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凛的神色愈见无奈,苦笑道:“夫人不知,她是我从唐国启程的那天早晨遇见的。当时她一个人缩在街角动也不动,我以为她是行乞之人,便施舍了她一点吃食,谁知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便一直跟着我不放了。我曾以为她是图钱,便拿出十个金铢给她,想叫她不要再跟着我,岂料她竟问我那是什么——夫人可见过如此奇怪的人?自唐都南淮到毕止的这一路上,她都从未离开我身侧十步之外,不论我是斥骂她、恐吓她、无视她抑或是欺侮她,她都不肯离去。我没有法子,只好管她吃喝住宿,将她一路带回毕止。”

说到这里他轻揉额角,面色有些痛苦,“夫人可以想见我这一个月来都是如何度过的。眼下既回了毕止,我需入宫面谒王上复命,断不能再让这个傻女人纠缠我不放——还请夫人帮忙,让她暂且留在叶府,但等我想出处置她的办法,再来接她。”

说罢,他躬身长揖,久未抬头,闷声道:“还请夫人帮忙。”

秦一没有即刻答应,只是转目打量起这个年轻女子。

她从始至终都静悄悄地站在原处,并未对齐凛这明显嫌恶她的态度有所不怿,反而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目光从未离开过他身上一瞬。

“你可有名字?”秦一忽而问道。

这冷不丁的一句令她小小一惊,继而她略懵懂地转眼看过来,隔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模样倒有些傻乎乎的。

“霍塘。”

她开了口,声音竟极清明,彷如清泉般悦耳动听。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这名字是老师给取的。”

“你的老师现在何处?为何你不去找他?”

“我随老师下山入城,可是却迷了路,再也找不到老师了。”她抬手指向齐凛,“然后我便看见他了……城里那么多人,只有他肯给我吃的。”

“你说的山,是什么山?”

她摇头,“不知是叫什么山,老师未曾告诉过我。”

“你除了老师,可还有什么亲人?”

她又摇摇头,神色有些茫然,“亲人是什么?”

秦一一时哑然,转头看向齐凛。

齐凛神色依旧无奈,叹道:“不瞒夫人,我一开始以为她是装傻,后来才发现她是真傻。”

而这个叫霍塘的少女似乎连傻是何意都不明白,此时听见他这话,亦没有什么反应。

秦一眼中却立时了然,微微笑道:“你自幼便与老师在一直住在山上,在下山之前从未见过旁人。老师教你什么,你才会什么。是否如此?”

霍塘有些赧然,又忙点了点头。

“那么,你都会些什么?”

少女的目光干净透澈,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转而视向秦一因有孕而变得丰腴的体态。

须臾,她步上前来,突然伸手,不顾礼教地触上秦一浑圆高隆的腹部,在腹脐周遭轻触几下,又径直拉开秦一的袖口,将手指搭上她光裸的右腕。

齐凛在一旁看得愕然,忙以袖掩目,口中更是连连道:“夫人莫要怪她,她是个傻子,什么礼数都不懂……”

霍塘却出声打断他,“你这一胎是双生女儿。”这话却是对秦一说的。

秦一未作声,觉出右腕被她触碰的地方微微灼热,再触上她净如晴空般的眼眸,心中咯噔一声,不动声色地问:“你会的,是医术?”

霍塘轻轻颔首。

秦一收手拢袖,却道:“纵是毕止最有名的医者,也不可能诊得出女子有孕是男是女——你倒要让我如何信你?”

“我不会说谎。”霍塘的目光依旧澄澈,抿抿唇,出言更是大胆:“不信,我可以帮你接生,到时便知你生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

“胡说八道!”

齐凛闻之怒不可言,俊逸的面庞微微扭曲。犹豫了一下,他又咬牙决意,面向秦一请罪:“此女言语不堪,冲撞夫人之处还望夫人莫要介怀。今日是我冒犯了,我这就将她带走。”

霍塘闻之,竟有些欣然地靠近他两步,欲随他离去。

然而秦一却回首招来厅外数名婢女,吩咐道:“将这位霍姑娘带去偏院好生安置了,未得我令,谁都不许陪她出府一步。”

婢女们知意,便上前来将霍塘搀住往外走。

起初霍塘不肯,拼命挣扎着,眼神粘在齐凛身上不放,神态焦急得像要哭出来了一般。

齐凛则像石人一般伫立不动。

末了秦一上前,轻声抚慰她道:“叶府的吃食,要比他在路上给你的那些美味多了。这里不仅有吃食,还有你平生未曾见过的华美衣物,以及只有淳国才会出产的珍贵药材。”待见霍塘抗拒的神色不那么坚定,她便瞥一眼齐凛,又道:“至于他,你也不必担忧再也见不到。只要他得空,便会常来这里看望你的。”

齐凛霍然抬眼,满面不情愿。

秦一却不理会他,只是微笑又问:“如何?”

