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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得看将军开恩不开恩了。”什长说。

“将举不发话,我们自己也能想象办法嘛。”郑三炮说,“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水兵们忽然沉默下来,彼此看看,都摇了摇头。牟中流养兵千日,此刻终于可见他的军纪。私下里虽嘟囔两声,臭骂几句,乃至于偷偷喝点酒,这些水兵都敢,但是违反军令,想来也叫人头皮发麻。船上是严禁携带女人的,深航几十日上百日,一船男人一个女人,狼多肉少,谁也不能确保不会斗殴滋事,这种事有时候关系到整条船的存亡。牟中流又是杀伐决断的人物,在这条船上掌握生杀大权。传说当年帝都一位高管乘坐他的军船赴北陆出使,一时兴起把路上看中的美貌妓女买下当妾,又没有送回家里,而是一路带着淫乐,牟中流知道之后,二话不说提剑闯进那位高官的舱房,一剑杀了那个妓女,血溅高官满面,牟中流手抚剑柄说阴人女子不利于航行,恐怕影响大人此次出访的吉运,斗胆代大人除之,最后把那个妓女的尸体扔进海里喂鱼,高官吓得大病一场。

“大人那个脾气三爷你还不知道?”什长叹了口气,“跟女人比起来,当然还是脑袋更重要一些。”

“那是那是,”郑三炮耷拉下脑袋。“为了一个色字不值得。”

“说起来,兄弟这辈子真是活在狗身上了————”什长幽幽地叹口气。

“不知道是活在哪条狗身上了啊,长官?”名叫大元子的水兵嘿嘿笑。

“尽说些不好笑的,”什长满面无奈,“打小我爹妈就对我说,当兵吃管家的粮是最靠得住的,让我跟着老师武练操船,就为了将来进海府吃一碗管家饭。我就苦熬啊,他妈的一熬就是十年,终于有幸进了海府,穿上这身官家皮,却发现军饷除了够养活自个儿就够我每月去几次窑子。我爹妈又说啦,人长大了就得成家立业,以我那点儿积蓄我心仪的小娘儿是肯定不愿意跟我的,还多亏了这身官家皮,还算有个过得去的女人愿意嫁给我。可是结婚没两年,孩子生下来,那女人再也不收拾自己那张老脸,一心扑在小崽子身上,见我只是问我要钱。我说句真心话,我这一辈子,就得了个问我要钱的女人和一个挂着鼻涕的小崽子,有时候回头想想,这就是老子的一生几十年啊。”

“怎么忽然说起来这个了?”阿二陪着笑。

什长放开身边女人的腰肢,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船舷边远眺。船坞高悬在空中,从这里看出去月光照在海面上,细波上碎银翻滚。

“要没来这个地方呢,我觉得天下人都把日子活在狗身上了,除了那些豪门贵族和帝都里的皇帝,心里倒也不觉得怎么。可是老子毕竟来了这里啊。”什长拍着船舷叹气。“才知道天地间还有那么远的地方,那么辽阔的海,那么美的女人,那么忘忧的日子。大元子刚才说的对啊,人这辈子,要是没见过山高,也不是坏事,就怕见过了山高,却再也照不到进山的路。”

“啥意思?”年轻水兵愣住了。

“见过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才知道自己是个蝼蚁啊。”什长长叹,“有人在这里活的和神仙似的,我们活得跟狗似的,叫人怎么甘心?我想着我这一辈子的结束,就是白发苍苍地躺在床上,我那个朝天鼻孔的儿子拉着我的手盼着我赶快咽气好继承我家产,我那老婆嗷嗷的哭,心里就不开心。这样子还不如跟那位商先生一样,四方游历,广识天下间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也算死而无憾。”

郑三炮端起酒杯河了一口。“我总觉得商先生不是要来看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他是来找死的。”

月光下的露台上,商博良忽然睁开了眼睛,月光照在他的瞳孔里,雪亮。

他无声地坐了起来,从旁边抓过黑鞘长刀,翻入小楼。床纱被风吹开了半面,莲珈睡的很沉。她沉睡的时候没有舞蹈的时候那样舒展,反而孩子似的蜷缩起来,像一枚玉白色的卵。她把身上的薄被蹬开了,全身曲线毕露,只有月白色的亵衣遮羞。商博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莲珈踢开的薄被抖开,非常小心地盖在她的身上,而后转身下楼。

