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冰的语调十分困惑:“很奇怪。那座院子里,其他地方都空空荡荡没什么东西,为什么最中间的大院地上补建了一座那么大的棚子?四四方方的,白色的……”
“不对,不是棚子,是用砖石砌成的,还是一座房屋!但是也太大了吧,能塞进一窝狰,和整个院子的建筑风格完全不搭调啊。难道里面……”
她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难道里面藏的都是军队?黎耀想要谋反?”
黎鸿乐了:“那些房子里面就算人叠人,也不会藏下超过一千个人吧。一千人就足够谋反么?”
“说不定还有河络帮他挖了地下兵营……”雷冰还要嘴硬,随即发现自己的猜测太过匪夷所思,怏怏地住了口。过了一会儿她又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那么晚了,黎府里到处都黑灯瞎火的,怎么这座房子还亮着灯?”
她又开始胡猜:“是不是他在里面试制一些新武器、新毒药?”
黎鸿这次没有笑她:“其实我也曾这么猜过。我早就觉得,大哥那样躲着其他人,不只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安全,一定还想要隐藏点什么。当发现这些房屋的存在后,我就一直在想办法去摸摸底细。但是我大哥对这座石头房子的看守比对自己的保护还要严密,我可以找到机会和他见面,却决不被允许进入他的住所。”
“显然最后你想出了办法。”
“没有,我并没有想到办法进去,”黎鸿的话语中有一丝得意,“但我有办法收买进去过的人。南淮城有一个名医,医术精湛,和我大哥交往甚密,但大哥并不知道,此人曾有重大把柄在我手里,所以对我言听计从。大约七八年前,他得到一个奇怪的邀请,大哥要他进入住所瞧病。这件事很不寻常,因为以往诊疗,都是在他自己的诊所或其他地方,从没到过黎宅。于是我叮嘱他留意观察。”
“他进去的时候,被蒙着眼睛,直到进入某个房间为止,但看病总不能还蒙着眼睛吧?他见到了病人,是一个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瘦弱男人,一看就知道缺乏锻炼、常年不见阳光。而且那个人手上有厚厚的茧子,衣袖上打着补丁,肯定是从事文书抄写一类工作的。那个人的病症倒是很简单,大夫一眼就看出他是由于经年累月地疲劳工作,身体已经完全透支,说起来好像没什么,实际上无药可医。”
“那位大夫一心想要讨好我,看到这种状况,就想了个冒险的主意,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大哥的管家,这个人已经活不了了,然后偷偷在那人嘴里滴入了几滴假死药水。我随后立即派人严密监视宅院附近的动向,当天夜里,那具尸体刚刚被抬出去埋掉,就被我的人刨了回来。那位大夫手段确实高明,虽然病人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仍然用药物吊了小半天的命,我这才知道我大哥究竟做了些什么。”
黎鸿深吸了一口气:“那座石头房子的确是用来装人的,但却不是什么士兵杀手,也不是什么炼药师,也不是什么上古怪兽。我大哥在那里禁锢了上百人,全部都是从各地想方设法掠来的普通读书人。那些人大多家境平平,没有背景,即便是失踪了,也很难引起他人的关注。他们被关在里面,也无人知晓。”
“读书人?”雷冰很意外,“他抓一大帮子书呆子干什么?给他填词作赋么?”
“并不一定要填词作赋才是书呆子的,”黎鸿说,“懂得算学的也行。”
“算学?算什么?”
“那个书呆子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交给他们各自计算的都只是一些单独的算式,不汇总分析毫无意义。但是,聪明的雷小姐,我认为现在我们应该能推测得出,他们究竟在算什么。”
雷冰疲惫地喘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抬头看着闪烁不定的星光,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幼年,回到了自己用稚气的声音向祖父提问的时候。
“爷爷,你成天看星星,星星能告诉你什么?”年幼的雷冰问,“可以发大财吗?可以做大官吗?”
祖父看着自己人小志大的孙女,微微一乐:“星星什么都带不来的,不管是升官还是发财。”
“那你玩它有什么意思……”雷冰撅着嘴,“什么好处都没有嘛!”
祖父摸摸她的小脑袋:“我们永远都对未知的事物充满渴望,并且期望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命运这种东西,原本就是无法预知的。星相学所追求的,与其说是真实的命运,不如说是身之所安,心之所栖。指导你前行的并非是遥远的星光,而是你内心的执着。”
这话对小孩儿而言太深奥了,雷冰甩下“听不懂”三个字,转身跑开抓树上的松毛虫去了。十多年后再想起这番话,雷冰的心中充满了悲哀。
“那个倒霉的书呆子临死前说,他们的运算量相当惊人,因为他们所采用的工具,是河络发明的一种高明的机械,代替人工使用算筹,所以每一个人所能完成的运算量,基本相当于二十个人工,一百多个人,大致能完成相当于两千多人的计算量。”黎鸿又说。
“用两千多个人来计算……”雷冰叹了口气,“看来未来也不是那么好把握的。”
四阿络卡终于由于疲累而沉沉睡去,但她所说的话,对于君无行了解真相已经足够了。
君无行退了出去,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丘韵问:“你听到了什么?怎么和全身钱被抢光了似的?”
