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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莲珈相比呢?”老仆妇幽幽地问。

阴离贞皱了皱眉,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今夜在海边沙滩上招待我们的贵客,用墨玉笙箫,让‘琳琅’那一组给他们跳《忘忧》之舞,菜色用八品皇鼎。”

“主人出席么?”

“不,从今天开始的每夜我都要打磨那个女人。每一天她都会更像阿莲,每一天阿大都会更离不开她。等到劈尾的那一天,他就会答应我们的条件。”

碧海白沙,白色的鸥群在空中起落,远处海平面从淡青色变为墨绿色。天海间美得那么括静,加上高处的红顶阁楼,走在这里人的心境会不由得松弛下来。

牟中流的神情也很放松,深呼吸,胸怀开阔。可跟在后面的郑三炮和崔牧之就没有那么坦然了,眼神有些猥琐。他俩在船上是牟中流的左膀右臂,可事发之时都沉溺在女色中。一直睡到天明醒来,舒心地吃了女孩端上来的鱼粥,才知道昨夜一场恶战船上岛上都死了几十号人,影流号差点被夺走。要不是牟中流难得地宽容,按照军规他们得体罚。

“要说这事儿,还是将军不一般啊!”郑三炮小心翼翼地吹捧,“你说我和崔参谋,美酒美食一喂女人一抱,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将军就爷们,把女人睡了,还出门把事儿办了,还平了乱。这几百个女人带回帝都,可绝对是是要记军功的。这都是极品货色啊!我见御殿璧将军北征,带回几个蛮族部落的公主,那长相也就是乡下妞儿,皇帝还封赏了金铢十万!升一等侯爵!”

“扯谈吧你就!”崔牧之听不下去他胡说了,“陛下封赏璧将军,不是因为带回了几个女人。我朝在北蛮连年接战,屡有小败,这次带回人质,出了一口气,强了军威。你当璧将军扫荡北方是给陛下去猎艳么?”

“我的意思就是将军不一般,你揪我小毛病干什么?”郑三炮瞪眼,“崔参谋你不是不知道我俩昨晚上丢人了。”

“我…”崔牧之英雄好汉惯了,脸上也挂不住,“男人见女色心动,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难道大家都是将军那般克己的人么?”

“那商兄弟搂着这岛上的头牌,不也没睡死么?”郑三炮振振有词,“丢人就丢人,崔参谋你别不人。”

跟在最后面一直仰望天空的商博良苦笑着摆手:“不是什么头牌…这么说好似我去了青楼…”

“商兄弟那不是克己,商兄弟不喜欢女人。”崔牧之声音也高了起来。

商博良以手加额,无言以对。

“好了。”牟中流打断了他们的争论,“都说了这次的事就算过去了。博良,你在看什么?”

“计算我们的位置,白天天空里有些明星也能隐约看见,我观看星辰的位置心算了一下,此刻我们距离宛州海岸有三千余里。即便我们能够找到顺风,要返回大陆也要准备一个月的食水。”商博良低声说,“这样能带的人只怕会更少。”

“这里的女人,每个都是万金之女,少带一个就是少带万金…我说将军,我要是少吃点东西少喝点水,能带我那个女人走么?她长得真像芜翠,比芜翠还高级些…”郑三炮说。

牟中流也忍不住以手加额。

崔牧之正了正神色:“将军,天罗山堂这件事,出发前将军一直没有跟我们说,想必是军中的大事不该属下过问。不过属下还是想说,这伙刺客横行天子治外多年,必须是群目无法纪之徒。他背弃组织,把这座岛上的一切都献给陛下,只能是迫于无奈。我们要是真带上他,到了陆地上,他脱困之后突然翻脸,我们可吃不消。属下去查验了死去兄弟们身上的伤痕,昨晚那对男女刺客按说只是岛主的手下,但是出手的狠戾,我碰上了只怕也只有三成胜算。阴离贞要是发难,我们未必能治得住。”

“这个我想到了,所以我要求他上船之后必须重枷加身,直到入宫面圣。这个他也同意了。”牟中流说。

“还有就是昨晚真的只是阴离贞手下所为?也许阴离贞故意调开我们,派手下人夺船,眼看不成,才推说跟自己无关…”

崔牧之又说,“我们死了好些兄弟,这账就这么算了?”

