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也很好。”蛊母轻声说。
“可是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打伞的女人说,“因为我已经喂了他们荼蘼胆。你知道荼蘼胆的效用么?它会让蛊虫提早醒过来发作,这时候你的人正在开裂。”
“毒母!”祁烈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毒母?”苏青一愣。
“毒母…一年四季屋里屋外都打伞,她的伞上满是毒粉,毒粉往下落,就像雨水淋在伞上。靠近她的人,都死!”
“真是博学的外乡人。”毒母幽幽地说。
此时,在外面的商博良正经历着更让人惊骇的事。
他忽然觉得时间变慢了,因为巫民们欢腾的舞蹈变慢了。他以为这是一种错觉,巫民们脸上依然带着如痴如醉的神情,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容颜仿佛天人的新娘偎依在男子怀里,把自己献给蛊神,可是他们的舞蹈越来越慢,他们还在一下一下地踩着地面,但动作越来越僵硬。他们的动作让人想起锈蚀了的机括,转动起来越来越困难。
渐渐地他们脸上欢愉的神色消失了,痛苦慢慢地爬上他们的脸,这表情变化也极为缓慢,像是一个痛苦的魔鬼在欢乐的人身体里慢慢地苏醒。巫民们最后全部安静下来,商博良环顾左右,如此多的人以痛苦痉挛的动作默默地站在那里,围绕着他。他们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甚至连眼珠也不能转动,他们的脸正在慢慢地剥落,如同被沙风剥蚀的砾岩,表皮剥落后露出后面鲜红的血管和肌肉,血管也开始剥落,血流出来,立刻凝结干涸,迅速粉碎成灰。唯一能证明他们还活着的是他们的眼睛,大约是血管在眼珠后面疯狂地跳动,像是要把眼珠也弹出来。这些血脉还在竭力把血液输送到全身,可是身体却已经一寸一寸地僵死了。
在上千双这样的眼睛的注视下,商博良缓缓地战栗了一下,仰头望着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他已经救不得他们,那便只能找到杀死他们的人。
商博良退出这个沉寂如死的人群,奔到水渠边拔下一根插在那里的火把。他低头看向水渠里,清澈的酒液里血珠漂浮躁动。他顺着水渠潜行,在最靠近黑色竹楼的方位找到了一个漆黑的洞眼,它藏在一个精巧的石莲花下,不易被发觉。此刻这个漆黑的洞眼里正往外流着血丝,那些血在酒中滚动成球,却不和酒液混溶。商博良想到了那夜在黑水铺,石头死在血煞蛊的时候,他的血肉仿佛活物一样自己聚集成滩回避着火焰。随着血丝和酒液,还有细小不知名的蛊虫不断地流出来,融入水中转瞬不见。
不知道多少的蛊虫悄悄藏在这些酒液里,商博良觉得浑身的血慢慢地冷了。
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他想,所有人都饮了这水渠中的酒,却没有发觉这水渠里不断流出的其实是蛊虫。他也喝了,昨夜这些死去的虫子已经住在了他的身体里。
竹楼里,除了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磨和持伞的毒母,竹桥下的人都死了,他们粘稠的血一边燃烧,一边顺着地面流淌。竹楼的中央有一块嵌在地里的方石,石头的中间是一个竹管粗的石眼,燃烧的血慢慢往石眼里钻去。
此时谁也不知道谁是敌人,或者下一刻谁会变做敌人。玛央铎和彭黎停止了搏斗,各自缓缓后退。
毒母漫步而行,步伐曼妙。她持伞而舞,曼妙的曲线轻轻扭动,舞姿华丽柔靡,黑色的纱衣下肌肤白净如同霜雪。地下一条蛇骨忽地腾起来向着她的背后扑去,可是蛇头进入伞下的一瞬,它就失去了力量。毒母转身抓住蛇骷髅,轻蔑地把它扔向远处。
她盈盈而立,仰头,隔着伞望向屋顶。
“姐姐,你要死在这里了。”毒母说,“我们会祭奠你的。”
蛊母没有回答,燃烧着的血就要完全流入那个石眼里去了。火光最后照亮高坐在屋顶竹桥尽头的蛊母,她低着头仿佛沉思。
