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州云湛系列上一章:寻枪
  • 九州云湛系列下一章:风云

  “我不饿,真的,”姬承吞了一口口水,“再说你看我那么瘦,哪儿用得着……”

  “瘦才需要补呢!”老婆打断他的话,随即面色一沉,“等等,你什么意思?是说我胖?”

  姬承慌忙解释:“不不不不我怎么敢是那个意思呢……”

  这样的争执几乎每天都要发生,而每次的结局都是老婆使用暴力解决纠纷。姬承抚摸着自己受难的耳朵,一面贪婪的享受着骨汤里的油气,一面眼眶微微有点湿润。他看着衣带渐宽的老婆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两人新婚燕尔的遥远时光。那时候两人总是喜欢手牵着手,慢慢走过南淮城落满梧桐叶的街道。在初尝世事的年轻人心目中,南淮仍然是座美丽而雄伟的沧桑之城,连萌发在这里的爱情都那么的与众不同。

  那时候姬承年轻而清秀,老婆苗条而美丽。两个人留给南淮的背影是那么年轻而有活力,以至于许多路人见了都羡慕不已。在围城的困境中,姬承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曾经幸福过,这发现令他心碎。那些布满灰尘的往事就像影子,默默的跟在身后,无论时间怎么流逝,都甩不掉挣不脱。

  唐缺感慨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在姬承回忆起那些久远的幸福时,他得出结论,大小姐和姑爷现在很幸福。幸福是一种不断变化的状态,一个可大可小的袋子。人心贪婪时,这只袋子怎么也装不满;但当自己的小命都不知道哪一天会丢掉时,在一起,也许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唐缺不幸福,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有的只是一群不会说话只会给它找麻烦的香猪。后来香猪被抢走了,他觉得自己的心空了;再后来他亲眼见到香猪一头头的赴死,觉得空空的心上被人再捅了一刀。

  大小姐和姑爷都很好心,总是让他多吃点东西,虽然他们自己也未曾吃饱。但唐缺根本吃不下,他感到饥饿,然而食物放进嘴里,总无法下咽。他总想到他的猪,将它们从小养到大的那些猪,现在成了战争工具,成了牺牲品。他甚至开始怀恨曾经存在过的真人,如果不是他们把香猪用来作战,在历史上留下了蛛丝马迹,兴许自己的猪就不会遭此厄运了。它们应该悠闲地吃草,悠闲地在越州的阳光下奔跑,然后在求偶的拼斗中释放自己的勇猛。

  无论怎样,他能做的终归也只有想想而已。城市面临灭亡的命运,有钱人都偷偷写好了降表,准备好了财力,为亡国后的退路打好了算盘。这些人虽然生于和平时期,但在天性中都有着在战争年代存活的能力:只要我活着,管他谁当王谁称霸呢。

  所以在这种时候,已经溜出城去的云湛居然又跑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人,真是让唐缺感觉不可思议。他头一次发现,有些人也许就是生来不怕死,那儿容易死往哪儿钻。

  现在云湛钻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此人看上去呆头呆脑,使劲眯缝着眼睛,似乎是目力很差。

  “这是宇文非,龙渊阁的子弟,”云湛介绍说。

  “宇文先生好,”姬承礼貌的问候,同时心里嘀咕:龙渊阁?是那个传说中的超大型秘密图书馆么?

  “姬先生久仰,”对方居然深深地鞠了个躬,“在下并非复姓宇文,而是单姓宇。先父是一位状师,深信文过饰非乃人之大能,所以给我取名文非。”

  姬承心想:久仰个屁,老子有什么好久仰的?不过也只能讪笑着夸赞:“令尊真是敬业啊哈哈哈哈……”倒是老婆很感兴趣:“能不能请问令尊的大名呢?”