他走出小楼,站在一地的月光中,把长刀的末端点在地面上,双手按住刀柄,用心地感受那股震动。他并非装睡,他跟莲珈说了晚安,便是准备好好地睡一觉。有些人是步愿意伪装的,无关品性,只是经过太多的风雨变化,疲于伪装了。

这种坦诚,就像是一柄杀戮之刀不需要刀鞘一样。但是他按照老习惯把长刀用作了枕头,皮质的刀鞘是最好的传声筒,地面的一切震动都会传入他的脑海。这是已经远离他好些年的战场本能,但还有效。他在梦中感觉到密集的脚步声,就像是一支规模不大的夜间急行军。

但是按照主人所说,岛上有一种古老的禁忌,在夜间是不准随便走动的,这是人要让位于鬼神的时候。脚步声似乎是去向山下,声响比寻常人轻很多,但是急促。

山路就在小楼前不远的地方,掩映在竹林中,按说任何人在如此深夜里步行都会打起灯笼。但是商博良看不到任何灯光,月光的银色在闪亮的竹叶上跳动,山路上隐约有沙沙的声音,仿佛山精水怪结对夜行。商博良俯低了身体,豹子般潜行到山路旁。

他终于看清了那些夜行人了,是那些白天和傍晚还在瀛天神宫以歌舞娱乐他们的歌姬舞姬们。她们都穿着红色的长裙,每个背影在山路上起伏都如惊恐的红雀般,但是很美。这些女孩儿显然没有受过任何武术的训练,她们跑得气喘吁吁,惶急不安,完全没有注意到商博良隐藏在竹丛背后。

她们的倾世之美此刻没有用武之地,她们笔直修长完美无瑕的双腿此刻只是工具,她们就像是一群逃荒的难民从山上往下逃奔,好像…什么可怕的东西就要来了!有人在背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是怎么回事?”商博良并没有因这个意外而惊跳起来,压低了声音问,头也不回。他是上过战场的人,若是轻易被人侵入背后,早已死了几百次。那人身上媚惑的龙涎香气息暴露了她——岛主的夫人,莲珈。

“你是睡到一半醒来,我也是,你不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也不知道。”莲珈俯身潜行两步,和他并肩,“你以为我刚才是在装睡么?”

“不,我听你的呼吸就能听出来,你是真的睡着了。”商博良说。很古怪的,这一男一女,关系莫名敌友莫辩,居然就这么在一扇打开的窗的两边睡着了,如果没有忽如其来的脚步声,他们大概会有一夜好眠。

“在瀛县,岛主夫人只是个虚衔么?你只需要跳舞,别的一概可以不管?”商博良问。

“我都说过了,岛主夫人只是一个陪坐在他旁边的女人,要不是最美的,就得是最特别的,仅此而已。要是我舞跳的不好,可能某一天我忽然就消失了,岛主夫人换了其他的女孩。这样的岛主夫人能管得了什么?”莲珈耸耸肩。

“嗯。”商博良点点头,虽然这个解释着实有点奇怪。这岛上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身为岛主夫人的莲珈却一无所知,但商博良直觉莲珈不会说谎。这个女人应该是那种说谎也会说的很巧妙有趣的人,这种无趣的谎言她会懒得说才是。

“来,换身衣服。”莲珈把一袭衣衫扔在商博良肩上。商博良愣住了:“这是…”“我的裙子咯,你和我身高差不多,穿上应该没什么问题。要不这样,你怎么能混进去看热闹?”莲珈微微一笑。她递给商博良的是一件红裙,和歌姬舞姬们身上的群衣一模一样,大概是岛上女孩们的常服。

商博良犹豫了片刻,轻轻出了口气:“好吧,你转过身去。”

莲珈咯咯一声轻笑,立刻双手捂脸转过身去。她也穿着同样的红裙,夜风撩起她的腰带,轻盈如一株红竹。“快快快快,数到三我就要转身啦。”莲珈小声催促着,“一…二…三…”好像她正在和商博良玩躲猫猫之类的游戏。

