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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多亏了牧之和博良,这些我都写进了海事录中,返回了莲石港,我必然写奏本为两位请功。”牟中流收回了海事录。

“谢将军。”商博良微笑,并看不出多么惊喜。崔牧之倒是露出赧然的神色。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黑衣仵作推门进来,“大人,得空进一步说话么?属下在那条龙鱼身上找到点东西,跟那条怪蛇倒是有点关系…”

牟中流迟疑了一瞬,“牧之博良,以起来吧,大家是一起拼命杀敌的好兄弟了。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知道博良一定有兴趣,不如一起来看看。”

黑衣仵作不说什么,让到一旁,闪出了道路。

影流号这般大船的底舱不止一层,最底下是镇船的铁芯和压舱石,其上分别用于安置利弩石炮,或者堆放杂物,庖厨则独占了半层。

舱门推开,扑鼻而来的味道让人一阵晕厥,那是鸡猪粪便的气味混合着血味儿,又混着厨房里蒸煮的香味,温热而沉闷,让人说不出的难受,不由得想吐,勇悍如崔牧之也忍不住掩鼻。

“难怪古人说君子远庖厨。”商博良笑。

舱里黑蒙蒙的,只有几个小小的侧窗透点光,隐约可见这边一圈几十头肥猪,那边一圈百来只鸡,大个的土瓮里养着淡水鱼,陶盆里种着蔫巴的细葱和青蒜,居然还有一串赤红的辣椒,猪没精神的哼哼着,雄鸡追逐母鸡发出刺耳的尖叫,羽毛和尘土一起飞起。

“远航若只是吃鱼,水手难免疾病缠身,痢疾、坏血都是要人命的病,所以这庖厨虽臭,却是保命的地方。”牟中流倒是很习惯这里的异味,“尤其葱蒜,佐以鸡心椒,克制痢疾,灵验无比。”

“将军果然精于医药,昨夜还多亏了将军抹在我刀上的药。”商博良说。

牟中流微微一愣,并不多说这个话题,只是点了点头。

黑衣仵作走到庖厨的尽头,拉开一扇沉重的木门。木门里是个单独的舱室,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巨大的台子,表面包裹着熟铁,及其光亮,四周略高,中间下凹,最中央一道深槽,引到旁边的木桶里,这个舱室全然不见光,只有几个透气的小孔,靠台子边一支油烛照亮,台子上放着那条修长的金龙,盘曲起来,尾巴还得拖到地上。

“这是?”商博良四下打量。

“哦,船上剖鱼的地方,深海里能捕到大鱼,生鱼腩是绝品的佳肴,就在这里剖开。生鱼沾不得异味,所以这里得跟庖厨隔开,剖鱼是个讲究的事情,连刀都不能用铁刀,否则铁味渗进鱼肉,吃起来就没那么爽口了。”牟中流解释说,“牧之是剖鱼的行家,什么时候捕到上好的黄??,让牧之一显身手,给博良吃个新鲜。”

龙鱼一身灿烂的金鳞丝毫不变色,在烛光下好似纯金铸成,棱角分明的鱼头和角骨透出几分壁画上的长龙的雄武之气,鱼尾则温婉阴柔。

“当时那么乱,这龙鱼倒是没有掉到海里去。”崔牧之说。

“跑不了,那些渔民贼着呢。在鱼嘴里埋了十字钩,用根绳子拴死在甲板上了。”黑衣仵作双手用力,掰开鱼嘴,露出一排锋利而细小的牙齿。瓮口大的嘴里,一枚十字钩闪着冷冽的光,四根利钩插进鱼嘴里。

“这什么意思?要是靠近岸边,这鱼倒真能卖一笔钱。可这是在深海里,谁偷他?”崔牧之不解。

“我是说跑不了,不是说丢不了。”黑衣仵作声音木木地,没有生气,“他们怕这鱼溜走。”

“死绝的东西,跑哪儿去?”崔牧之说,“他们不是说这鱼要成龙了么?捕它都怕触怒海神。倒敢下那么重的手?这嘴都快给钩烂了。”

