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蔚然的想法是:管他娘的呢。在风家的时候,他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不悦的感觉,到了云家,反而能放松下来。他自幼被困在贵族的乌龟壳里,苦不堪言,活泼的宁南城竟然令他有如鱼得水的快感。
倒是云氏慢慢觉得自己上当了,显然,这个小子即便真的是风氏的子弟,也绝对是其中最不成器的一个。首先他是个无翼民,根本不能起飞,这在血统高贵的家族中是很难见到的。其次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其它的本事,而且好像很享受在云家吃白食的生活。
第一次觉察出这个小子没什么用,是在他学弓术的时候。诚实的说,云氏并没有什么欺瞒,的确是安排了他和云家最优秀的几名子弟一同学习。负责教授的是云灭,也许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弓术高手,死伤在他箭下的风家人数不胜数,某一个时期,他就是风氏的噩梦。
好在风蔚然对于两个家族的混战史并没有太多了解,所经历也只有那一次有惊无险的夜半突袭,所以站在这位冷血的杀手面前也毫无惧意,这真是他的幸运。云灭碍于他是客人,不好有什么发作,但其他学徒们抑制不住的窃笑足以说明一切——这个来自风家的小子,连最基础的拿弓和取箭的手型都无法正确掌握。云灭教授的时候,他总是心不在焉,手握的部位不是偏高就是偏低,肩背的姿势也相当别扭。云灭手把手的教导了几次,刚纠正过来,他下一次就忘了。如此反复,云灭也就心灰意冷的放弃了。
这样的姿势,射出去的箭可想而知,基本都是歪歪扭扭。羽人本来身体瘦弱,但在射箭方面颇有天赋,兼之有制造强弓的秘技,一向都是凭借着弓术和其他种族抗衡。但风蔚然却实在不成话,射出去的箭不是脱靶就是偏离靶心老远,有一次甚至险些误伤了站在距离箭靶数步之外的云灭。
幸亏他年纪还小,力量不足,云灭当时右手一伸,稳稳抄住了这支向他当胸射来的弓箭。风蔚然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云灭却把那支箭抛在地上,挥挥手,示意孩子们继续。
后来云氏的家长云栋影不无疑惑的问:“你确定他不是有意要射你的?”
云灭大摇其头:“那种力气想要射伤我?再练二十年再说吧。如果我是风家的人,也不会派那么个笨蛋过来。”
过了两三年,云家的人才发现,风蔚然虽然不会射箭,但却绝对不是笨蛋——至少他很快学会了赌钱。赌博原本是华族人类在风蔚然十岁这年带到宁南城的,但这种刺激的娱乐方式很快赢得了年轻的羽人们的青睐,成为了羽族青年们的一大爱好。老人们对此或不屑一顾、或忧心忡忡,但这股潮流似乎不可阻挡。
风蔚然就被卷进去了,并且很快的沉迷其中。他在云家衣食无缺,每个月的零用钱都扔到了赌场里面去。很快整个宁南城都知道了有那么一位了不起的风少爷。
风少爷走进赌场之时,气宇轩昂,派头十足,除了个头比成年人们都矮上许多,倒也没有别的不妥。
“风少爷,您又来了!”赌场伙计暗中叹了口气,随即满面堆欢的迎了上来。其他赌客们也都个个抬起头来,看着这矮矮小小的少年人,拼命忍住笑。
风少爷矜持的点点头,大摇大摆的四处看看,很快找了张最大的、看客最多的桌子坐了下去。
“风少爷,这个……”伙计有些为难的搓着手,“这一桌按规矩,最低一注需要五十金铢,您老人家,那个……”
风少爷他老人家微微一笑,据说那笑容十分的迷人,双手摊在桌子上:“未成年人就不能有点优惠吗?那么死板还做什么生意?”