  “先父名讳乃是上言下轻,”宇文非回答,但这个简单的回答把姬承和老婆都吓了一跳。

  “宇言轻?”姬承的眼睛瞪圆了,“他不是……不是一百多年前九洲最有名的状师么?好多说书的都会说他的段子呢,‘弱女子身遭欺凌伸冤无路,恶状师颠倒黑白为虎作……’”

  说到这里他猛然住口,发现实在是不大恭敬,脸上不由得很是尴尬,宇文非却老老实实的表示赞同:“先父呈口舌之利,是非不分,的确是太不应当。”

  姬承下意识的点点头,再摇摇头:“那也不对啊……我不是说你刚才说的不对,而是……而是他至少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人物了,请问你……你贵庚?”

  宇文非搔搔头皮:“抱歉,这个问题在下无法回答,那牵涉到时间和空间的转换,是龙渊阁的不传之秘。不过,基本上你看我像多少岁,就当我多少岁好了。”

  这位年轻的老寿星住在姬家,不过其粮食供应都由石秋瞳解决。石秋瞳给他一人拨划了四人份的定量,大大缓解了姬家的粮荒。

  “我们这算是……腐败么?”姬承端着饭碗,有些不安的问。

  “等你饿死了一样会腐败,”老婆毫不客气的用半个馒头填住了他的嘴。

  享受完了学者的好处,姬承才想到另一个问题:云湛找来的这位学者悍然价值四份口粮,他能干些什么呢?

  “原来你这次的委托人是我,”石秋瞳打量着云湛,“可是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因为我不能确定能不能找到龙渊阁,据我所知,那不会比把你嫁出去更容易,”云湛装作没有看到石秋瞳身上迸出的火星,“何必先给你一个希望,再让你深深失望呢?”

  “先给你一个希望,再让你深深失望……”石秋瞳咀嚼着这句话,有些走神,那些过去多年的旧事又悄然浮出水面,让她一阵心酸。她定了定神,决定把话题拉回正题:“那你至少也该先和我通通气。”

  云湛拿腔作势:“我认为,最优秀的游侠不应该等到客户有困难找上门来,而应该主动帮他们发现困难。”

  石秋瞳嘟哝着:“你错了,最优秀的是你这样先制造困难的……好吧,你打算让我见什么人?”

  于是她见到了龙渊阁的学者宇文非。此人说话咬文嚼字,礼貌中透出阵阵迂腐的气息,属于那种不惹人讨厌,但令人烦心的角色。

  “不,我想公主殿下您误会了,”宇文非说,“在下并非药剂师,也非秘道家,仅仅是因为阅读过这方面的书籍,因而懂得这方面的知识而已。”

  石秋瞳一怔:“你懂得这方面的知识,那不就是可以用了吗?比如他们一用香猪就用秘术催动大风,你能让风向转变吧?”

  “这不一样,”宇文非耐心的解释,“我们龙渊阁子弟所修炼的精神力,和世俗的秘道家的精神力不是一个概念。就驱风之术而言,虽然我懂得所有的法术的释放过程,却未必能使出一个成功的。”

  “那方才你所说的……瘟疫呢?”

  “我懂得药方,也懂得药物的调配方法,但是对于分量、火候、时间的精确拿捏,只有靠药剂师的经验去判断。就瘟疫而言,我可以试着调配,但不能保证效力一定可靠。”

  石秋瞳不动声色的听完,礼貌的命令宫女招待他去休息用些点心,回过头一把揪住云湛的衣襟:“你就是这么给我解决困难的?”

  云湛一脸的冤枉:“小姐,你知不知道龙渊阁有多么难找?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耗费自己一生,为求见龙渊阁的真容而不可得?我千辛万苦万苦千辛给你找来这么个人,你还那么粗暴的对待我,太伤感情了……”

  石秋瞳的面色略微和缓了一些:“我当然知道龙渊阁的神奇,你的确是有苦劳,可是……这个人只会纸上谈兵,能起到多大的帮助?”

  云湛慢吞吞的坐下来:“你也坐下,放松一点。我问你,如果我不找这个人来,你有没有别的办法?”