“不会,要是阴离贞自己动手,他就该首先拿下商兄弟。因为船上只有商兄弟引航,没有商兄弟,有船也没用。”

崔牧之点点头。

“按照这阴离贞的说法,这岛的命只剩下十五日,可这晴天朗日的,真看不出来。”郑三炮说。

“姑且听之,”牟中流淡淡地说,“阴离贞也说这日子是他根据古人留下的历书算出来的,前后或许有几日的误差。不过天地异变之前总不会什么征兆都没有,倒不至于一夜之间我们就被地火烧死了。无论如何,能离开这里的只有影流号,只要船在我们手里,我们便无所顾忌。我今日召你们几个来这里,就是要为启航作准备。博良虽然不是军人,但是这些日子里同生共死,没什么可避讳的。我们没有博良,起航了也回不到宛州,所以一切都开诚布公。”

“是!”三个人同时躬身拱手。

“牧之,你负责影流号的戒备。从今天开始,底舱的门必须口令才能开启。在底舱各处设置硬弩,答不出口令的,纵然是我也不要犹豫,乱箭射死!原本的两班轮值改为三班轮值,一般的水兵必须留在船上。从瀛县起航必须趁着冥川大潮来的时候,所以每天两次潮来的时候格外小心。轮值的水兵不得饮酒不得近女色,违者不需报我,斩!”

“属下得令!”崔牧之行了个军礼。

“郑三炮,你负责协助阴离贞,把库藏宝物和食水运到影流号上去。船上能丢弃的东西,譬如压舱石和桌椅家具之类,全部丢掉,用宝物填充。做这些事的时候必须人掩人耳目。装载的时候食水优先,其次才是宝物。宝物这东西毕竟是死物,到时候船漂在海上几百人没有吃喝,便是珍珠满室碧玉满仓也只有饿死。不要贪!”

“是!”郑三炮大声应诺。

“弩炮不能拆掉,拆什么都不能拆那些,你把我办公的中舱拆掉都行。”牟中流又说,“此去航路上凶险莫测,绝不能失去海战的器械。”

“真遇见那巨章,只怕弩炮也没用。”崔牧之说,“那些东西颇重,若是拆掉能多带不少食水和人口。”

“譬如猛虎,纵死不能丢掉獠牙。”牟中流说。

郑三炮得意的拿肩膀撞了崔牧之一下。那些刺金弩和铁骨蒺藜都是他的性命宝贝,让他把这些拆掉还不如叫他自己跳海。在影流号上接舷战无疑是以崔牧之为首,远战就看他郑三炮的本事。两个人一直彼此不屑,崔牧之说器械之属再利也只是死物,仗是靠人打赢的;郑三炮则说有种你站在岸上让我铁骨蒺藜砸一记?

牟中流轩向商博良:“博良,来时我们顺着冥川大潮随波逐流,回去的时候就得自己找航道了。这船上的每个水兵都好比我的兄弟,但若是死人,我舍了他们全部也要保你的性命。没了你,全船上下没一个人有活路。拜托了!”

他身为西瀛海府的将军,一船之主,此刻却上前一步,躬身长揖。这是极重的大礼。仅次于跪拜。对于武士之间,便是以生死相托的意思。崔牧之和郑三炮看惯了牟中流的风云叱咤,此刻不禁动容。

商博良还礼:“将军尽管放心,博良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博良只是有一个请求,不知将军能否准许。”

“请说。”

“按照将军所说,阴离贞此次要带走的库藏宝物不下数万斤。如果不带这些东西,船上又能多装几十个人。阴离贞要带这些珠宝,不过是要向陛下邀功,但明珠美玉,终究是死物。沧海浩瀚,每一年都有新的明珠被捕捞出来,每一次火山喷发,又有新的玉石凝结。带走死物而让活人遇难,于心难忍。博良请将军开恩,多救一个人,心里多安一分。”

牟中流沉吟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眺望沧海茫茫,袍袖翻飞,背影忽然显得有些消瘦疲惫。

“我们只能带五百个女人走,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他低声说,“能走的五百个人,名单都由阴离贞定,纵然是我,也不能过问其中任何一个。这是我跟阴离贞约定的。”

崔牧之一愣:“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要求将军?”