伙计语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桌上的其他几名赌客却发话了:“不要紧,伙计,难得和风少爷玩一手,我们可以降低一点标准。”
伙计呆呆的看着这风家的子弟、云家的贵宾,知道自己有几个脑袋也不能和这两个家族顶牛,只能乖乖的闪到一旁,替风蔚然换来了筹码。他一共带来了四十金铢,那是他本月的零用,这个数目足够普通的羽族平民吃上一两年了,但在赌场里的某些桌子上,这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
于是风少爷坐了下来,方才发话为他说情的赌客笑嘻嘻的问:“风少爷,今天想要玩些什么呢?”
风少爷摆摆手,“你们玩什么,我就玩什么。”
风少爷赌钱就是那么豪爽,他下注就更加豪爽了,一般上手就押一半,如果到后来赌得兴起,那是手头有多少押多少。因此赌场中人都颇为盼望风少爷出现,反正不管他前面能赢多少,到最后总能倒出来。而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他的赌品非常的好,从来不赖账,简直是赌徒们最热爱的赌博对象。
所以没过多久,连宁南赌场中的羽人、夸父、河络都学会了那个人族的名词:羊牯。当他走进赌场时,难免有人交头接耳:“羊牯来了……”以至于某一次,一位伙计冲口而出:“羊少爷您又来了!”
风少爷,或者说羊少爷,就是在这个时候展现出了他的魅力。他屡屡利用那和蔼可亲的、令人一看就觉得诚实可靠的笑容,在云宅内找云氏子弟们借钱,等到所有人发现他其实是个只会借不会还的无底洞时,他已经把偌大一个宅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借了个遍,连云灭都不曾放过。
六、你究竟是谁
陈福是一个沉默的存在。不到必要的时候,他不会多说一个字。陈福是一个固执的存在,他可以耐心的站立一个时辰,等待着风蔚然结束玩耍回家,也可以背着简单的性状,跟随着他自杜林到雁都再到宁南。陈福是一个令人惊讶的存在,在雁都遇袭的那天晚上,这个仆人表现出了不寻常的镇定与机敏。
一直到了陈福死的那一刻,风蔚然才发现一个事实:虽然陈福陪伴了自己十来年,自己却从来不曾了解这个人。多年以前,他代替父亲管束着自己,让自己在贵族的泥潭中慢慢学会自己挖个洞呼吸。父亲去世后,他似乎又采取了不管不顾的纵容态度,即便自己跑到赌场鬼混,也从不吭一声。
风蔚然曾经问过陈福:“你为什么突然不管我了?”
陈福回答:“以前你父亲命令我管束你,但他的遗嘱只让我服侍你,没有提到管束方面的事情。”
风蔚然翻了翻白眼,觉得这个答案无懈可击。他又问:“陈福,你过去是做什么的?”
陈福回答:“仆人。”
“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
风蔚然再翻翻白眼,发现这依然是个无懈可击的答案。但他并没有深入的去想,在他的面前,有一整个喧嚣而浸淫着孤独的世界。所以要等到陈福临死之际,那份疑惑才第一次真正的浮出了水面:“你究竟是谁?”
