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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离贞退后一步,躬身长拜:“此刻大人锦帆千丈,乘潮而来,这是上天不愿绝我们这些囚笼中人的生路,求大人怜悯!”

牟中流眉峰一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不止先生这岛上,有多少人口?”

“男子一百二十七人,皆是阉人,女子三千七百一十四人。”

“皆是阉人?”牟中流摇头:“山堂诸位家主为了给自己留着身子清白的女人,也算下得去手。”

“不瞒大人,小民也是个阉人。”阴离贞的声音如古井不波,“试想把一个身心皆全的男人放在这云集天下之美的岛上,十年二十年,每日面对着浩瀚天海潮涨潮落,总有一天会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困在天尽头的幽魂,此生荒芜。那又怕什么家规?在意什么万刀加身之刑?人欲脱去束缚之后,便是狂魔,这岛最后必然变成那男人的后宫,所有女人生下的都是那男人的子嗣。那将是一支军队!九姓家主怎么能允许自己用巨资为别人养出一支军队呢?”

牟中流沉默良久,仰头长长呼出一口气:“用心如此之深,除了赞一个‘好’字,竟叫人无语。”

“既然先生不避隐私,那么也恕我直言,”牟中流猛地扭头,直视阴离贞的眼睛,“先生投效帝朝,要杀三千余人,怎么杀,先生想好了么?”

“小民心里已经有了一份名单。”阴离贞淡淡的说。

牟中流微微点头:“‘影留号’虽则是艘大船,但是满载也不过六百多人。我这次远航,担心食水不足,只带了一百二十人,能为先生空出来的位置可由五百。剩下的人带不走,但如果不让他们登船,必然暴乱,最好的办法还是给他们一个体面的死去吧?”

“我会安排在食水中下毒,男子无用,全部杀死,女子中选择最上品的五百人,其中三百六十人进献给陛下,剩余的交由大人处置。岛上珍藏的东西已经在这里集齐,无关紧要的一概不带,要带走的约计三千七百斤。”阴离贞淡淡的说。

“这东西都有千斤之重吧?”牟中流抬脚踢了踢那块黄玉。

“这只是不入流的东西。”阴离贞摇头,“每次火山喷发之后,火山石中都会凝结大块的黄玉,何必用来增加船的负重?”

“如果不是面对着这倾国之富的珍宝,谁都会嘲笑这话的狂妄吧?”牟中流笑着摇头,随手从堆积的珠玉中拾起一颗荔枝大的明珠,投掷出去,命中悬在高处的一枚绿玉珰。

“我可以给先生再增加六千斤的负重,船底有数千斤的压舱石,换成用这黄玉压船也没什么不好。”他随手在黄玉上拍了拍,“此外船上还有些可拆的东西,一并拆掉。不过人数不能增加了,多一个人,便要多带十倍的淡水。这么算来,我们回陆地上的每个人都价值万金!”

“小人叩谢大人!”阴离贞双膝跪下,俯身叩头。

“先生还是留着谢意在觐见陛下的时候用吧,我是帝朝海府的军人,行事的准则是帝朝海府的军规。我代行天子之令,若我帮到了先生,也是天子的恩赐。五百女子先生都进献给陛下吧,我结发妻子早亡,这些年来一直是孤身一人,多那么多美女陪伴反而会不适。”牟中流把长铁剑纳入背后的剑鞘中,转身离去,并不受阴离贞的大礼。

“那个形貌与大人亡妻相似的女子,要把她列入带走的名单中么?”阴离贞在他背后问。

“带走谁不带走谁取决于先生。”牟中流回头,面无表情,“我再说一遍,我只是帝朝海府的军人,我决意帮先生,是因为先生带着天罗财富的秘密投效陛下,必将有功于帝朝,和其它的事一概无关。”

“大人真是一个对自己很残酷的人啊。”阴离贞轻叹。“如此——以她的姿容,在这岛上便算不得一品的女子——我便送她一个体面的死。”

“这些先生也不必告诉我。”牟中流顿了顿,“我倒有一件事要问先生。”

“大人请讲,小民知无不言。”

“南海的边疆,这些年来总有船只倾覆,海府猜测是鲛人所为。我此次出海,一则是探寻三岛,二则也是要寻找鲛人的踪迹,对于鲛人,先生直到多少?”

