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母脖子上束着的轻纱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了,她低头默默地看着血顺着轻纱往下流淌,抬起头看着彭黎:“你们所有人也都喝了这里的酒,也都中了石头蛊,只有我能够解你们的蛊,你们不想救我么?”
“你就要死了。”彭黎咬着牙。
“是啊,我就要死了,没有人能救我了。”蛊母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缓步前行,依然轻盈如白鸟,只是她洁白的身体上鲜血淋漓。
她走到彭黎的面前,忽地伸手捧住了彭黎的脸。她的动作极快,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彭黎完全没有防备。彭黎无力地跪在地下,蛊母轻轻地抚摸着彭黎的脸,令他抬起头来,和自己目光相对。
“你虽然可以杀我,我也可以杀你,可是刚才我没有动手。”蛊母咳着血,轻声说,“现在我也一样不会动手,我还要给你石头蛊的解药。我要给你们一条活下去的路。”
她从脖子上解下一枚蝎子样的银饰,就是这个饰物把轻纱扣在她的脖子上。她把银饰放进了彭黎的手心里:“这里面的药水,喝下去的人就可以摆脱石头蛊。可是这里面的药水只够一个人喝,原先我是为自己准备的。”
“我说给你们一条活下去的路,是说路只有一条,你们剩下的所有人,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你们可以自己选。”蛊母衰弱地笑了,“真想多活一阵子看看结果,看你们谁能活下来。这是我对你们的报复。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被封进罐子里的毒虫了,只有一条能活下来,活下来的那个,就是蛊。”
蛊母缓缓地走回竹桥尽头,盘膝坐下:“真正想看我脸的人,你可以看了,但会后悔的。”
她摘下了脸上的骷髅面。暴露出来的脸和骷髅面几乎没有分别,一样没有肉,一样泛着银光,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肤覆盖着头骨,皮肤下血管凸了出来。她干瘪的唇片遮不住牙齿,牙床完全暴露在外面,惨白的。她笑了笑,却无比温柔。
“你看见了么?不一样了。”她轻声说,也不知是对谁说话。
静了一瞬,她丰润的胴体开始崩塌。仿佛鬼神之力从内部凿开了她的身体,她浑身的血肉从脖子一下干枯萎缩而后像是灰尘般零落,她的身体上出现了孔洞,孔洞里露出森然的白骨来,而后孔洞扩大。很快她的上半身已经化作了骷髅,腰以下的两腿却还笔直圆润,她的肋骨围作牢笼般,里面一只巴掌长的青尾蝎子正咬噬着鲜红色的心脏。
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惊叫着后退,苏青拉起了傻子似的祁烈,彭黎手脚并用地穿过竹桥奔向竹墙边的梯子。商博良从墙角里拉起了瑟瑟发抖的老磨,这个可怜的老行商恐惧得口吐白沫。
“快走!离开这里!”苏青下到地面,他如今是这些人里最冷静的。
彭黎冲在前面,苏青和商博良几乎是一人拖着一个地从商博良破开的缺口往外逃。他们已经顾不得什么了,后面仿佛有恶鬼追逐着他们。他们一头冲向竹楼前的空地。
站在空地上的时候,几个人都呆住了。这里本该有上千的巫民欢歌舞蹈,商博良离开这里的时候他们还雕塑般站着,可是如今这里只剩下苍白色的灰一堆堆积在地面上,风吹来,灰尘飞扬起来,像是沙漠里暴风骤起般,对面看不见人。
“石头蛊…是真的,他们都碎成灰了…”苏青喃喃地说。
祁烈的双腿一软,颓然坐倒在地,老磨木愣愣地往前奔了几步,伸手从一堆灰里捞了捞,捞出了一条琥珀坠子的银链子,忽地扑在地下嘶哑地哭了起来,像是一只失去雏儿的老枭。那条链子原本挂在一个叫梁贵的伙计脖子上,他是老磨带来的,一个瘦精精手脚麻利的年轻人,老磨不太跟他说话,不时地照顾他。老磨说梁贵是他远方的侄儿,祁烈私底下说梁贵是老磨年轻时候跟白水城一个贩丝麻的女人生的儿子,现在贩丝麻的女人已经死了,临死前交待老磨说要让梁贵赚上一笔钱堂堂正正地娶妻,不要再因为穷就东奔西走,不要因为穷就一去不回头。
商博良轻轻把长刀纳回腰间的刀鞘,仰头看着天。漆黑的天空里悄无声息地下起雨来,雨丝轻柔地拂过他的脸庞。雨水在空地的石缝里流动,一堆堆的白灰崩塌了,随着水流去向地势低洼的地方。
全都死了,不留痕迹地死了,如今的鬼神头里,只剩下他们五个人。
“这是蛊啊!他们是来炼我们的!我们都要一个个地死哟!”祁烈站了起来,低声说着。
他已经清醒过来,不再惊慌失措,也不再恐惧。这个老行商又恢复了他踏进这片林子时的桀骜,一张焦黄的脸冷冷的,透着一股狠劲。商博良看着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懂祁烈,这个并不老的老家伙身上总有一股力气撑着他,让他不倒下。
他和祁烈对视了一眼,商博良微微地惊骇。祁烈那双焦黄的眼睛里透出一股狮子噬人般的毒来,除此以外,没有表情。
祁烈上前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你竟回来了,还没死,真算得你命大!”