莲珈果然数到三就蹦着转过身来,好似巴不得商博良换衣换到一半她好看热闹。但是商博良已经换上了红裙,正系紧腰带,如莲珈说的,他们两个人的身高相差不大,红裙穿在商博良身上只是上身紧绷了些。第一眼看去商博良非常瘦削,可穿上这件贴身的红裙便显露出他浑身紧绷的肌肉,几乎要把轻纱撕裂。红裙材质虽然相似,但是裁剪各自不同,莲珈的红裙领口开得很深,显出商博良贲突的胸肌,隐约是一头豹子的图腾。

莲珈跳着脚,像只欢腾的红色小鹿,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要是不捂得那么紧,她的笑声会填满整个山道。

商博良想自己这一声行过万里路,却还不懂女人,至少在莲珈面前,他有些无能为力的感觉。她有时候高贵矜持如贵妇,有时候娇媚顽劣如少女,对她而言没有“常理”这种东西的存在,山道上女孩们不点灯火地奔逃,她这个岛主夫人却一无所知,这原本是极其诡异的场面。

可看起来在莲珈眼里,这些都不如穿上女装的商博良来得有意思。两个人无声地跃上山道,混入女孩们的中间。

这支逃亡的队伍带着令人神醉的少女体香,这是汗的味道,还有急促的喘息声。女孩们跑得用尽了全力。商博良忽然觉得这些女孩就像是蚂蚁,蚁群在地震前总是会成群结队地迁徙。这些女孩每一个都有傲人的姿容,善器乐通歌舞,但是此刻这些都归无用,在这个美丽而惶急的队伍里,她们每个人都如蚂蚁那样轻贱。商博良忽然想起莲珈说的,这座岛是天地尽头的一处囚笼…这些女孩…正要从囚笼中逃出去!

这条山路是直通“白云边”的,那座空了不知多少年的悬空船坞上此刻正吊着他们的“影流号”,此刻正式冥川涨潮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潮声涌来。他们便是乘着这样的潮头而来,也可以乘着这样的潮水离去…这些女孩其实是要趁夜登上影流号离开!

“这是什么声音?”什长不安地站了起来,四下张望。

“是冥川涨潮吧?”郑三炮蹿到船舷边眯着眼睛眺望北边,忽然间大惊失色,“我的天!这潮…不会把岛都淹了吧?”

所有人看向北边的瞬间都怀疑自己所见的,但是这一幕就在眼前。原本四面水波细碎,月光洒上去这海的纹理就像是刚出炉的粗银。但此刻悬在北边海平面上方的月亮忽然不见了,好像有一张巨大的、黑色的幕布被挂了起来,把月亮挡住了。那是潮头,冥川的潮头,那潮静的如山,携着隐隐风雷之声推向他们。潮头所到的地方,海平面高出百尺,那根本就是一座海水组成的连山!

“海…啸!”什长嘶哑地说。

是的,与其说这是潮水,不如说这根本就是一场海啸。海啸偶尔会侵袭宛州,前一刻还是无边的静海,忽然远方天海交接处就变成了黑色,风瞬间变得森冷。有经验的渔民便知道这是海啸来了,那是把万钧之力凝在潮头一线爆发出来的滔天巨浪,会在一瞬间横卷过整个海平面。这时候根本不用逃走,你能做的是在自己摇晃的小渔船上坐好,然后从船舱里捞出今天最鲜美的那条鱼,抽出腰间小刀,干净利落地做几片鱼脍,好好地咀嚼,体会你生命中最后一缕难忘的滋味。下一刻海啸会把整个海港都吞没。

渔民们不知道海啸的成因,它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先兆,有人说这是海神的巨舟在深海中经过,那是一条由十万长龙拖曳的船,就像是几十座山并排。它在海中经过激起的水波有半座雷眼山那么高,到岸边的时候潮头已经弱了。此时此刻,水兵们亲眼看着这海啸般的巨潮以山一样的静推来,都涌起一个念头,莫非冥川就是海神的航道,在那黑色的潮水里,掩藏着十万条龙和山一样的巨舟,随时会刺破水幕而出!