“崔参谋不懂这些渔民的心思,渔民敬海神,可不是帝都里面皇帝祭天,虔诚恭敬。要是这龙鱼没死,他们没准倒是要放生。可一旦死了,他们又会有别的念头。渔民说龙生九种,所以命也是九条,死了一次还能活过来。这龙鱼跟人一样会怀恨,我们杀了他一次,他若是复活,就会溜走去给海神报信,让海神叫巨浪来掀翻这艘船,所以得钩死他,钩烂嘴算什么,不管他们,他们早就把这鱼大卸八块了。”

“我看他们还设了个炉子祭这鱼。”崔牧之说。

“祭他是叫他的阴魂先别醒来,在把它砍成八块之前。”仵作阴阴的说。

“真邪性。”崔牧之皱眉。

“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儿,不必管它,”牟中流摆摆手,“说说你发现的东西。”

仵作点点头,从腰间拔出一柄利刃来,以商博良见闻之广,也从未见过那样的刀,匕首般长短,奇怪的是刀柄很长,刀锋却很短,只有寸多长,两侧开锋,形如柳叶。仵作掰开龙鱼的一片鳞,把利刃插入,麻利的一剜,一张盘子大的鳞片被卸了下来。

“将军看这个伤口,”黑衣蒙面的人指着暴露出来的鱼皮,鱼皮白皙细腻,就像是女人光润的后背,“这个伤口在表面上看不清楚,切掉鳞片就显出来了。”

三个人一起凑了上去,白皮上半个紫黑色的圆斑,另一半隐在旁边的鳞下。牟中流端详许久,接过仵作的刀,轻轻划开鱼皮,那个紫色圆斑深入鱼皮里,凑近闻有股血味。

“是血,确实是个伤。”牟中流直起身。

“是吸盘弄的,那东西是头巨章,不是什么白眼海神,”仵作说,“将军记得白天里龙鱼把船也拉动了么?龙鱼虽大,却没那么大力气,当时在水下,想必是这头巨章吸住了龙鱼,搏斗中拖动了影流号。大龙鱼平时都在海底,这次能被钓到,是因为它被巨章追击,所以才浮上海面来。这个瘀伤就是被吸盘弄得,只不过巨章的吸盘虽强,龙鱼的鳞片也坚硬,所以表面上无伤。”

崔牧之和商博良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如果是巨章的话,那几百只眼睛,应该是章鱼触腕上的吸盘,只不过这种章鱼的吸盘里有类似眼睛的反光,黑夜里看不真切。”商博良沉吟着点头,“听人说,章鱼能活几百岁,越活越长,不会停止,所以越是长寿的章鱼越是巨大。又有人说章鱼大到一定程度都是在深海里捕猎鲨鱼和鲸鱼之属,能有百尺长的触腕也不是不能理解。难怪他只是横竖来扫,如果是海蛇,则必然噬人。”

“果然!”崔牧之击掌,“几个水手被杀,均是胸口有吸盘大小的洞,却不像是被咬,大概是因为章鱼的力量极其巨大,生生的把胸口吸开,因此血漫天的喷!”

巨章确实比百眼海蛇好理解多了,这个谜团揭开,两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寻常章鱼连着触手,最长也就以两人长,但是渔民都说深海里有大船般长的章鱼。巨章力量极其巨大,常同鲸鲨搏斗,用触手缠住鲸鲨的头,封住他的腮,令他窒息,而后用触手中的口一点点吞掉。巨章有时候也袭击船舶,有人说渔船放下一艘小艇,一瞬间就直沉水底,毫无征兆,水面上也只是浪花一卷,就是巨章所为。巨章能长多长也是各种说法,有的说能有百丈之长,甚至能够保住整条大船,他把大船拖入深海吞掉水手之后,就以船腹为家,曾有潜水的人想从沉船上捞宝,亲眼见到舷窗中大如车轮的眼睛,但真正声称亲眼见过巨章的倒是很少,巨章存在的证明是偶尔捕来的鲸鱼身上会有水桶般大小的圆形疮疤,好像厚实的鲸鱼皮也被什么东西撕开过,渔民说是巨章的触手。

“如果是巨章,触腕应该远不止一条,若是再来两条,我们已经死了,他何以不用呢?”牟中流沉思了许久,忽然问。

“这件事属下开始也疑惑不解,但属下忽然想到,昨夜我们测过这片海域的水深,重锤下去,四百四十丈长绳到头,并不很深。所以属下有个揣测,”仵作顿了顿,“他站在海底!”