“祁帮头,我们现在怎么办?”苏青问。
“那要问彭头儿为什么对蛊母动手!”祁烈转头看向彭黎,“我们现在,没有回头路了。”
“老祁你怪我心里藏着事没跟兄弟们说明白?”彭黎说。
“屁话!”祁烈红着眼逼上一步,“你杀了蛊母毒母,对我们每个人都没好处!我们如今走在这片林子里,至少虎山峒黑麻峒两拨巫民恨不得杀了我们吃肉!你这也叫做兄弟的?”
“老祁你真的不知道?”彭黎冷冷地笑了。
“你!”祁烈瞪着眼,再逼上一步。
彭黎冷冷地看着他,分毫不动。
“你出发的时候就猜到了我的身份,否则你何苦搭我这条船?我这条船大,前途富贵好商量,但我这条船也险,走的就是大风大浪!别的兄弟上船时候不清楚,你心里也不清楚?老鼠胆子别上山,怕死汉子莫从军!”彭黎暴喝。
祁烈被他的吼声一震,咄咄逼人的劲头忽地被截断了,脸色难看地变化着,良久,他长吁了一声,无力地坐下,神情黯然。
“我是自讨苦吃啊…”祁烈低低地说。
“老祁,别那么沮丧,死的兄弟是不少,我们几个可还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就有机会。好比赌桌上只要还有一把牌抓在手里,总有赢的机会。”彭黎的声音也软了下来。
“手里这把牌,翻不过来喽。”祁烈喃喃地说。
他坐在湿地上,背对着彭黎,面对着商博良,仰头看着天。只有商博良可以看见他的脸,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稀疏的发绺湿漉漉地垂在额头上,他的眼神空旷,说不出的安静。
彭黎走到他背后,按住他的肩膀:“老祁…”
商博良一愣,觉得祁烈似乎对他点了点头。
商博良脸上诧异的神色被彭黎看见,彭黎也一愣。这时候祁烈忽地从怀里摸出了匕首,寒光一闪,由下而上,刺向彭黎的下颌。这是几乎必杀的一招,他背对彭黎,彭黎看不见他的动作,而且谁也想不到他还贴肉藏着一柄匕首。
苏青急进,已经来不及,彭黎仰身避让,也来不及,祁烈的匕首像是一条银色的蛇,追着彭黎下颌的要害追杀。
两人忽地静下,苏青也煞住脚步。
祁烈的匕首距离彭黎的下颌只有一寸的距离,彭黎的手抓住了匕首的刀刃。匕首锋利,割破了彭黎的手指,血淋漓地往下淌,祁烈只要再加一点力道就可以切断彭黎的手指刺穿彭黎的下颌,要了彭黎的命。
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彭黎的另外一只手抓着那柄刺杀了蛊母的匕首,刺进了祁烈的心口。那绝不是彭黎惊慌之间摸出武器来刺杀,那样来不及,唯一的可能是当祁烈怀着匕首等待彭黎靠近的时候,彭黎也握着匕首接近祁烈。
商博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结束。
祁烈忽地咬牙发力,全身的血管凸起,而同时彭黎在他心口里转动匕首,匕首在身体里绞碎了祁烈的心脏,血如泉涌。祁烈顿时失去了力量。
“彭帮头好身手。”祁烈说,他的眼神迅速地黯淡。
“我早就怀疑你,祁帮头,你不是内奸,怎么就能轻易找到来鬼神头的路?你也把我们看得太傻了!”彭黎狠狠地拔出匕首,往后跳了一步。
“是我太傻,我不该带你们来鬼神头。”祁烈按着胸口的伤,低头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