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的脚底步法相当不错,普通人苦练二十年也未必能达到这种境地。”
“那只是因为我从小就在不断地逃跑中度过,”君无行口气很轻松,“稍微跑慢一步,就会被小混混揪住痛打一顿,然后搜光你全身,让你连买个白水煮鸡蛋的钱都没有。你要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难免脚步也会很快了。”
雷冰颇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这个人的皮肤光洁,显然保养得不错,但仔细看去,却隐隐能发现不少早已消退的疤痕,细细密密地隐藏在白昼的光线之下,那大概就是小时候留下的吧。君无行说得倒是轻描淡写,雷冰却完全能想象到他幼年生活的艰辛与痛苦,因为那种经历,自己也曾经有过。
她对这个无行之人的恶感似乎稍微减弱了一点,但对方的下一句话又让她心头火起:“真没看出你还有这么大能耐,能值上千个金铢。寻常官府通缉犯的价码也就是几十个,要犯充其量一两百,黑道上的花红能到四五百简直顶天了……你到底犯了什么事?难道是偷了羽皇的皇冠?”
“羽皇不戴皇冠。”雷冰淡淡地说,心里盘算着怎么胖揍这家伙一顿。此人身法奇快,光靠“不断逃跑”云云绝不可能练出来,肯定和自己一样,还有高人指点,而从上一次他的脱逃手段可见,头脑也相当奸猾,他所自称的“有后着”,未见得是虚张声势。要收拾他,可得费点琢磨。
悬案大致分为如下几种:没法查的、没必要查的和不能查的。所谓没法查,指的是案件头绪不清、人证物证缺失或者自相矛盾,令办案困难重重;所谓没必要查,指的是案件本身并不重要,也没有受害者成天哭着喊着要求把凶手捉拿归案;所谓不能查,是指存在着某些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这种时候查案往往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妙不可言的是,纬苍然发现十五年前的那桩陈年旧案竟然兼具了以上三点特色。案件难度无须赘述,剩下的两点却颇耐人寻味。按常理,羽皇想要的重要物件被盗,以及钦天监监正被杀害,无论哪一件都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然而案发后当日,整个事件就被硬生生地压下去了,严禁对外传播,以至于这一奇案在民间几乎无人知晓。而死去的监正风鹄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自然也不会有家属来不依不饶。若不是可怜的多嘴多舌的汤遇,纬苍然恐怕完全没有机会听说此案。
在寻找卷宗的时候,这种无力感尤为强烈。他花了四五天时间把所有的积存卷宗都翻遍了,才发现根本就没有该卷宗存在。他又重头筛了一遍,确认找不到,问顶头上司也不知道,于是直接找了司监宗丞。
“十五年前的疑案?”宗丞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难道是罗家灭门案?”
“不,钦天监风鹄的命案。”
宗丞面色一沉:“那个案子已经没有任何调查的必要了。”
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此后无论纬苍然怎么问他,他都这样毫不留情地回绝。但纬苍然毫不气馁,而是找了其他的案子先试着入手。一个月后,他成功地从一封乱七八糟近乎涂鸦的信中发现了线索——这封信是用羽族文字写就的,却用的是北陆蛮族的语法,难怪叫人看不懂——成功破获了已经尘封八年的南药城尚药司医监畏罪自杀案。这位医监卷入了一起数额不小的贪污案,已经猜到自己会被灭口,因而事先留下了密码写成的信。后来他的“自杀”现场被布置得天衣无缝,但那封信还是最终揭破了真相。
由于事后赃款大多追回,此案并不算什么大案要案,也只牵连出了数目有限的几名中层官员。但经办此案后,纬苍然却获得了宗丞的信任,终于做了一名普通捕快。此后的四个月中,他稳稳当当地解决了好几桩案子,虽然没法和说书人口中的神探相比,却也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在几次小小的抓捕行动中,他所表现出来的武功也足以令很多老资格捕快汗颜,人们甚至认为假如在战争年代,他绝对有资格接受代表羽族武力精华的鹤雪术培训。
在一片赞誉声中,纬苍然仍然老老实实地对打算破格为他升职的宗丞说:“我还是想查那个。”
“哪个?”宗丞的脸色很不好看,“你以后说话能不能多说两个字?”
“就是那个。”
“朽木不可雕也!”宗丞扔下这一句,愤愤地离开了,不知怎么地,从他身上掉了来一枚钥匙。
弯腰拾钥匙的时候,纬苍然听到宗丞尽力压低了的声音:“在杂物间,西首第二个柜子。”
后来有人问纬苍然:“你为什么偏偏对那件案子那么感兴趣?是因为赏金很高么?”
纬苍然大摇其头:“不是。那案子被羽皇强压,禁止调查,没钱。”
“那么,是因为案子本身复杂诡异,勾起了你的兴趣?”