“站在海底?”三个人同时说,同时一个激灵。

这话听起来荒诞,想起来却是何等雄奇却又可怖的一幕,想象漆黑的深海里,一条巨大的章鱼以七条触手站定在一块凸起的海底岩石上,把一条长过百丈的触腕伸到海面上去。他的捕猎目标和他巨大的身躯相比,就像是一片小小的落叶…而这落叶,是西瀛海府的木兰长船,影流号!

“这…巨章也是鱼,是鱼就会游,他站在海底干什么?这么算他还不有两三百丈长?”崔牧之问。

“章鱼能游,巨章未必能游。韶溪通隐上说过一则轶事,说有种海蛇尨鱦,年幼时就有数十丈,可以在海中飞速游动,张大蛇口,迎着鱼群,连着海水吞下后把海水从牙缝筛出,把鱼吞入腹中。他特别喜欢一种叫做绿鳍马面?的鱼,捕猎凶狠往往能把整个鱼群吞掉。但是年老之后,身体越来越沉重,越游越慢,最后由不动了,只能蜷伏在海底。此时他就会在头上长出一块能发荧光的骨头,吸引大鱼来到身边,猛地蹿出去捕杀,所以要判断尨鱦是幼蛇还是老蛇,看头顶有没有那块骨头就行。”商博良说。

“就是说这巨章重得要用其他触手来撑住身体,只能腾出一只触手来捕猎?”牟中流问。

“是,他平时在海底行动,应该是以八条触手爬行。”仵作说。

“跟蜘蛛似的?”崔牧之想象这东西在海底爬行的姿态,只觉说不出的诡异凶残,就像是个巨大的怨灵匍匐着。

“这么说的话,他还没死。”商博良说。

“我们只是伤到了他的一个指尖?”牟中流说出这句话,忽然苦笑起来。

沉默了很久,他长叹了一声,“看来这捕到金龙,也真未必是吉兆…若是这东西身躯沉重,想来移动不快,我们要尽快离开这片海域。”

“将军忘了,昨晚大火烧着了主帆,我们现在只剩两张帆,等于随波逐流。”仵作说。

船上就那么一套帆具,通常船帆是不担心损坏的,本身材质坚厚不说,还反复漆上了桐油,火烤豆不着。但是昨夜迫于无奈用了火油,火油又引燃了干掉的桐油,主帆被烧了干干净净。

“还有布匹吧?”牟中流问。

“素绢三百匹,织锦三百匹,缂丝缎面三百匹,本是准备找到三岛时,作为陛下对岛上居民的赏赐。”崔牧之说。

“这在市面上要卖数万金铢阿,”牟中流淡淡的说,“不过事急从权,让水手们赶工给我结一面锦帆,锦帆千丈,流云飞舟,我们这般华美的仪仗,岛上纵然是神人也会惊叹把。”他无所谓的笑笑,“多的给水手们做做衣服,我们也算是半个钦差,体面点儿。”

他转身走向舱门,“但是这巨章的事情,可别说给第五个人知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别乱了人心。”

“是!”其他三个人同声说。

“这龙鱼怎么处理?”仵作问。

牟中流想了想,“昨夜那么惊险,多亏兄弟同心,士卒用命,龙鱼抬到甲板上去,让牧之施展一下手艺剖了,给兄弟们尝尝鲜,让博良开开眼界,这东西不比黄??差吧。也让那些渔民尝尝,告诉他们鱼就是鱼,不是龙。博良连百眼海蛇也敢砍,我们没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