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懂…”郑三炮干笑,“将军你知道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
牟中流一口气接不上来,那股子森严之气不禁退了八分:“陛下的话是说,世间的英雄,便是要做一般人做不到的事,一个人能做普通人做不到的事,也就不能当作普通人来看待了。说帝王心酷忍刀可,说陛下铁腕也可,但当你肩负那么多人的命时,你不酷忍不铁腕,死的人只会更多。这里的女人,每一个都是花容月貌,明珠美玉一样难得,带谁走不带谁走,怎么选?如果不把人数限死,到时候谁都会想上船,每个人都会哀求说为了船上一个立身之地,她可以为你做一世奴隶。可你有多少仁心施舍?影流号带不走所有人,对不对?”
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不选人,是因为我不敢选。我没办法做到毫无私心,昨晚伺候我的那个女人有八分像我的亡妻,我为什么不给她一条生路?换了是你们三个,也都有自己中意的女人,你怎么会不选她?你们三个能选,船上别的人也该能选。最后局面就会不能收拾,如果消息外泄,岛上就会乱作一团,没有人能活着离开。那些花容月貌的女孩子为了活命,也会提着刀杀人的。”牟中流摆了摆手,“所以,谁走谁不走,是阴离贞选。我和你们一样,不说一句话,绝境中无人可以有什么特权。”
“可就便宜了阴离贞?”郑三炮说。
“其一,他是个阉人,本不该那么在意女人,让他去选,私心会少;其二,我看他困在这个岛上那么多年来的心性,大概也不能算个‘人’了。”
“那我不能带‘芜翠’走了?”郑三炮的声音有点颤。他贪恋着昨晚的温柔,早晨醒来的时候旁边睡着一个裹在轻纱中的赤裸女孩,阳光在她肌肤上流动,美得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牟中流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给德妃侍女所说的话,也是我要给你说的,你若想给那个女人一个活命的机会,就把自己的机会给她。”
郑三炮张口结舌,呆呆地看着牟中流背着手缓步离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入夜,月光照在沙滩上,每一粒沙砾都泛着银一般的微光。这片平整的沙滩在瀛县东边,长有数里,宽阔平坦。傍晚海潮退去,寄居蟹还在沙坑里吐着泡泡,女孩子们便赤着脚走在沙滩上,插下一枚一又枚的银钗。每一枝银钗上都镶嵌着一粒夜明珠,成百上千的夜明珠在沙滩上仿佛漫天星辰降落。女孩子们都是学跳舞的,轻若无物,隐约可见她们细细的脚印,仿佛神人自银河间漫步去后留下的印迹。
八具白石大鼎四散摆开,其中炖着蝴蝶参、处女鲟、龙首鲍、白玉瑶柱、九皇翅、锦绣文蛎、虎鲨和霸王章,所谓八品皇鼎。
少女们持着墨玉笙箫,着素纱,梳古风的高髻,一边吹奏一边起舞,脚腕上银色的铃铛震动,肌肤清爽得月光和水珠都挂不住。这场款待便不比在瀛天神宫中的迎宾宴那样恢宏大气了,却又多了婉约之美,任宾客随性。为了免得客人在夜风中吹得着凉了,每张座席边都烧着青铜火鼎,暖风袭人。听着远处潮声,品着甘冽的酒浆,揽着怀中美人,宛州绝顶富商的豪华宴会不过如此。
然而五张坐席中四张都空着,只有商博良和莲珈并坐在一张桌边。商博良默默地看着那些舞蹈的少女出神,莲珈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盘子里的处女蟳。
“这么丑陋的东西也敢叫处女蟳,不知道给它起名的人怎么想的。”莲珈嘟哝。
商博良微微一笑:“蟳其实是一种蟹。处女蟳是说母蟹成熟时,此时蟹壳中的黄已经满了,却不凝固,如果剥开会流淌如浆。这样的蟹最嫩,吃起来老少咸宜。再过几个月,母蟹成熟,蟹黄便凝固了,一块块好似黄玉。那时候它就叫金蟳,口感没有这么好了,但是对人身体有补益。”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出身豪门世家了,也没必要这么炫耀吧?海边的事情,我懂得能没有你多?”莲珈白了他一眼,“说起来主人不在,四位客人倒是三位托故不来,这算什么宴?”
“主人说昨夜出了意外,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干净,所以不便到场,还请贵客见谅。”老仆妇在旁边伺候着,恭恭敬敬地说,“牟将军、崔参谋和郑先生都说身体有些疲倦。”
“疲倦?”商博良疑惑地问。郑三炮那种人可是晚上喝到人事不知,早上依旧生龙活虎的;崔牧之和牟中流则是典型的军人,仿佛铁铸,从不示弱。
“回房歇息去了,我让她们都细心地伺候。”老仆妇一语双关地解释,“商先生和夫人要不要也回房歇息?”
商博良一个没憋住,一口酒吐出来,把莲珈整个衣襟都打湿了。莲珈本要大怒,但看着商博良满脸窘迫地把酒杯放回原处,低头避开老仆妇的视线,不禁大乐,拍着坐席笑得打癫。
“你操心这些干吗?商先生是岛上的贵客,岛主都说了,商先生要怎么样,予取予求。商先生想饮酒便饮酒,想要看歌舞就看歌舞,想要睡觉就睡觉,由我陪着便是!”莲珈悄悄在商博良胳膊上拧了一把,“是不是啊?商先生?”