陈福死的那个夜晚,正好是七夕,那是羽族的起飞日。和过去的若干个起飞日一样,风蔚然依然没有感觉到丝毫月力的感召。他仰起头,看着那些兴奋的享受着飞翔快乐的同类们,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怎么感受。那些普通平民,一年也能有一天可以像这样快乐。据他所知,即便是那些卑贱的残翼民,无法凝出羽翼,在这一天都总会有一些奇特的轻飘飘的感应,但对他而言,这种感应还比不上喝一杯烈酒。
碰巧前几天有人类蛮族的贵族送来了举世闻名的烈酒——青阳魂,风蔚然也拿到了一小瓶。他此前没有沾过这种酒,不知底细,稀里糊涂的灌了一大口,当即觉得有一把烧红的尖刀从嘴里捅了进去,一直刺到胃里。
于是他一直到了半夜还晕晕乎乎,几乎要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烈酒烧得他浑身发热,窗外微微的凉风在诱惑着他,于是他走了出去,晃晃悠悠的在云家宅院中转来转去,不知不觉中,走出了大门。
看门人虽然发现了他的行踪,却也懒得理他。有秘术的限制,他只要出了宁南城,就会当场暴亡。风蔚然就这样毫无阻拦的上了街,在黑漆漆的城市中信步乱走,等到头脑略微清醒一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宁南城的边缘、废弃的旧祭台处。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能够出城,否则性命难保,于是在祭台上找了台阶,随意的坐下。在这个月色如明镜的夜晚,清风吹拂着祭台旁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几只夜鸟从他的头顶轻快的掠过。风蔚然索性把整个身子放平,就躺在了祭台上,看着那轮明月发呆。不知名的秋虫在树丛里聒噪个不停,听来让人好不心烦。
忽然之间,一团黑影从明月上飞快的掠过,很快又是另一个影子。风蔚然看得分明,那是两个羽人,刚刚从空中飞过。他们一前一后落在了祭台附近,随即,几声弓弦响声传了过来。
风蔚然猛一激灵,觉得酒醒了不少。他蹑手蹑脚的靠了过去,想要瞧瞧,想到羽人箭术的精湛,又有些犹豫。就在此时,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还敢追过来,当真不怕死么?”
另一人回答的声音却令他浑身一震:“和这件事情比起来,我的死并不算什么。”
这声音他非常熟悉,十余年来,几乎每一天都要听到。那是他唯一的仆人,陈福。但此刻陈福的语调却与往日不同,说话间充满了一种力量和威严,这是风蔚然从来没听过的。
那个苍老的声音继续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这样的执著的人了。十二年了,你还不愿意放弃吗?”
陈福轻笑一声:“二十年又如何?三十年又如何?这不是由时间来决定的。”
那苍老的声音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动手吧,让我看看你们天驱的手段,和我辰月教比起来,孰强孰弱。”
天驱?辰月教?前一个词似曾相识,以前听风长青提到过,但风蔚然却无法将它和一个清晰的概念对应起来。辰月教是一个没落的教派,他也曾听说过。无论怎样,既然听出了陈福的声音,那就必须过去看看。
左看右看,发现了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虽然他不会飞,但毕竟羽人身体很轻,爬树还是很容易的。他三两下溜到了树顶,从树叶的缝隙中看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场怪异的决斗,和他想象中完全是两回事。他看见陈福脸上蒙着黑布,手执弓弩,正在绕着圈子做高速的奔跑,不时抽空射出一支箭。他的身法轻灵如飞鸟,迅疾如闪电,发箭的手法也十分娴熟。风蔚然一时间完全摸不着头脑,无法想象这样一位高手会服侍自己十二年。
而那个声音苍老的男人则站在圈子的中心,浑身上下都裹在醒目的白袍中,脸上有一个死板的面具。他嘴里念念有词,脚下踏着缓慢的步法,一步一步的踩着一个小圈子。虽然脚步很慢,但每次都是靠着一步之差,躲过陈福射来的利箭。
风蔚然仔细观察,发现那白袍人每念完几句,奔跑中的陈福便会抽搐一下,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无形的攻击。过了没多久,陈福的速度明显放慢了,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蒙面的黑布上也渐渐渗出些液体,似乎是血。