  石秋瞳想了想:“应该是没有。”

  云湛把手一摊:“那不就完了?别说我抓来了一个难得的多面手,即便他真的一点作用没有,我也没给你带来任何损失——充其量,战争打完了,我赔你那四人份的口粮。”

  “我呸!”石秋瞳气得笑了,“你倒会避重就轻。你觉得我们真能熬过这一仗?”

  “我觉得我们熬不过,”云湛一脸坏笑,“所以现在随便许给你什么赔偿都无妨。”

  他又认真地说:“时间太仓促了,我肯定没有办法找到最合适的人,所以我才想到了龙渊阁。这些人都是大书袋,天下没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就是他告诉我的,可以用药物催发瘟疫,让那堆臭烘烘的猪头自己烂掉。”

  “用毒药不行吗?”

  “他们用的不是活水源,毒药的效果是有限的。只有烈性传染病,才能保证干掉大部分的香猪。”

  石秋瞳双手托着下巴,愁容满面:“说不得,只好试试了。你说的有道理,多了这么个书袋子,总比没有好。咱们姑且先试试吧。不过要是那些臭烘烘的猪头自己烂不掉,你的猪头就等着烂掉吧。”

  不过看起来石秋瞳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没等猪头烂掉,书袋子就先露了一手。接下来的一场战役打得非常经典,许多年之后,都还在各种史料和军事书籍中出现。当然,它出现的位置通常都是——战争趣闻。

  这一战之前,石秋瞳亲自带兵对敌军进行了夜袭。这一仗打得很漂亮,以损失四百人的代价斩杀了一千多敌军,当然也激起了对方的报复之心。第二天午间,一支盟军前来援助,还没摸着南淮城的门,先被一群凶神恶煞的香猪堵住了。敌军照例是风助香猪势,那臭味杀气腾腾的铺天盖地而来,这盟军没有心理准备,死伤的骑兵倒有一半是被自己的马颠下来的。

  宇文非那时候正在冥修——在旁人的眼中,那和坐着睡觉毫无区别,因为当他的冥修被打断时,他居然一幅睡眼惺忪的表现。更可疑的是,他居然还问了一句:“天亮了吗?”

  当然此时最重要的事情是控制风向,所以没人去计较那些细节。他几乎是被推上马去,在云湛的扶持,或者说挟持下来到了前线。

  云湛这时候发现了做一个大书袋的好处,该书袋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纷繁杂乱的知识,使他对外界事物的认知能力大大降低。宇文非一来对扑面而来的香猪臭气毫无反应,二来对步步逼来的敌军的杀机毫不畏惧,令他一亮相就获得了军人们的尊重。他们七嘴八舌,询问宇文非需要什么道具,比如香蜡纸钱公鸡狗血之类。显然,他们把宇文非当成了画符跳大神的,只要该大神一开口,他们甚至能给他搭个祭坛出来。

  “我一人的力量不够,需要借助你们的精神力,”宇文非耐心等他们聒噪完,“请诸位闭上眼睛,努力在心里想象,这阵风变了风向,向对方吹去。”

  于是云湛闭上了眼睛,在心中勾勒出一幅美好的图画:所有的臭味都被逼回去了,香猪被自己的臭气熏昏了,敌人都被熏死了,天亮了,花开了,美好的生活到来了。他咬牙切齿地、充满快意地想象着,直到感觉身边的气流有异。

  风向果然变了,但并不是由逆风改为顺风。似乎是有两种力道在相互打压推挤,风慢慢的分成了数股,方向漂移不定,最后慢慢的相互消去敌意,缠绵在一起。于是风变成了旋风,而且越旋越快,仿佛把全世界的沙土尘埃枯枝败叶都招来了,战场上的人、马、猪都被迷得睁不开双眼。

  随着旋风的不断膨胀,天色也暗了下来,天空中一刹那挤满了乌云,把郁闷的太阳遮在了后面。轰隆隆的雷声响起,一道道电光把阴暗的天幕拉开长长的口子。

  “哟,要下雨了,”唐温柔抬头看看天,“姬承,快叫唐缺去收衣服!”