“不,不是他的要求,是我的。”牟中流回头,目光漠然无情,“我跟你们讲一件军中的旧事,你们便懂得我的用心。敬德九年,陛下曾经亲征北蛮。当时汇兵八十万,战船三千四百艘,战马十五万匹。这支军队比前朝风炎皇帝北征的军容还要整饬。当时朝野上下,每个人都相信我朝扫平北蛮,便如摧枯拉朽。陛下也深信不疑,因此出征时还带着贵妃和德妃殿下。一场远征少则一年,多则数年,陛下也是男人,要几个女人征途上伺候,你们都懂。当时陛下御驾被最精锐的天驱军团拱卫,推进神速。军中宿老都说,那是陛下一生中最飞扬的时候。乘着一辆十六匹龙血马拖曳的朱木六龙车,车身金漆缠绵,车顶插着中军大旗,带着妃嫔们率性奔驰,便在车中欢好,声音连外面金吾卫都听得到。那辆朱木六龙车距离前方战线不过几十里,以龙血马的速度,顷刻便会冲入蛮族控制的地方,但天驱军团的推进比龙血马更快,每当朱木六龙车即将抵达前锋阵地,便有捷报传来,前方蛮族大军崩溃。陛下一路上便如入无人之境。”

“我是听说陛下的哥哥羽烈王在位的时候与北蛮君主吕归尘订盟,互不侵犯。陛下一生都觉得在功业上自己逊于羽烈王,北征便是要在史书上留下英勇善战不逊乃兄的威名。”崔牧之说,“所以那次北征极尽英武风流之能事。”

牟中流微微点头:“但蛮族也不是没有英雄。陛下以为天驱军团在侧,便如铜墙铁壁。但一支蛮族军队趁着夜色突袭,他们熟悉野马群的习性,驱赶了数以万计的野马群来踏营,自己则混入马群中掩杀而来。这是极其凶险的战术,在奔腾如潮水的烈马群中,骑兵一不小心就会被踩死。但那些蛮族人真的做到了,陛下和天驱军团突进太快,其余几部军队来不及策应,蛮族人成功地把陛下和剩余的天驱军团隔绝在冰河北岸。”

“就是所谓‘北荒之变’吧?”商博良说。

“是的。陛下虽然武功不如羽烈王,但临危决断也不逊色。他和天驱军团虽然被切断,但是蛮族人来不及派遣大军劫杀他们。陛下放弃回撤,反而带兵深入草原。这完全出乎蛮族人的预料,草原浩瀚,要寻找快速移动的陛下,并不容易。陛下绕路三个月,贴着彤云山下的险路,终于和大军汇合,但是所部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因为他们所带的给养不够。最后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小块干酪和一小块干面饼。那时候德妃恰好有了身孕,陛下竟也只配她那么多饮食。德妃的侍女从小和德妃一起长大,不忍心主人吃苦,请坠下开恩多赐食粮。陛下说,你若是护主,就把自己的食粮分给主人,我这里一粒米都不会多给。”

崔牧之叹息:“陛下此举未免…不近人情。”

“事情比这更惨,德妃的侍女就真的把自己的食粮分给主子。后来德妃病重,那个忠心的侍女居然把自己臂上的肉割下来煮汤给主子喝。这些陛下都看在眼里,但是一句话都没说,真的一粒米都不多给。然后侍女死了,再然后德妃也死了,剖开腹中是一个已经成形的小皇子。”

“酷忍若此啊。”商博良说。

“和大军汇合之日,陛下所带的粮食只够支撑两日,不过几千人的军队,两日的粮食也有数百斤之多。贵妃和德妃素来交好,死里逃生后号啕大哭说,若是把这些粮食多配一些给德妃,三个人都有救了。陛下却说,即便当初他知道会多出这些粮食,仍旧不会多分给德妃一粒米。因为那时候人人都在走一条求生之路,士气和军纪只靠‘公平’二字维持,人饿极的时候,与野兽无异,如果多分给德妃粮食,士兵哗变弑君都未必不会。那时候他若是存着一点点的私心,他们就绝不能从雪原中走出来。”牟中流顿了顿,“陛下当时说,‘世之英雄,为人所不能;为人所不能者,非人哉!’”

他扫视三个人的眼睛,目光凌厉如霜雪,没有一点温度。

商博良和崔牧之都是一愣之后微微一颤,听出了帝王心中的毒。商博良轻轻叹了口气,想到昨夜他和莲珈说起古书上所谓的“非人”。此时此刻牟中流的目光坚硬如铁,就像阴离贞或者传说中的神人,如此陌生,无法亲近。

郑三炮嘿嘿笑了两声,打破了沉寂。

“怎么?”牟中流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