君无行长叹一声:“我到宁愿我的钱被抢光。”他把阿络卡的话转述出来,丘韵也听呆了,半晌无语。
“所以当年我的养父才会那么执着地追寻那份假神启啊,”君无行说,“同样的,也只有这件事才能像磁石一样把所谓的星学七圣全部吸引到越州来,把命运捏在自己的手掌心,那是任何财富或者权势都无法比拟的巨大诱惑。而到了最后,他会那么残忍地把自己的六位朋友全部杀死,也不足为奇了。”
“可那只是你的猜测,”丘韵说,“还并不能确认就一定是你的养父干的。”
“所以我才想去看看死者们的墓地,”君无行回答,“尽管我已经有九成肯定是君微言这老东西干的,毕竟还需要那最后一成的证据。”
大嘴哈斯领着他们来到墓地,看来有些畏首畏尾。君无行倒挺喜欢这个饶舌的河络:“怎么了?害怕鬼魂?”
“也不是,”哈斯回答,“只是站在这里,又想到了当年的惨状。我们的部落,也是因此而分裂的。”
“能说说吗?”君无行问,“我也在奇怪,当年你们部落可不是这副模样。”
“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哈斯语声低沉,“几年前,为了对长剑布斯的惩罚问题,阿络卡本来就首次受到了部分长老的质疑。你们人类或许推翻这个、颠覆那个已经习惯了,可能不大了解我们河络族,在每一个部落里,阿络卡是受到绝对尊崇、不容置疑的。当有怀疑的声音出现时,就说明问题相当严重了。在当时,长老们普遍认为,答应让外族人借阅神启是非常冒险而冒渎真神的事情,与其这样,宁可毁掉。而布斯固然有重罪,剥夺他的生命也比剥夺他作为一个河络的荣耀要好得多。”
“不过那些质疑的声音当时并没有造成祸患,而且神算德罗坚决地站在阿络卡一边,争执慢慢平息了。几年后,六位星相学家受邀而来,我们还觉得那是部落的光荣呢,毕竟这是星学七圣成名以来,第一次完整地聚在一起。可是等到惨剧发生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大师们是在我们部落死的,除了被认定为凶手的雷虞博,其他人的死我们都要负上不可推卸的责任,而神算德罗苏行的去世更是给了我们太过沉重的打击。”
“德罗苏行,唉,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是一个没什么心眼的人,满脑子除了星相学还是星相学,其他的都不怎么懂。像他的助手,本来并非我们部落的人,只是德罗苏行出于机缘巧合所收的学生,那是一个贪欲极重的人,绝非善类,我们都不喜欢他,但他似乎很擅长花言巧语,而且头脑也聪明,颇得德罗的信任。”
君无行听到这个助手的事情,心中一动:“这个人失踪之后,你们再也没有找到过他,对吧?”
“是的,当年我们只是急于追赶雷虞博,没有谁留意到他。等后来想起,他早就不见踪影了。”哈斯恨恨地说。
君无行又想到了那个跟踪着君微言而去的孤身一人的河络,不过他并没有将此事告知哈斯,而是接着问:“那么六位星相师死了之后呢,你们内讧了?”
哈斯听到“内讧”这个词有些不明所以,问明白之后叹口气:“比内讧还严重,简直就是分裂了。多位长老都埋怨阿络卡,认为她不能分辨是非,听信了君微言的蛊惑,才闹出那么大的事来。其实即便阿络卡真是受到蛊惑,那也是德罗苏行劝说的,但德罗苏行一来已经死了,二来又是那种浑浑噩噩的人,长老们觉得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去,毕竟决定权在阿络卡手里。后来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多位长老不告而别,和我们素有仇怨的几个部落借机入侵,慢慢就衰败成这样了。”
“我明白了,可是我想到一个问题,”君无行皱着眉,“如果那位河络族的先辈所留下的笔记已经被布斯毁掉了,后来又怎么能拿出来吸引六位星相师到来呢?”
“因为那本笔记只烧掉了一半,就被德罗苏行发现了,”哈斯解释说,“德罗是个痴迷星相到骨头里的人,见到那种场面,发疯一样地冲上去,就用自己的手去灭火,为此还受了不轻的烧伤,手上留下去不掉的疤痕。也亏了他,才留下了一半的笔记,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神启罢了。”
丘韵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后来德罗才软磨硬泡,终于弄得阿络卡答应了请六位星相师来,就是为了合七人的智慧,将烧毁的部分补全?”
“应该是这样,”哈斯回答,“其中具体细节,我就不了解了。我只知道六位贵宾到来后,部落里的长老们多数都并不太欢迎他们,但是阿络卡用‘修复神启’的理由去劝说他们,他们也不能表示反对。”
君无行轻叹一声,对河络这个种族的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丘韵却已经来到了墓碑前:“不是说因为尸骨无法区分而合葬么?为什么会有两个墓?”
哈斯回答:“因为夸父炎图的骨头很好辨认,而她碰巧是为女性。按照我们河络的习俗,男女不能合葬一处。”
“难道女夸父还能和外族搞出点事来不成?”君无行小声嘀咕一句,被丘韵轻轻一掐,只好住嘴,将视线移向两块墓碑。他很快被墓碑上的图案所吸引:“这些图是什么意思?”
“那是最早期的河络象形文字,在一些特殊场合仍然使用,”哈斯回答,“这两个图案分别代表男性和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