但那白袍人也并不好受,显然他所念的咒语和脚下踏出的古怪步法相当耗费精力。如果此时风蔚然站在他的身边,将会看到他的白袍都已经湿透了,头顶也蒸腾出丝丝白气。刷的一声,他脚下慢了一步,被陈福一箭擦伤了肩膀。看来两人都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激斗中,陈福再射出一支箭,恰在此时,白袍人也念完了一句咒语。来自身体内部的剧痛令他的手腕一颤,那一箭射偏了,直直的飞向了风蔚然藏身的大树。
风蔚然大惊,忍不住叫出声来,所幸反应还算及时,头一偏,那支箭刚好射在他耳旁一点的树枝上,还在嗡嗡的颤抖。但这一声叫出口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了。那白袍人猛地转过头,望向他的藏身之处。
风蔚然看着白袍人,正想转身逃走,突然觉得他的双目似乎有一种吸力,直直的瞪视着自己,让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随即有一种剧烈的痛楚开始搅动自己的头脑,有如一把利刃。他惨叫一声,从树上跌了下去。尽管身体轻小,这一跌也足够沉重,一时间摔得他懵懵懂懂,不知所措。
站在远处的陈福暴喝一声:“快逃!别让他看到你的脸!”说完,背上凝出羽翼,不顾一切的飞了过来。白袍人见陈福凝出了羽翼,当即抛开风蔚然不予理会,转过身来面对陈福,双手向天,高声念出了几句咒语。
风蔚然并不知道,辰月教的秘术,与双月的关系十分密切,而羽人的飞行,也要依靠于月力。对秘术研究深湛之人,可以借助月力来对身背羽翼的羽人施术,因此陈福从开始战斗后始终收起羽翼。但此刻,为了保护风蔚然,他也顾不得太多了。
风蔚然听到陈福的喊话,微一愣神,慌忙转身就跑,却听到背后陈福压抑的痛呼声。他禁不住扭头望去,却见陈福背上的羽翼化为一道蓝光,瞬间消散于无形,随即身子重重的跌在地上。
白袍人仰天长笑:“你真够蠢的!你若是对他不闻不问,我只不过当他是个无知小儿,正在和你作战,又怎会分心去收拾他?现在你为了救他不惜露出破绽,岂不是点明了他的身份?”
却听得陈福微弱的声音说道:“我不能用他冒险。何况,你以为……只有你们辰月教徒才懂得法术?”
白袍人微微一怔,突然怒吼道:“破月之术!”他的身体急剧的颤抖着,面色赤红,一跤坐到了地上。他赶忙伸手到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拔掉瓶塞,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入嘴里。
那似乎是某种很管用的灵药,白袍人在地上喘息了许久,居然又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一道蓝光闪过,他背上生出一对歪歪斜斜羽翼,吃力的飞走了。他方才运用月力施术,本来是一击必杀的法术,没料到陈福知道不敌,拼死使出了失传已久的高深秘术——破月之术。此术先以施术人自身去承受秘术的攻击,再将之反激回去,以此重创了白袍人。
白袍人虽被击退,但陈福本来伤势就重,破月之术又需先以身体吸取对方的秘术,此刻已经奄奄一息,不能再动弹了。
风蔚然看那白袍人飞远,才怯生生地跑过去。揭开黑布,果然是陈福。
他的头脑里一瞬间涌起了无数疑问:白袍人是谁?天驱和辰月教是什么?方才那白袍人所说“岂不是点明了他的身份?”又是指的什么?但当众多的疑问如潮水般冲击之时,他冲口而出的却是那句话:“你究竟是谁?”
问这个问题时,陈福已经快死了。他的身体外部几乎没有什么伤痕,鲜血却不断地从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里涌出来,脸上呈现出灰败的色泽。
风蔚然手忙脚乱的想要给他止血,陈福却摆摆手,声音低沉的说:“不、不必了,羽族秘、秘术,无……无解的。”
风蔚然呆若木鸡,突然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有这么一个忠诚可靠的仆人在身边,眼下他就要死了,自己竟然比父亲死去的时候还更加难过。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流了出来。
陈福一阵剧烈咳嗽,又喷出了一口鲜血。他喘息着,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却艰难的抬起手来,指了指风蔚然,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风蔚然会意,探手入怀,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似乎是圆环的形状,掏出来一看,却是一枚指环,在月光下泛着铁青色的光芒。
“这是什么?”风蔚然又问。他忽然发现这个夜晚留给他的似乎全都是问题,而唯一能解答这些问题的人即将在他眼前死去。
“天驱……指环,”陈福挣扎着说,指尖牢牢的指向风蔚然。
风蔚然皱皱眉头。看来陈福是要把这东西留给自己,可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