  “好了,下雨了,”半个香猪专家云湛松了口气,“香猪会被淋坏的,他们只能收兵了。”

  果然,很快雨点就下来了。滂沱的大雨劈头盖脸的砸在战场上所有生物的头脸上,令人睁不开眼睛,令牲畜难以驾驭。看上去,双方都没什么斗志了,各退一步也是无奈的抉择。

  云湛大喜:“你真行,以后要是不在龙渊阁混了,出来当个求雨的巫师也能赚钱……”回过头,却看见宇文非一脸迷茫,神情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你怎么了?”云湛吓了一跳,以为对方精神消耗过度。

  “未曾料到啊,”宇文非叹息,“旋风和雷雨……原来亘白和裂章相遇,也会出现这等效果。我龙渊阁也不能收尽天下之事啊,这一章需得我来补了。”

  后来云湛不无疑惑地问宇文非:“我们的精神力还真能派上用场?”

  此时两人已经很熟了,但宇文非说起话来还是那种大书袋的腔调:“非也,精神力岂有叠加之理?精神之道,因人而异,是故……”

  “别他妈是也非也了!”云湛暴喝一声,“这么说,你那天说的话是骗我们的了?”

  他想到自己居然真的那么虔诚的相信,自己的意志可以帮助到眼前这个该死的骗子,两只拳头禁不住咯咯作响:“你为什么要消遣我们!”

  “因为你们太闹了,”宇文非看起来比初生的婴儿更加纯洁,“我必须让你们安静下来,不然我的精神力可能受到干扰。”

  云湛瞠目结舌,悬在半空中的拳头变成巴掌,扇在自己后脑勺上。他最后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这个世界完蛋了,连一只书袋子都能不动声色的骗人。

  十一、学者

  除了云湛,没有人识破宇文非的歪打正着,所有人都以为此人具大神通,乃是南淮城的大救星,殊不知他在无意中发现了一种秘术效果之后兴奋异常,整整一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其实这时候姬家的人都清楚得很,这小子只不过是想通过自己的钻研,丰富龙渊阁的收藏而已。但问题在于,龙渊阁的完善与否关姬家鸟事,凭什么要把姬家的屋子弄得一会儿火一会儿烟一会儿哗哗漏水,以至于邻居跑来敲门抗议:“半夜三更的你们家搞什么装修呢?”

  姬承低三下四的陪着不是,打发了邻居,回头看老婆已经气得胀了起来,准备去把那该死的书袋子扔出去。于是他又赶忙低五下六的劝慰了老婆,心里想着:认识了云湛,真是这一辈子最失败的一件事情。

  好在宇文非大学者以极高的效率攻克了这一学术难关,接下来又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生产实践中——按照云湛的设想,用药物激发瘟疫,以此解决威胁着南淮城的香猪们。云湛十分明智的为宇文非单独找了个住所——否则愤怒的唐温柔冲进王宫去要说法也未可知。

  那是一家通敌叛国的富商的院子,如今人被抓走砍掉了脑袋,院子也封了,凭着石秋瞳一句话,就把宇文非塞了进去。那院子很大,但所有财物都被抄走,看起来空空荡荡、徒有其表。云湛走在其中,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童年时所居的贵族之屋,一时间不知是感到温馨还是伤感。

  “我也要住过去?”唐缺听了云湛的宣布一愣。他倒不是抗拒什么,而是已经在姬家呆得有点习惯了,如同他当年在越州草场一样。现在一下子又要换,他有些缺乏心理准备。

  “不只是你,我们还会弄几头猪进去,”云湛说,“不是香猪,就是普通的家猪。因为我们抓不住活的香猪,只能用家猪意思意思,我琢磨着猪瘟应该是全世界的猪都通用吧,是吧?”

  他的语气很不确定,唐缺也完全懵然无知:“我们草场只有香猪,我从没养过别的猪。”

  “那……死猪当活猪医吧,”云湛无奈,“你看我们羽人和你们人类不同种族,照样都能得花柳,人犹如此,猪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