尸体,哪儿顾得上,”那人回答说,“他显然知道我需要在月力最强的时候吸取月力。这也正是我要让你做的,找一找宁南城这两天突然暴毙的人。”

  云栋影缓缓的回答:“据我所知,在我的眼皮底下就有一个现成的,而且碰巧和这件事关连非常紧。”

  不等对方发问,他就接着说了下去:“被派来我云家作人质的风氏的小孩,随身带来了一名仆人,那仆人三天前的夜里死去了。因为身份特殊,我去看了尸体,外表没有伤痕,但五脏六腑都碎裂了。”

  “那就错不了,一定是他,”那人说,“这么说来,那个风氏的小孩,竟然会是……他是否不会飞?”

  云栋影在黑暗中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的确,他不会飞,甚至连残翼都无法凝出来。”

  对面的人阴冷的笑了起来:“得来全不费功夫。那风长青果然是徒有虚名,蠢得可以,我选择你们云家看来是正确的。”

  云栋影哼了一声:“不必说这个话题了。你需要什么药材吗?”

  那人再次笑了出来:“你们世俗之人所用的药物,对我来说没什么用的。我的伤势,至少两三年才能痊愈。”

  云栋影皱皱眉:“那么久?”

  “破月之术没那么厉害,”对方声音众多了几分愤懑,“重要的在于激发了我当年的旧伤,那可不容易对付。”

  “我明白了。你们当年计算出来的时间是多少?十六年?”

  “放心,来得及的,”那人说,“现在不过才十三年”

  云栋影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关门的一刹那,他却又突然转过身,沉声说:“既然如此,我会再等三年,以便完成我当年对你的承诺。但一切结束之后,我希望从此不再和你有任何牵连。”

  说完,他掩上门,快步离开,耳中隐隐听到门后传来的冷笑声。

  八、让它找到自尊

  风蔚然在几年之后宣布戒赌,那是因为他当时已经离开了云家。

  “没人肯借我钱了,”他不无遗憾的说,“还是做人质的待遇好。”

  他的戒赌,不光对他个人,对于整个宁南城来说,也是一大遗憾。这并不是因为他那一点可怜巴巴的赌资,其中的重点在于,再也没有人会像他那么无所顾忌的下注了,整个城市也失去了一个有意思的谈资。尤其是,这个穷小子曾经有过一天富裕的经历,那一天给在场的所有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十五岁那一年,风蔚然已经是宁南城不大不小的一号名人,同时也是云家宅院里所有人的噩梦。从云氏子弟们远远看见风蔚然就要绕道而行,你完全能够想象出风蔚然有多么风光。

  “我现在开始相信你说的话了,”石秋瞳喃喃的说,“你真是把这个宅子里的人都借遍了。他们见了你,就像见到狼一样。”

  “你说错了,”风蔚然笑嘻嘻的说,“他们的箭术都很厉害,见了狼才不会害怕。可我不是狼,是人,还是他们不能杀的人。”

  石秋瞳摇摇头:“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人类才玩互换人质这样的花样呢,没想到你们羽人也那么做。”

  “九州各族在不断融合嘛,”风蔚然一本正经的说,“当然要把其他各族的种种蠢行都学个遍。不然万一哪一族显得比其他族聪明一点,搞不好又要打仗呢。”

  石秋瞳哑然:“听上去还有那么点歪理,照你这么说,打仗反而更好啰?至少不用去学那些……蠢行。”

  风蔚然的神情活像教书先生:“那也未见得是坏事,聪明人总是可以从每一种蠢行中发现一种德性。譬如说,九州各族如果还在你杀我我杀你,你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我也就无缘认识那么漂亮的一位人族小姐。”

  “而且你也就无缘从这位漂亮的人族小姐手里借到钱,”石秋瞳老相识一般拍拍他的肩膀,“我大概忘了告诉你,人类的赌徒借钱之前也是喜欢拐弯抹角的拍马屁的。”

  “可我说的是实话,”风蔚然神色自如,“我喜欢你们人类黑色的头发。”

  那一天的宴会行将结束时,人们才发现石秋瞳已经消失了好久了,于是赶忙出门寻找。找遍了整个云家大院,都没有发现她的行踪,仿佛是在空气中溶化了一样。一直到找到了大门口,看门人才说,看见那位人族的公主随着风蔚然出去了。羽人们都松了口气,显然,风蔚然不会有第二个去处。

  身为公主,石秋瞳身上并没有带钱,但她身上有贵重得吓死人的首饰。似乎是鬼迷了心窍,她毫不犹豫的从脖子上摘下了那串由三十粒浑圆的极品珠铭穿成的项链,以至于赌场老板亲自跑出来,面红耳赤的解释说:“这位小姐,您这一串项链,可以把我们整个赌场买下来了。”