霍塘神态渐渐松软,终于抿唇点了点头,乖乖地由婢女带了下去。

“谢夫人帮忙。”齐凛再度俯身作大礼,长长舒气,这时方有一滴汗珠自他额头滚落。

秦一淡淡望他,“你也以为这个女人并非看上去那般简单,不是么?”她微触腹部,又道:“或许我这一胎果真便是双生女儿,不是么?”

齐凛抬起头,神色微微有些僵,略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自南淮至毕止的一路上,你不见得真的没有机会抛弃她,可你却没有这样做。而毕止城中亦未必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可你却一定要将她送至叶府来。若非是你揣度她将来或许真的可为利用,你又何必会惹这麻烦?”秦一挪步坐下,许是因孕中疲惫,她言语之间亦露出少见的责备之意来:“你出身大富之家,商人重利自然无可厚非,但她是人而非物件,你的算计之心未免过甚。”

齐凛久久地沉默。

“罢了。”秦一见他不言,便又轻叹:“你甫回毕止,不入宫去复命,却久滞叶府之中,倘叫王上得知,亦非好事。”

【十九】

“王上近几个月来几乎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去栖梧殿待上一阵儿,等同王后一道用过晚膳之后才会回政殿继续处理国政军务。”

内侍声音平和,言词滴水不漏却又引人遐思。他一边将齐凛向王城深处引去,一边向其解释为何孟守文此时人不在政殿之中。

二人的步履惊飞地上散栖的鸟雀,宽敞的城道皆被晚霞流光所笼盖,一应斑斓。齐凛抬首望向渐渐西落的日头,虽不急迫,但难免好奇,“你是说,王上入夜之后却不留宿栖梧殿中?”

内侍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齐凛心中更是讶然,“是因王后仍然对王上有所抗拒?”

“倒也不然。”内侍因知他深得孟守文器重,对他亦无所相瞒,“自去年冬日三公当廷作乱一事之后,王上与王后之间的关系便日渐和缓起来。至眼下,王后对王上早已没有当初的排斥之意了。依小臣看来,倒是王上不意轻易破坏与王后之间这难得的和睦。”

齐凛无言走了一段路,又问:“既然如此,那么王上每日去栖梧殿又都做些什么?”

“有时是教王后写字作画;有时会陪王后去骑马;有时政务繁忙,便带了朝臣奏本去栖梧殿批复,时不时与王后说上几句话;有时又什么都不做,只是去栖梧殿睡上一觉。总之,王上必得每日都去见王后一面,才能心安。”

齐凛闻之哑然。

半晌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地感慨:“我却未曾想过,似王上之人,竟会对一个女人有如此耐心的时候。”

·

因近傍晚,殿中便不如日间那般燥热。

宝音立在镜前,手拿一片司饰局送来的珠翠面花,略为好奇地仔细研究着这物件。

不防身后踱近一人,探臂从她指尖抹走了那片面花。

宝音回首,正眼便见孟守文一身阔袖宽袍站在她身后,高高的身影遮蔽了殿外的霞光。

“你来了。”她毫不惊讶,反而冲他微微一笑。

孟守文无声地打量她的脸庞,然后又拈起一片面花,将这一对做工极尽精美的珠翠面花贴在了她两颊笑涡处。

“好看么?”他按住她的肩头稍稍用力,令她转回身子,面向妆镜。

宝音瞪大了双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脸上贴了这东西后显得分外古怪,禁不住笑出声来,反问他道:“好看么?”

孟守文亦笑,点了点头,“好看。”

“你捉弄我。欺负我不懂你们华族的东西。”宝音不信他的话,抬手便要将脸上的面花揭去。

他不拦她,亦不多解释,仅笑着看她有些懊恼地将这一对并非寻常女子可用的面花揉碎了扔在一旁。

如今的她虽已逐渐愿意在平日里穿戴华族衣物,但对于这些东陆王族世家女眷惯用的妆饰却仍蒙昧不解,亦不见她乐于如同旁人一样用这些物什来装扮她本就美丽无双的容貌。

相较而言,她对于华族文字书画的兴趣却要大得多。

与她初入淳国王宫之时相比,眼下她口中说出的华族语言已是流畅许多,而在孟守文的悉心教导之下,她已能提笔蘸墨、工整地写出自己的名字以及一些简单的字句。

他曾问过她为何独对这些感兴趣,她想了一想回答说,她愿意尝试着去多了解他一些,也许这样做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话无法不叫他欣喜,亦证明了她已不如早先那般抗拒戒备他。

