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安学武的伤势康复得还算不错,前两次云湛过来看他,他都在昏睡中;休养了几天后,精神明显好转,至少又能和云湛不间歇地斗口了。但要说到动手打架,仍然不可能,这让云湛又是开心又是郁闷。
“你喜欢看着我倒霉,但又希望自己在对付天罗时能有个帮手,所以现在你的脸一半春天一半秋天,”安学武眼望着窗外徐徐落下的夕阳,“我都忍不住要替你难过了。”
“谁叫某些人那么不争气呢?”云湛翻翻白眼,“搞得这件事已经被公主过问了。”
安学武悚然转过头来:“你怎么说的?”
“放心吧,我没出卖你,”云湛笑了笑,“但是你知道,某些事情我没法一直瞒着她,瞒不过的。她已经知道了南淮城有天罗潜入,可能会布置大内高手去过问,到时候你那些同宗们万一有点死伤,也许又会怪罪到你的头上。所以我的脸上好歹还剩一半春天,你的脸上嘛……大概就只有冬天了。”
安学武吐出一口浊气,久久不语。云湛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无论怎样他们都会继续想办法杀我,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至少不必过多地担心,”安学武说,“我始终在想,什么人会陷害我。那张纸条上的信息,一条是我亲自查出来的,剩下由我南天罗的三个手下分别收集,在我手里汇总,此后这张纸条我一直贴身带着,直到出事之前,我并没有和我的人再碰头。因此可以肯定,不会是我们南天罗内部的人干的。”
“那会是谁看到过你的纸条呢?不会是你跑到青楼寻欢的时候被妓女搜走了吧?”云湛随口讥刺,却发现安学武表情僵硬。
“喂,我记得你一向不近女色的,”云湛说,“我的朋友姬承告诉我,你在这方面刻板得吓死人,因为青楼里的姑娘们都很怕你,总抱怨你时常去找她们麻烦。”
“我倒不是刻板,而是安学武捕头需要随时做出刻板的形象,”安学武缓缓地说,“但是如果衙门里的同好邀请我去观赏卖艺不卖身的艺妓的表演,我通常是很难拒绝的。大约四个月前,衙门里的几个同事办好了一桩大案,得了不菲的赏金,于是邀约着一起去凝翠楼看一位知名艺妓的表演。他们硬要拉我,我也没有借口推辞,于是一同去了。”
云湛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凝神倾听。安学武接着说:“我们坐在凝翠楼三楼的一个雅间里,艺妓出来了,虽然礼貌周全,却也并没有什么热情,无论弹琴舞蹈,都只是例行公事、中规中矩,脸上笑容都没有多少。我在这一行里呆得久了,自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这位艺妓显然对捕快这个行业还是有所蔑视。”
云湛对此也很清楚。捕快这个职业,表面上看起来是为民除害,为国家保障律法的尊严,实际上又穷又苦,充满危险,自古以来,往往都是泼皮无赖才会从事的行当。事实上,仅仅在几百年前,捕快的身份都相当低贱,为人不齿。随着和平年代的到来,百姓对安定生活的向往渴求越来越大,对捕快素质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官府才开始逐渐重视此事,开设了专门的培训课程,也提高了捕快的薪俸。但传统的偏见总是难以彻底扭转,在大多数人心目中,捕快仍然不受欢迎,尽管他们嘴里总是恭恭敬敬地叫着“官爷”、“捕爷”、“班头”。
“所以你们就闹起来了?”云湛问。
“我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闹事,”安学武回答,“但我的同伴们有了点醉意,其中一位嚷嚷起来了,这一嚷嚷不要紧,惊动了隔壁雅间的一位贵宾。他派人过来问明白了情况,竟然邀请我们与他同席,逼着那位脾气不小的艺妓又演了一场替我们赔罪。那艺妓能得罪小捕头,却绝对不敢在亲王面前稍有怠慢。”
“什么?亲王?”云湛急急地打断他,“那个替你们出头的贵宾,就是石隆?”
“除了石隆,哪位大贵族能干出邀请低贱的捕快同席的事情?”安学武反问,“又不是那种不开眼瞧上了民间游侠的笨蛋公主……”他虽然并不了解云湛和石秋瞳的关系,但察颜观色,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没事就会拿出来刺云湛两句。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事儿中间有石隆的戏份!”云湛不理会他的挖苦,大吼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有多重要?”
“我当然知道,所以遇刺当天就想告诉你,可你自己让我先歇着,说下次再说,”安学武无辜地眨着眼睛,“后来好像你来过两次,但我都睡着了,那可不能怪我。”
云湛恶狠狠喘了两口粗气,突然伸手在安学武的伤口处戳了一下。他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安学武,心情稍微好了点:“接着说下去吧,低贱的捕快。”
“老子伤好以后一定把你切成上百块喂狗!”安学武骂道,“说实话,石隆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虽然他的装束并不像是个江湖人,但说话和行事的做派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石隆不断地劝酒,如果换了别人,我是不会喝那么多的,但在亲王面前,以我的身份不能抗拒,不得已陪着多喝了一点,慢慢喝得有些头昏脑涨。”
云湛摇摇头:“你是个不会忘乎所以的人。如果喝酒会喝到头脑发热,那多半说明酒本身有问题了。”
安学武神情黯然:“的确,但是从表面上看起来,却露不出什么破绽,也抓不住特别的证据。现在的青楼里多半都备有轻量的迷春酒,药性不算太强,不少有钱人在此处取乐时都会饮用。即便追问,也能拿出很多托词来解释。捕快是个苦行当,很多时候为了放松,都会有同事邀约着一起去青楼找女人,上一点迷春酒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云湛若有所思:“如果没有特别的害处,为什么要谋划此事呢?”