纬苍然还是摇头:“不,有很多更有趣。二十多年前的雁都死囚犯离奇失踪案,十二年前的青都食人案,七年前的厌火城僵尸还魂案……”
“那你不管不顾铁了心要查它,到底是为什么呢?”
纬苍然搔搔头皮,想了好久:“说不清楚。也许那天酒喝多了。不过……也许……或许……”
“或许什么?唉,你这孩子说起话来真是急死人!”
“或许……仅仅因为它是第一桩勾起我兴趣的案子吧。就像……”纬苍然非常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就像年轻人的初恋一样。”
“你有过初恋吗?”
“没有。我猜的。”
第三章 恶童·富商
在到达中州与越州交界的山脉之前,路程还算好走。鉴于平原上设伏有一定的难度,两人一路行来,并未遇到什么敌人。这让君无行无比地失落。
“看来你还真是挺难杀的,”君无行叹息,“走了好几天了,也没碰上来找你麻烦的。”
“你最好别那么想,”雷冰说,“我虽然需要你给我带路,但这件事并不比我自己的命更重要。真遇到危险,我非但不会救你,还会用你做挡箭牌。”
这样友好的对话每天都会持续。但两人似乎很有默契,决口不打听对方的身世与秘密。如果雷冰所说属实,她自己也一直不知道祖父的行踪,那她的钱从何而来,本领从何练就?为什么那么多人迫切地想要找到她的祖父?君无行在父亲去世后过着怎样的生活,难道就一直靠着给人算命骗钱维生?他又为什么对自己父亲的大仇浑不在意?
这本来是很有意思的话题,但两人好像都对此缺乏兴趣。这一对仇家的后人走在路上,恰到好处地表现得正像一个冷漠的雇主和她的惟利是图的雇佣工。
“我饿了,我们歇歇脚。”雷冰说。前方是百余镇,取“百战余生”之意,历史上也曾是一个多有杀伐的地方,附近村落中的年轻人大多都死在战场上,只有少数能活下来,故而得名。不过既然战争早已平息多时,此地也就总算繁衍出了一些人烟,至少,有了一座只有一条路的小镇。
“我很少见到一个女人直截了当地说自己饿了,”君无行说,“那样太不淑女了。”
雷冰翻身下马:“你自己说过的,世事艰难,求生不易。我要是个淑女,现在连骨头都被嚼干净了。”
君无行微微一愣,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别样的辛酸,不过他也很快跟着一笑:“世事艰难,求生不易。谁不是呢?”
求生不易且不说了,求食不易才是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问题。两人刚刚踏上镇中那唯一的一条路,就发现一件怪事:镇上所有的店铺都关闭了。那些卖刚出炉的风味小吃的,卖本地烧酒的,卖茶蛋的,卖便宜衣饰的,卖日用杂货的,竟然没有一家开门。对于穷人们而言,白天正是做生意赚点辛苦钱养家糊口的时候,但他们却像约好了一样,把大门关得死死的。
当然了,在这样一个从镇头可以一眼望到镇尾的弹丸之地,要查清楚变故的起因还是很容易的。在那条横贯小镇的路中央,蹲着一个扎着冲天辫的青衣小男孩。小孩正在专注地玩着手中的蛐蛐,对两人的慢慢走近半点也不在意。这本来是在任何一个市镇乡村都随处可见的场面,但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小镇上出现,却难免给人诡异的感觉。
雷冰放缓了脚步,心知这个小孩非同一般,正在留心查探四围有无埋伏,君无行这笨蛋居然就大剌剌地走上前去,蹲在了小孩跟前。雷冰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这种蛐蛐不好,”君无行说,“我们都叫它傻老黑,块头虽大,反应很慢,斗起来半天咬不着敌手,很吃亏的。”
小孩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将蛐蛐装入草编的小笼里,又从另一个笼子里拿出了一只。雷冰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散落着十多个蛐蛐笼。
“这只怎么样?”小孩问,声音稚嫩清脆。
君无行回答:“这种一般叫做半瓶水,打架倒是凶狠,但是没力气,如果不能一分钟内咬死对手,则必输无疑。”
小孩咬着嘴唇:“你倒是懂得挺多。照你这么说,我手里的蛐蛐都不行了?”他一面说,一面真的把每个笼子都打开。君无行也毫不客气,一一点评,全是贬损之语,偏偏还说得很到位。最后小孩生气了,将身边的蛐蛐笼统统扔开:“我不玩了!”
雷冰只怕他要发难,君无行还在火上浇油:“中州水土不好,本来就不出产好蛐蛐。真的要斗,得去瀚州草原上……”
那小孩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出脚,将每一个小笼都踏碎,里面的蛐蛐自然全部被踩死。这倒不算什么,但每一脚踏过之后,坚硬的石板地面上竟然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即便是一个学武多年的人,也很难有这样骇人的力道。君无行面不改色,雷冰却忽然想起了这是谁,心里一沉,浑身都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