虽知她对他的感情还远称不上喜欢,但这初浅的信任已表明了她的态度,而他更是明白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做出这些改变的原由——

因她相信,他能让她见到母亲。

·

“这些东西送来是做何用的?”宝音指了指那已被她揉碎了的珠翠面花和搁在一旁的青玉珠排耳环,神色探究。

孟守文回答道:“是供你在郊祀谒庙之时着祭服所用。”

宝音略茫然,“郊祀谒庙?”

“祀天、祭祖。”孟守文转身负手,望向殿外远天霞彩,“乃是东陆国逢大事时所行的王家吉礼。”

“何等大事?”

“譬如改朝,譬如登基,譬如举兵。用以求得天地加证,先祖庇护。”

宝音微微蹙眉,仿若有些明白了,“你是要发兵了。”她轻轻抚摸那耳环,喃喃道:“我父亲每逢出兵前也会做些类似的事情,虽不比你们的仪典讲究,但道理总是一样的。杀牲祭天,然后——便去杀人。”

接着她抬眼,“我不会去的。”

孟守文回头看她,目光悠然转冷,“你是我的正妻,更是我淳国的王后。你不得不去。”

宝音与他的目光对视,却无意改口。

这是二人大半年来头一回冷颜相峙,而所为之事又是如此不可相退相让,一时间栖梧殿内幽静无声,连殿中映落的晚霞亦褪了颜色。

恰在此时有内侍前来,在外叩禀,“王上。齐凛回来了,眼下正在政殿恭候御驾。”

·

此时天色半黑,殿内升满明烛,孟守文足踏烛光入内,而已等候多时的齐凛亦在一殿烛影中俯身叩拜,恭行大礼,“王上。”

虽足有九个月未见,孟守文待他却如朝夕相对之近臣一般,仅简简单单地问:“如何?”

“臣幸未辱命。”

齐凛双手呈上一个方正的漆木书匣,“此中有宛州平、唐、楚三国国书。三国国君皆愿从王上出兵兴讨天启伪庭,驱逐裴氏贼子,匡复大贲社稷。”

孟守文面无喜色,又问:“有何条件?”

齐凛道:“三国愿淳国先出兵,一旦兵过岐水,三国必会集军北上、兵叩阳关,以援淳军北面声势。”

“倒是懂得给自己留后路。”孟守文冷声道,“倘是淳军不敌均军,连岐水都过不了,宛州三国亦不必赔上自家精卒与惹怒裴氏的风险。”他缓踱两步,低哼一声,“但也未免太小瞧我淳军,小瞧叶增了。”

齐凛先是点头,继而又微微摇头,“臣睹宛州之势,三国之间亦存罅隙,恐怕三国国君如此计议,亦是因有一己苦衷。但不论如何,天下已知王上有南图之志,淳国当速发兵,以免为裴贼占得先机。”

孟守文颔首,看他一眼,“此番你有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齐凛顿思,又缓缓俯身叩首,答:“淳国出兵南伐,臣愿随大军并行。还望王上赐诏。”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要追随叶增。”孟守文盯住他,“军中向以战功立英名,你一介谟臣,不怕委屈?”

齐凛摇头,“侍奉王上固然能够更为轻松地披功受赏,但国家逢战,我辈须尽一己之力。待天下承平、王上功业告成之后,臣自当愿意重新侍于王上身侧。”

“只是可惜,”孟守文笑着轻喟,“我本想待你此番归来之后,再替我去澜州跑一趟的。”

“澜州?”齐凛皱眉,有些不解,“王上此意为国为私?”

孟守文不答,却问:“你可知年初羽族云氏自澜州擎梁半岛出兵,偷袭鄂伦部瀚州东部海港之事?”

“臣在宛州略有耳闻,但不知其详。”

“羽族云氏出兵远航、迂回奔袭,一役攻破鄂伦部四大港口。远在瀚州中部的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接到战报后,竟亲自领兵,策马急赴瀚东诸港,会云氏守军于海疆之上,而后竟不战而退兵,拱手将四座海港让给了羽族。想以哈日查盖之骁悍不屈,此事可算甚为离奇。但更为离奇的则是,据传云氏的领军之人是一个女人。”

齐凛的眉头皱得更深,不知孟守文何故对蛮羽二族的战事如此上心,然而脑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念,登时愕然,“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