“这本来没什么特别大不了的,最多不过是害我和一个青楼女子云雨一番,事后被拿来当作谈资取笑罢了,”安学武说,“倒霉就倒霉在我身上有那张纸条。当时我大概晕迷了有几分钟,但毕竟定力比常人强,很快就清醒过来。醒来时,我仍然还趴在酒桌上,衣服扣得好好的,身边也并没有女人。我赶紧伸手去摸那张纸条,还在原处没有动。但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生怕纸条已经被人看到过,并且揣测出了上面内容的含义。”
“而你中计被暗算,就证明了这种不安?”云湛问,“你确认没有其他可能了?”
安学武坚定地摇摇头:“没有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人事不省,如果有人能偷看到纸条,就在那三四分钟的时间里。”
云湛又陷入了长时间的苦思中,安学武不敢出声,怕打扰了他的神思。两个人虽然一直都是对头,但他对云湛的头脑毕竟还是佩服的。
“如果是我,费那么大力气把你拉到凝翠楼去,不会就是捉弄你一下那么简单,”云湛想着,“一个向来古板的捕头,喝多了酒不小心上了妓女的床,也就是一丁点小小的丢脸,没有大作用。但是如果不是上妓女的床呢?”
安学武一怔:“你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你情我愿地上妓女的床,而是酒醉乱性、试图逼奸一位卖艺不卖身的红牌艺妓呢?”云湛嘴角带着一丝坏笑,“那就不是丢脸,而是违反律法了。对于一个一直在努力往上爬的知名捕头而言,违法乱纪会意味着什么呢?”
安学武身子一震,忽然觉得浑身冰凉。他缓缓伸出右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我明白了。这本来是一个普通的阴谋,想要把我赶下位子,就好比猎人去打野兔。但是本来只想抓野兔的猎人,却意外地发现兔子洞里藏了一头熊——那就是那张纸条了,它暴露了我的真实身份。于是为了捉住这头熊,猎人把野兔套子收回去了,开始慢慢准备抓熊的陷阱。一个讨人厌的捕头,不过是只兔子,但能挑起天罗内斗……那就是肥硕的熊掌了。”
云湛点点头:“没错。发现熊以后,撤套子换挖大陷阱,是正常人的做法。但我们需要了解的关键在于,谁是那个连兔子都不放过的猎人?兔子究竟哪一点招惹到了猎人?比如说……会是石隆吗?”
安学武很肯定地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接手过和石隆相关的任何案子。衙门一直觉得我性格太固执,万一和大人物掐起来了,会惹麻烦,所以只要案件和石隆的手下,甚至是曾经的手下有关,都不会让我碰。当然了,无论如何,那一天和石隆的相遇实在太巧,我也不会停止对他的怀疑。”
“怪不得我找你帮我调查石隆的人际关系时,你那么爽快就答应了,”云湛一脸的顿悟,“我还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原来你也早就想摸摸石隆的底细了。”
“只是刚开始的时候我不能告诉你实情,”安学武没有否认,“但等到你彻底卷进来之后,也没什么特别值得隐瞒的了。既然大家都对石隆有兴趣,那就算是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你也不用老觉得自己吃亏,即便现在我行动不便,仍然可以给你足够的协助。”
“老实说,你的事我本来不想管,”云湛说,“但现在我来兴趣了。一切能和石隆挂上钩的线索,我都有兴趣。我很想知道,那些看似无关的杂乱的事件,能不能通过石隆这个人,最终融合到一起去。”
石隆丢了女儿……石隆招兵买马……石隆送给太子种种邪物……石隆可能和天罗的内乱有关……
还有那座可以俯瞰南淮的高塔,仿佛是石隆的精神象征。这位让人捉摸不透的亲王,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需要什么我会告诉你的,”他接着说,“现在我需要两个名字。第一,那一天在凝翠楼,喝醉了之后带头闹事的捕快是谁;第二,那位冷冰冰的艺妓是谁。有些话可能没法亲口去问石隆,但可以旁敲侧击。”
“我能告诉你第二,但第一……告诉了你也没有用。”安学武说。
“为什么?”云湛问。
“就在你来之前,我的手下刚刚告诉我,这个叫焦东林的家伙已经死了,”安学武的腔调很奇异,“他不知怎么的发了疯,昨天夜里竟然跑去行刺石隆,已经被当场击杀。幸好石隆并没有要求追究,不然只怕整个衙门都要脱不了干系。”
云湛身子一僵,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张夜行衣下的苍白面容。那个咽喉上的致命伤口,在火把映照下显得触目惊心。
离开衙门时,天色已经很昏暗,但南淮城的万家灯火点亮,看起来似乎更加气派。著名旅行家邢万里曾经说过,一座城市是否繁华,在白昼是看不出来的,一定要等到黄昏时分,华灯初上之时,当那些夜的妆容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后,才能瞧得分明。南淮的夜,就具备一种让人留恋而迷醉的美感。那是一种流动的、喧嚣的、混杂着脂粉与丝竹的生活气息,是有钱人的天堂,也慷慨地为没钱的人保留了属于他们的角落。
云湛走到街口,停了下来。在来探望安学武之前,他先离开王宫,然后在家里大睡了一个白天,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我应该左转回事务所发呆,还是直走去亲王府继续打探石隆和石雨萱的蛛丝马迹,又或者……
最后他向右转去,不久之后,已经来到了一家小而陈旧的宅院外。门牌上的“姬府”两个字早就掉了颜色,呈现出一种灰暗的空洞。两盏积满灰尘的大灯笼许久没有点燃过了,体现着这个伟大姓氏的日益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