“船锁紧了么?”郑三炮扭头大吼。

“锁…紧了!”大元子战战兢兢地回答。

入夜之后,岛上的人当着水兵们的面,用重达数百斤的钩子把船钩死在了山岩上。水兵们起初不解,以为这是要扣船,便要出去交涉,但岛上的人谦恭地说,这是担心下次冥川涨潮的时候船被潮水带走。这时候水兵们才真正明白这举动的深意,只恨当时没用更多的钩子。

“叫甲板下面的兄弟把舷窗都封死!”郑三炮接着大吼,“这水要是灌进去,底舱可都毁了!”

什长拼命点头,狂奔到底舱的门边,猛力砸那扇包着生铁的门:“下面的兄弟!把舷窗都封上!来潮了!”郑三炮带着其他的人也奔了过来:“开门!开门让我们下去!这潮水会把我们都卷走的!”

“三爷!将军的令难违啊,到了晚上底舱的门就不能开,外面的人不能进来,里面的人不准出去,我们几个人就算困死在里面也不能开舱门,三爷您又不是步知道。”底舱里的水兵隔着舱门大喊。

“别跟老子扯!你们在下面看不见!这潮头简直就是山啊!过来了就是要我们的命!”郑三炮怒了,抬脚玩命地踢着舱门。“三爷这…”底舱的水兵还在犹豫,“实在不行您上岸避一避?还来得及。”

此刻那黑色的潮头涌入了瀛县和赤屿之间的狭长水道。这两座岛屿是海底山脉的顶峰,在这里矗立了千万年,被流水冲刷,根基之稳固就像是由金铁浇铸,但是此刻两座岛都震动起来。海水冲击在岩壁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让人误以为自己身在暴风雨降临之际的雨云中央,岛屿的前端如利剑般的山脊切开了潮头,潮头一分为三,两条大的支流从瀛县和赤屿的两侧掠过,中间这条小的支流却因为水道的狭窄变得越来越高,转瞬间潮头已经升到了瀛县的一半高度,潮头白浪滚动。他们就是乘着这样的潮水来的,此刻面对这潮水,每个人心里都浮起“死里逃生”四字。这潮水里蕴含的力量可以轻易把影流号这样的长船撕成碎片,他们只是在巨潮上漂浮的一片落叶。落叶不被狂潮撕裂,不是因为其刚,而是因为其柔。

“让我们下去!得赶快把舷窗都封死!你们人手不够!”郑三炮急的跳脚,“让这潮水冲进底舱,粮食、弓弩、铁家伙给泡了,全都没法用了!淡水都保不住!”

底舱的水兵沉默了。确实,影流号的底舱有八十多个舷窗,此刻都是打开的,以底舱的人手,来不及——封死。若是留下几个舷窗开着,被潮水灌进去,整个底舱都得给泡了。虽说海船上已经做了各种防水的准备,但是底舱完全泡进水中的话,辎重肯定全完了,还有郑三炮看得跟儿子似的刺金弩和铁骨蒺藜都得完蛋。

那扇数百斤重的包铁木门被水兵从里往外推开,下面的人终于狠心违了军令,郑三炮二话不说一头撞在那个开门的水兵身上,带着人就冲了下去。

“封舷窗!每个舷窗都要封死!快快快快快!”郑三炮一边在底舱里幽暗的通道中狂奔一边大吼。阿二是最后一个下底舱的,在他封死底舱的门之前,看见郑三炮带来的那个“新嫂子”正凑在一扇打开的舷窗边看着通往白云边的山路,眼中有什么光一闪而过,像是紧张的猫。

好像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但是这雨是横飞的,每一滴雨点打在身上都剧痛。红裙的少女们喘息着奔跑在这场雨中。雨是撞在山岩上碎裂的海潮化成的。当潮头升到最高处之后。力量终于耗竭。静默的黑色潮水化成白色的浪花,带着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像是一场爆炸,千百万水滴飞射出去。瀛县和赤屿都被笼罩在这场狂躁的水幕中,水滴打在那些苍翠的松柏上、嶙峋的山岩上、朱木的亭台楼阁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视线模糊不清,每一次呼吸都有冰冷的咸水滴进入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