阴离贞摇头:“鲛人从不会接近瀛县,因为赤屿的那边尨鱦聚居,尨鱦和鲛人是生就的死敌。我困在这座岛上,无从得知鲛人的消息。不过确实有几年组织派来的船在海中莫名其妙的消失,几天之后冥川水中便有木材和船帆的碎片,想必是遭遇了鲛人。但我们从未打捞到任何尸体,更别说有活口,因此这件事上我这里没有什么消息。”

“明白了。”

瀛天神宫的二层,阴离贞扶着栏杆,俯瞰夜色中牟中流黑色的身影穿越空荡荡的广场。他的脚步极轻,甚至没有惊动那些在广场上沉睡的白鸽。

这是武将所谓“猛虎般的脚步”,越是凶猛的野兽,在接近猎物的时候越是寂静无声。

“猛虎其实也是把自己困在一座山中的囚徒啊。”阴离贞幽幽地自言自语。“而且一山不容二虎,只能独行来往。”

阿大站在黑色的悬崖上,低头俯瞰,深远中的水色碧绿,水底有明媚的光流动,不知道是反射月光,还是藏着什么珍宝。

这些阿大都不在意,他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坐着,钻出竹林他就到了这里,放眼望出去,十二重楼的灯光仿佛散落在远处树林中的明珠。他呆呆地眺望着那些灯光,想起很小的时候听过那些孤魂野鬼的故事,在最深的夜里,星空之下,无家可归的魂魄们便是这么在活人的镇子外眺望,不敢走近,亦不愿远离,眼睛里流淌着黑色的血,神情悲戚。所以他们就会害那些孤身一人的过路客。

只是因为妒恨活人方能享受的灯光和温暖。

给他讲故事的人是他和阿二那个苦命早死的妈妈,如今阿大能记得的只有她一双修长而温柔的手。在多少个因为吃不饱肚子而睡不着的夜里,那个女人唯一能为两个孩子做的就是用那双修长的手轻轻抚摸他们的头顶,让自己的体温带着他们睡着。这个世上大概只有那个女人觉得阿大和阿二是一样的,从小到大,每个邻居都赞阿二聪明,提到阿大的时候只随口说依据“阿大是个老实孩子”。他们在街坊邻居家里蹭剩饭吃的那几年,阿二常常能靠着最甜从家中慈祥的老太太那里得到几块麦芽糖,而阿大就只能笨手笨脚地帮人家把柴火收拾好。靠着能说会道,阿二在船上颇有几个好朋友,船主给他们兄弟鲜鱼多半是靠着阿二的小兄弟。即使去集市上卖鱼也是阿二能卖出更好的价钱,阿大就总是闷闷地拖着一车咸腥的鱼站在阿二身后,看着弟弟老练的跟客人侃价。

“一点都不像七兄弟,阿二这小伙子,要不是生在这么个穷家里,会是个有出息的。”街坊老太太经常这么叨叨。

连阿莲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吧?所以她把所有心里话都跟阿二说了,留给阿大的只是一个灿烂的笑脸。为什么要个阿大说呢?阿大难道不是那种听了也不懂懂了也不会安慰女孩的石头么?除了一身力气和一个憨憨的笑容,还有什么?

“你们都是妈妈的儿子啊。”只有那个双手修长的女人会微笑着这么说。

可是那个女人死了啊,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把阿大看得和弟弟一样宝贝的女人死了啊!从此再没有人抚摸着他的头顶哄他入睡,也没有人再跟他讲故事。悲伤从心底忽然涌起,就像是潮,黑色的、汹涌的大潮。阿大跳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委屈。

阿二从来不问他的心事,阿二只会带着炫耀的神情把从老太太那里讨来的麦芽糖分几块给他,攥着卖鱼赚来的钱带哥哥去小酒馆里吃顿好的,喝醉了就拍着他的肩膀说些“做人就得活络些”之类的话。深夜里阿二等他睡下之后偷偷跑出去和阿莲私会,月光下他们拉着手走在空无一人的集市上,修长的背影相互偎依,阿大默默的跟在后面,躲在一处又一处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其实阿大已经放弃阿莲了。他上这条船,只是想赚一笔钱,帮弟弟把给阿莲的聘礼出了。他作出这个决定是在偷听到阿莲的爹想把她嫁去有钱人家的夜里,与其让阿莲嫁给有钱人家的儿子,还是嫁给阿二好些吧?至少阿莲还在他的生活里。他愿意赌一把自己的命。他从小就没有弟弟聪明,也没有弟弟讨人喜欢,他这种人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除了赌命什么都做不到。