  石秋瞳摆摆手:“不必按实价抵押,只要能让这小子赌得高兴就好。”

  于是风蔚然快活的用这串几乎无法衡量价格的宝物换来了区区六十金铢,并告诉石秋瞳:“我过去每月的零用只有四十金铢,今年才加到了六十,我每次带自己的钱也好,找人借也好,都是这个数目。”

  “多了我不习惯,”他补充说。

  后来谁也说不清这天下午为什么会那么古怪,不知道是风蔚然撞了大运,还是那位气度不凡的人族美女施了什么法术,他居然一路赢了下去,六十金铢不久变成了六百,最后变成了六千。

  风蔚然咧着嘴笑着:“你真是能给人带来好运啊!”

  石秋瞳正想回答,却听见门口一阵喧哗,抬眼一看,她的卫士们跟在云栋影身后,走了进来。他们并没有上前打断赌局,只是堵在门口耐心的等待着。

  “我得回去啦,”石秋瞳叹口气,“我比你这个人质还不自由啊。”

  “那我也陪你回去,”风蔚然说,“没有你,我一定会走霉运的。”

  说完,他把面前的所有筹码全部推了出去:“最后一局,六千金铢。我们玩一把最简单的,比骰子大小。”

  坐在他对面的几名赌客脸上都冒出了汗珠。六千金铢一把,这样数目的赌局是很少见的,即便是见惯阵仗的老赌客,也会觉得忐忑不安。

  “不过……要是输了,我可没钱给你赎回项链啊,”他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不要紧,”石秋瞳嫣然一笑,“我还有好多别的东西可以给你抵押,你放心的下注好了。比如我的这对耳珠,是用……”

  “对不起,我……我不赌了,”一名赌客突然说。他站起身来,一脸尴尬的走开。剩下几名赌客也顾不得面子,纷纷逃离。

  “真没意思!”风蔚然叹口气,“原来钱太多也是坏处。”

  他转头招呼伙计:“换筹码。”

  随后他拿起那串珠铭项链,递给石秋瞳,拉起她离开了,却没有去动赢来的五千九百四十株。

  “风少爷,您还没有拿钱呢!”伙计在后面叫道。

  风蔚然回过头说:“我已经拿了这串项链,你难道不识货么?那么好的一串项链,六千金铢我还嫌少呢!”

  石秋瞳瞥他一眼:“你真会算账,都像你那么计算抵押,赌场的人一定很高兴。”

  “刚才用它换了六十金铢,实在是亏待了它,”风蔚然严肃地说,“所以现在一定要让它找到自尊。”

  两人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门口的卫士们慌忙让开一条路,然后紧紧跟在石秋瞳身后。

  九、你这个蠢货

  关于自己为什么会第一次见面就把珍稀首饰借给风蔚然做赌本,石秋瞳的解释如下:她觉得风蔚然的命运某种程度上和她很像。因为她也并非完全的金枝玉叶,而是衍国国君某一次外出风流的私生女。由此可以看出风蔚然也实在是个冒失鬼,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身份的秘密和盘托出了。

  “所以像你一样,倒霉的差使总是摊到我头上,”石秋瞳说,“殇州的雪原我也去过了,河络的地洞我也钻过了,我担心从你们这儿离开后,我会被装进罐子里沉到海底,去和鲛人一起友好去。”

  风蔚然深感自尊心受到挫折:“原来到我们这儿来算是倒霉,真伤自尊啊。”

  石秋瞳委屈的说:“本来嘛,要论生活的奢靡,你们还能比的上我们华族?”

  风蔚然很无奈:“好吧,反正我没去过人类的地盘,随便你怎么说……”

  他并没有想到,不久之后,他真的去到了人类的地盘。在那座繁华的城市中,在那些夜夜笙歌的迷离空气中,他终于相信了石秋瞳所说的,并且开始对小小的宁南城怀有一种古怪的想念。有时候他对新的生活十分满意,有时候却希望自己从来不曾走出宁州,还在云家领取着每月的四十金铢,然后到赌场里去快乐逍遥。

  石秋瞳向风蔚然作了解释后,两人生起了同病相怜的念头。两个倒霉蛋在一起肆无忌惮的嘲讽着自己不幸命运,然后欣喜地发现两人的心态都还算得上达观。

  “其实四处看看九州风物也没什么坏处,”石秋瞳说,“天地如此广大,有个机会满世界乱跑,很多人还会羡慕得要死呢。当然要是没有那些影子一样的卫队,就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