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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逗我。”阿莲根本不信,她也听说过归墟,但那是最玄的传说了,谁曾去过几万里外?世上真有永远填不满的巨洞几万里宽的瀑布?都是小说家言罢了。

“真的,我读过好多关于归墟的书。书上说,归墟在海之东南一万两千里外,船一旦越界,水面忽然静若琉璃,无风无浪,再往前航行则水流越来越急,但寂静无声,偶尔有长龙逆水而行,与急流相抗,任何船只只能随波逐流,再行一千两百里,便会知道为何长龙要逆水而行,因为你会看见直径千里的黑洞,无波的海水到了黑洞的边缘,则发出雷鸣般的吼声狂泻而下,那是普天下最大的瀑布,深不见底,全天下的水都是自西往东流而入海,最后都是汇聚于那里,那就是归墟,乃神创天地之时在大地上留下的缺口,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永恒的空虚,因此永远也填不满,一切到那里都会被吞没,哪怕是日月之光。”旅人望着南边,满脸神往。

“真的?”阿莲还是不信。

“真的啊,要不然为什么我想去深海。”

“就算有归墟又能怎么样?只能看到世上最大的瀑布,可再也航行不出来了吧?会死的。”阿莲想到那填不满的黑暗,微微打了个寒颤。

“不是,书上说归墟的归便是归来的归,人若是落进去,其实不会死,”旅人喃喃的说,“只是随着水,飞落…飞落…不停的飞落,你的所有往事,你认识的人,就如踏破荒原的野马般蛮横的向你而来,你闭上眼睛,就会感觉到时间逆流,回到最初。”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起来,隔着静谧的夜色看旅人,阿莲只觉得他很远很远。

“我不送你了,路上牵着黑骊,几个男人都不是它的对手,没人敢欺负你。”旅人站起来轻轻的搂了一下黑骊的脖子,走了。

看他走的很远了,阿莲忽然从那堵残墙上蹦下来,使劲挥手,“喂!我不要你的马,你要是回来,你要是回来,会带我去外面走走么?”她想要旅人的一句话而已。

旅人转身看了她一眼,笑了,“嗯,好,如果还有机会。”

她一直傻乐,因为她有了旅人的一匹马和一句话,他们还会再见。

直到第二天太阳落山,她觉得忽然冷了起来。她隐隐约约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如果没有机会,那就别了。”

她抱住黑骊的脖子,惊惶不安。她不信旅人是要去找归墟,她以为这只是旅人跟她讲的另一个故事。可一点一滴的回忆起来,越来越像是真的。

她害怕的想找人说话,可是她已经好些天不理阿二了,连带着也不见阿大。她跳上马背跑向海边,刚刚入夜,阿大阿二应该在补渔网才对。

等着她的只是一片月光下的海滩,平滑如镜,被海蛎子们踩出的无数脚印已经被潮水磨平,星空两架残破的渔网和一只装了半船沙的海梭子。她在那艘海梭子侧舷隐蔽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一个用水手刀刻的莲字,那是阿大和阿二唯一的财产。她牵着马一直等到深夜,没有等到他们。远处的德隆码头上空荡荡的,西瀛海府新制的木兰长舟不见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那艘深航的大船上满载着水手和新募的渔民,会一去好几个月。平安回来的人都有一笔丰厚的报酬,这是难得的好差事,港里每个小伙子都想上官家的船,赚钱娶老婆。旅人得到那份差事的时候,阿莲也为他开心。

可此刻她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自己要失去什么了。

【六】

“西瀛海府木兰长船影流号海事路:大燮承天十八年五月十七日,我等已经离岸七日,船行一路向南,蝮岛之后,已在西瀛海府所辖海域之外,私船官船俱不见,亦不见陆地,唯余海天寥廓。影流号于蝮岛补充淡水一千柒佰筒,至今余一千六百三十桶,可供全船深航柒拾日,食物亦充足。昨夜星月齐晖,今晨万里无云,海面平静,微风,向西偏北。主帆降半,航速九节,船首南向偏西三十度。笔录人:西瀛海府,牟中流。”

牟中流放下紫毫,吹干了海事录上的墨迹,将这本桦皮纸的册子合起,套进鲨鱼鳔里,用皮绳扎好,再锁进铁盒中,长出一口气。

这是官船的定规,船长每天都要写海事录,牟中流在这艘影流号上官衔最高,自然就是船长。航行一日,海事录就得记一日,若是船长因故而亡,这本册子就传给继任者,直到船上最后一人。若是不幸沉船,海事录包裹严密,十之八九都会无损,捞上来就能知道沉船的前因后果。

外面一阵喧闹,有人大声喝彩。

“他们又闹些什么?”牟中流问。

“大概又在赌钱,这些渔民和水兵几天就混熟了,如今已经开始拿着未到手的酬劳一起赌钱了。”崔牧之说,“属下这就去驱散他们。”

牟中流摆摆手,“赌钱算什么,你我都是老水军,船上几个不赌钱的?虽说军规禁止,哪里禁得住。这趟还不知道要航行多久,每天都看着一望无际的海,不找点乐子,真不容易坚持。”

“将军,喜事儿!”郑三炮兴冲冲的进了中舱,中舱是牟中流军帐所在,不通报是不能轻易进的。

“你赌钱赢了?”牟中流一笑。

“赌钱的事儿…”郑三炮挠头,嘿嘿笑,“兄弟几个玩点小钱,不敢说给将军知道,是遇上了吉兆!我们从渔民里新招的一个小子,本事极好,居然叫他从海底钓上一条金龙来!那金龙挣扎的凶,拉不上来,好几个兄弟下海帮忙去了。我特意来告诉将军去看个稀罕。”