“杀了她,玛央铎。”蛊母忽地说。
玛央铎跪下,身体蜷曲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着蛊母行礼。
毒母默默地持伞而立。
玛央铎忽地起身,跃出了竹桥!谁也没有料到他的进攻如此开始,从这里摔下去的人必死无疑。玛央铎头下脚上,急速坠落,双手握着弯刀刺向毒母的伞。毒母隔着伞,看不见他,却能听见声音。她没有露出丝毫惊慌,甚至没有闪避,只是左手轻轻拍了拍伞的竹柄。
一阵若有若无的烟雾从伞面上腾起,向着天空袅袅升腾。玛央铎落入了这片稀薄的烟雾中。他的身体忽然就失去了柔韧,毒母轻盈地一闪,玛央铎没能命中,重重地落在地上,身体像是发霉一样变得惨绿。
“姐姐,这是你最爱的男人么?”毒母话里带着快活而恶毒的笑意。
“不是。”蛊母淡淡地说。
毒母忽地不笑了。因为她被玛央铎握住了脚踝!玛央铎中了毒也摔断了骨头,却没有立刻死去,在毒母松懈的间隙他挣扎着爬上一步,伸手向毒母的裙下,抓住了女人玲珑的脚腕。玛央铎手上锋利的指甲陷进女人娇嫩的肌肤里,留下两个血口子。
他喉咙里咕咕的两声,吐出了一滩带着绿痕的血,终于死去。
仅仅是这两个微不足道的伤口,毒母忽然恐惧得发起抖来。
“玛央铎的身体里也有石头蛊,妹妹,现在他的血已经流进了你的身体里,你知道石头蛊会钻进它碰到的血里。可你身体里的毒太多了,这些毒会让石头蛊不知什么时候发作,你很难用毒压制它,石头蛊是很顽强的蛊。”蛊母轻声说,“现在报应刚刚开始,你杀死了我的人,而你会和他们一样地死去。”
毒母尖声地惊叫起来,从腰间拔出匕首向着自己的小腿割去。
“没有用的,石头蛊不是你的毒。”蛊母叹息着说,“蛊虫是活的,它不会随着你的血慢慢流动,它钻进去,立刻就游到你的全身。”
谁也无法想到的变化忽然出现,彭黎从腰间抽出了弩弓,这张弩弓很小,也仅仅能装一支弩箭,隐藏在他的衣服下难以觉察。
他对准下面的毒母发射。弩箭不会被毒和蛊干扰,它进入伞下的时候毫无停滞,从腰侧钻透了毒母的身体。毒母长长地哀号一声,发了疯地转身奔跑。
彭黎把钩刀和弩弓都抛了下去,转身恭恭敬敬地向着蛊母下跪:“我们只是希望这样可以证明我们这支商队的诚意。”
蛊母默默地注视他,没有出声。
燃烧的血完全流入了石眼,竹楼里再次陷入了一团漆黑。所有人都不敢动,只听见毒母狂奔的脚步声,她在四处寻找出口,可是这个竹楼却偏偏是没有门的。
“你为何那么想看我的脸?”蛊母轻声问。
“因为看见这样动人的身体,就想遮起来的脸一定更美。”彭黎轻声回答。
“这么桀骜的人也会对女人动情么?”
彭黎磕头,头撞在竹桥上咚咚的作响。那边狂奔无路的毒母一再撞在竹墙上,蛊和恐惧似已摧毁了她的神智。
竹桥忽然震动,震得厉害,苏青几乎控制不住平衡要摔下去。几乎在同一刻竹墙上青光闪过,一柄长刀闪电般刺入,把竹墙硬生生地劈开一个出口,百年的老竹几乎钢铁般坚硬,老磨锯了半天,来人却只用了一割。商博良手持火把闪了进来,毒母终于找到了出路,从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闪过,不顾一切地狂奔出去。
商博良看着眼前的一切,也怔住了。他仰头看向上方,竹桥的一边是抓着竹筒保持平衡的苏青和豹子般前扑的祁烈,可祁烈的动作僵在那里,人像是傻了。他原本是要扑向竹桥的另一侧,而那里是搂抱在一起的彭黎和蛊母,彭黎死死地抱住这个身躯柔媚的女人,像是要把她揉碎在怀里,而他袖筒里的匕首从后颈刺穿了蛊母的脖子。
蛊母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可揣摩的男人,似乎也并不惊恐。
“你不怕我身上的蛊么?”她轻声叹息,“你用了那么多的花招,是真的要来杀我啊!”
“我有不得不为的理由!”彭黎嘶哑地说。
“你到底是谁?”
“那不重要!”彭黎拔了匕首,血泉从蛊母的后颈里急涌出来,他后退了一步,摇摇欲坠。那一击也用尽了他全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