可弟弟还是不信他,还是一位他要和自己争阿莲。弟弟冲着他大吼,说阿莲选了谁,另一个人就要离开莲石港。

争什么呢?阿莲是一定会选阿二的啊!他已经放弃了啊!决定要放弃的那一夜,他痛得在散发着鱼腥味的床上翻滚,好像拿一把刀插进自己的心里那样,空空的痛。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要冲一个把命都赌上去为弟弟赚彩礼钱的人吼呢?阿大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他离开莲石港呢?他最后一点点希望,不就是阿莲还在他的生活里么——为什么最后一点点希望都不给他留呢?其实阿大原本已经想好了,阿莲嫁给阿二以后,他们三个一起过日子,以后阿莲和阿二生了孩子,他还会帮他们带孩子,让阿莲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

可就在今晚,在看见那个长得酷肖阿莲的女孩和阿二身体紧贴在一起时,阿大忽然明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有三个人一起的平静生活呢?阿莲和阿二相拥缠绵的每个夜晚,他都会趴在墙壁上听着隔壁的呢喃细语浑身颤抖吧?那种挥刀插进自己心里剜去一块的疼痛会一夜一夜的重复吧?他会发疯的——一定会!

此时此刻他浑然那么清楚地体会到妈妈跟他说的那些孤魂野鬼的故事,明白它们的怨毒。

有的人善良不恶毒,只是因为它们还没有懂得嫉妒。

阿大抱头痛哭,只希望还能回到小时候,任那个女人修长的手抚摸自己的头顶。他一生中从未像这样疯狂的想要被抱紧,就像一个要被冰冷海水溺死的人那样颤抖。

他蜷缩着倒在地下,脑海里满是阿二和那个女孩身体纠缠的画面——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真傻啊!这么痛的话,为什么还要忍着呢?痛到极致的人,不能去杀人,就该自己去死了。”背后的黑暗里传来嘶哑的笑声。

被某种粗大、沉重而柔韧的东西猛击在后背,阿大飞出悬崖,坠向流淌着微光的深渊水面。坠落中的阿大失去了意识,他的最后一眼看向自己的下方,碧绿色的水中,仿佛有一张女人的脸正浮起,隐约是它们的妈妈,对着他张开了双臂。所有恐惧感都消失了,仿佛穿越无数时间,他又一次蜷缩成那个小小的孩子。

阿二耷拉着脑袋跳上影留号,甲板刚刚擦好,反射月光亮晶晶的。

“口令!”黑暗中有人低喝,同时隐约传来弩弓弓弦拉近的声音。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阿二大声说,“我,阿二!”

“对上了!”暗处藏着的弩手站起身来,放松了手中的连击弩。

今晚的口令确实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若是牟中流或者崔牧之来定口令,都会雅驯得多,不过今晚守船的人是郑三炮的手下,口令也是依郑三炮的心意。这是西瀛海府的军规,军船无论航行到哪里,都要留下一个小队守船。除非船长特许,无关人等一律不得登船,便是遇到还难生还的人,若是疑惑其身份也可以不救。军船是帝朝的财产,安全第一,况且这艘军船上装配着刺金弩和铁骨蒺藜这种武器,操炮的权利一旦落入外人手里,结果必然不可收拾。

“阿二,听说你们上岸的都有美女陪睡,好酒管够。这种好事情,你倒还想着来看看我们?”为首的水兵什长舔舔自己的嘴唇,语气里透着羡慕。阿二虽然是新招的渔户,但是钓金龙的时候在船上出了名,水兵们敬佩他的勇气,也都高看他一眼,跟他说话就不像跟其他渔户说话那样呼来喝去。

“别提了——我带了酒菜,大家喝一杯。”阿二抓着脑袋,叹了口气。

“呦,是分女人到你的时候分完了?”什长有点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