商博良无奈的点点头:“是是,我看歌舞。”
莲珈笑得更加开心,笙箫声都被她的笑声压过,在海面上远播出去。
“退下!”莲珈对老仆妇递了个冷冷的眼色。
老仆妇小心翼翼地退下了,拄着长杖,蜷缩着远去。
“好了,耳目不在侧,你也不用理我了,要看歌舞看歌舞,”莲珈说,“我有点困了,打个盹,你也不用理我。”
她说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少了她的声音,墨玉笙箫低回的调子重又清晰起来,和青铜火鼎中炭火的噼啪声相杂。少女们缓声轻歌: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苹以春晖,兰以秋芳。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有咏,长夜无荒。"
这是一首古人的《忘忧》诗,名为“忘忧”却隐然透着悲意。在这些青春少艾的女孩子们的嘴里唱出来,如扣白玉,如吹清簧,让人心中一时间空荡荡的,想哭便会哭出来,想笑又会笑出来。海潮声无穷无尽,商博良仰头望着澄澈的星空,星汉灿烂皆映在他的眼底。莲珈好像是睡熟了,发出匀净的鼾声,商博良想了想,把自己的风氅拿出来披在她的肩上。这个介乎孩子和妇人之间的女人,睡着了容颜稚嫩了很多,她的睫毛很长,火光照在睫毛上,在明净的脸上留下阴影。
商博良犹豫了一瞬,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动手动脚。”莲珈慵懒地睁开眼。
“忽然想起一个故人来。”商博良被她调戏得多了,倒也习惯了。
“可不要说我跟那个瓶子里的女人长得很像,这种调情的小花招用得烂俗,便不值钱了。”莲珈不屑地撇撇嘴。
“只是睡相有些似。”
“这歌真好,对不对?”莲珈忽然换了话题,“岛上这些歌舞,什么《霓虹射日》、《豳风操》、《篱落灯歌》,我都觉得有点俗,唯有这首《忘忧》,总也听不厌。”
商博良点点头:“是啊,便如一个人,已经很老了,尝过世间所有的悲欢,知道人寿如霜,然后独坐在夜风中饮酒,什么也不想。古书上说,嚼过黄莲,吃一米粒之糖,便能觉出甜味的真髓。这曲子也是一样,悲辛到了极点后反而有冲淡的欣喜。”
“就像你这个人啊,对你这种人来说生死都不太牵挂了,你反而能从小处觉得乐趣。”莲珈难得正经说话,“有时候你一脸傻呵呵的。”
“你们都退下去吧。”莲珈冲歌舞的女孩们挥手。
少女们恭敬地行礼,然后款款退走,沙滩上只剩下燃烧的火鼎和她们的银钗,天空里则是明月和星辰。海潮拍打着过来,又一轮的涨潮开始了。莲珈和商博良静坐着,各自饮酒,仿佛都还沉浸在刚才那首《忘忧》中,体会着自己苍老之后,坐在一株老树下淡忘人生前一半的悲欢忧愁,只是饮酒,面露微笑。
莲珈忽然扭头看着商博良:“怎么感觉我不是岛主夫人,倒像是你的夫人?”
商博良哑然,无奈地笑笑。俨然这岛上已经很自然地觉得他和莲珈是一对儿,而还是尊称莲珈为“夫人”,如此说来他倒是岛主。
“你去了大陆上,不知道会嫁给谁,跟谁过一生,老来跟谁饮酒,”商博良看着她的眼睛,“害怕么?”
“只要我老了有一个人愿意陪我看着大海,一声不吭,默默地喝酒,不掉头就走也不嫌弃,就可以了。我为什么要害怕?”莲珈忽然顿了顿,“就像这样咯。”
“别玩了,”商博良笑着摆手,“耳目不在侧,就剩我们两个,你还玩?”
莲珈白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地靠在他肩上:“借你暖一下。”
商博良默默地看着这个狡黠多变的女人,也不去反驳这句谎话。火鼎的暖风里其实一点都不冷。但这句话跟莲珈以前那些调戏的话不同,随意而真实。他考虑了一下,揽了揽莲珈的肩膀:“你是不是从没喜欢过什么人?”
“你搂着我这么跟我说话,看起来有点开窍咯?”莲珈立刻带了一丝媚笑。
“我们是朋友啊。我就是想告诉你,若是你真的喜欢什么人,不只是暧昧也不只是李代桃僵地借一缕暖气,哪怕只是手指相触,都会比这样更温暖的。”商博良说。
“早说过喜欢过别的女人的男人就像嚼过的甘蔗一样没味道!”莲珈嘴里这么说,却没有离开商博良,猫一样的蜷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喂,我教你星相好不好?”商博良忽然说。
“你为什么要教我?这是你自己活命的本钱不是么?”莲珈很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而且不是说星相很复杂么?我丈夫琢磨了几十年要算出星辰的轨迹来导航,最后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只要跟对了老师,学起来其实很简单。”商博良轻声说,“还有十四天,足够你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