“金龙?”崔牧之眼睛一亮。

他这种老水兵都好奇起来,因为金龙确实是罕见的吉兆。金龙不是真龙,而是一种大鱼,浑身鳞片灿烂如金,身形修长,浑身柔弱无骨,唯有两耳处生出两块剑形的骨头,像是龙角,因此得名。多数鱼是在海面下游弋,但金龙只待在海底深处,且食性非常刁钻,喜欢剧毒的荆鳞海蛇,对其他诱饵不屑一顾。可连老渔民都把这种海蛇看作恶鬼,别说拿来当诱饵了,正因为金龙难得,一出现就被看作难得的吉兆。

“好啊,看看去。”牟中流点点头。

他们几个出了中舱,便看见满船的人都聚在船头,缆绳上挂满了人,水手们用佩刀敲打刀鞘,齐声鼓噪。

一根小指粗的蚕丝鱼线拴死在船首的鲛皇像上,绷得笔直,像是根琴弦。

“大人出来了,让个地方给大人!”郑三炮推开几个水手,在船舷边给牟中流腾出一个位置,“大人看,真正的金龙,龙翻金,万里平,这趟出海,咱们可要走鸿运了!”

牟中流低头看去,阳光普照,海面上波光粼粼,静谧的如同一片碧蓝色的大海,只见那根鱼线插入海水,没入远处的一片幽蓝。

“还没出水,怎么知道是金龙?”牟中流问。

“大人是北方人,还是不懂我们南边海上的事儿,再看几眼就知道了,这一出水,”郑三炮咧嘴,“那可就不是这般声势了。”

那根鱼线忽然震动起来,像是有人捻动这根数百尺的琴弦,发出嗡嗡的低声,围着鱼线,海面上一圈圈的波纹散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忽然间,海面裂开,伴着琉璃被击碎的声音,喷珠般溅起白色水花喷涌向天。赤金色的一弯虹越波而出,十余尺长的身躯在半空中夭矫。

片片金鳞迎着阳光展开!

金龙!所有人的惊呼声都留在了喉咙深处,呼吸都因这奇诡而壮美的一幕中断了。他们中没有人见过这么长的金龙,即使最有经验的渔民都会怀疑这是否还只是条龙鱼,传说这种鱼在海底活到千年之后就会变成真正的龙,真正的龙守护着这天地的秘密,是介乎诸族和神之间的伟大生物。

几个老渔民膝盖一软就哆嗦着跪下了,但接下来船身的巨大震动把他们给掀翻了。这条龙鱼出海的瞬间猛地扯动了鱼线,连影流号这样的大船也倾斜起来。

那根鱼线居然没有断,它是铜蚕的丝绞成的,足有小指般粗细,这种蚕的身体是奇异的铜色,不像普通的蚕一年生死,而要养上十年之久才吐丝,丝异常柔韧,刀砍不断。这种昂贵的线本不是用来钓鱼的,而是挂着几十斤重的重锤沉到海底去测海深的。

龙鱼一现之后,再次扎入深海,巨大的身躯入海,发出砰的一声爆响,溅起桅杆一半高的浪花。

“郑三炮!你明知道这鱼力气大,也不早说!将军在这里,出了事情怎么好?”崔牧之怒了。

“我我我…”郑三炮脸色苍白,“我只知道深海的龙鱼大…也没想到有这么大。”

“龙鱼通常长三尺到六尺,六尺长的已经是百年的老龙鱼,数鳞片上的细纹能数出百条来,但我曾在一本叫做韶溪通隐的志怪书上看过,曾有渔民在海边看到一具被海水冲上岸的白骨,身躯腐烂不可辨识,长八十四尺,头骨便有十八尺,耳边又折断的剑骨,猜测是条龙鱼。虽然也有人说那也许是条腐烂的鲸鱼,但确有记载说深海之物,大小远非近海之物可比。”有人在旁边淡淡的说。

“商先生也来看热闹?”牟中流扭头笑笑,“韶溪通隐这本书我也很喜欢,却没有先生读的那么细。”

那个雇来观星的旅人商博良正扶栏站在一旁,船上人口众多,崔牧之自上船就没怎么见过他,只见他皮肤晒得黝,有几分像个渔民了,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崔牧之责怪郑三炮,牟中流倒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满船的人有的兴奋莫名,有的虔诚下拜,只有商博良和牟中流两个人不动声色的聊着崔牧之不懂的书,倒像是两个出来吹吹海风的好朋友。

一个人从还未平息的水沫中露头,一甩头发,大口的呼吸。

“阿二你小子够狠的!”

“阿二你加把劲!可别叫它脱钩了!”

“喝口酒暖暖!接着下去!”喧闹中,有人把一个酒壶扔进海里。

年轻人咬开瓶塞,仰头把半壶烈酒灌到喉咙里,冲着船上的人举拳,竖起大拇指。此时又有几个人浮了起来,在海底潜的太久,这些精通水性的水手都憋得面色苍白。阿二把酒壶扔给他们,又是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水手们也不愿在兄弟面前胆怯,分完了酒,也都纷纷扎了下去。

“不错,是个有血性的小伙子,新招的渔民吧?”牟中流点点头,“不过这钓金龙,要人下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