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来,这个浮岛宁静而空旷,突然现身之后,吸引了不少水鸟的注意。一只白色的鸬鹚在浮岛上空盘旋了一阵子之后,开始谨慎地朝着一间茅草屋下落,但就在距离茅草屋的屋顶还有几丈距离的地方,这只鸬鹚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狠狠撞击了一下,砰的一声巨响后,像一块石头般划出倾斜的轨迹,被撞出了浮岛的范围,落在了湖水里。
而另一只红鹤从另一个方向靠近浮岛,忽然间就全身起火,几声凄厉的惨叫之后,被一股碧绿色的火焰烧成了灰烬。十五说得不假,这座浮岛的确是用层层秘术保护起来的。
“现在是这件法器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十五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枚褐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块寻常的彩石,半点也不起眼。他把法器托在掌心里,法器慢慢开始旋转,颜色也慢慢变成了透明色。
与此同时,童舟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令人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又好像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微风拂过面颊,她觉得呼吸一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感觉流遍全身。而浮岛却在这时候嗡嗡地震动起来,整座岛都在不住地震颤,空气中噼噼啪啪闪过无数闪亮的火花,气温也陡然下降了不少,童舟低下头吃惊地发现手里的船桨已经不再滴水了——上面残留的水珠都凝结成了冰。
旋转的法器越转越快,颜色却已经不再透明,红色、黄色、蓝色……各种驳杂的色泽好像是被吸入了法器一样,使它变得五色斑斓。浮岛的震颤达到了极致,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所有的异象在刹那间消失无踪,法器也停止了旋转,呈现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上岛吧。”十五扬手示意。童舟把小船划到浮岛旁边,用缰绳系住一根圆木,先扶起看来有些虚弱的狄弦上了岛,十五跟在两人身后。
童舟的心脏怦怦直跳。虽然十五已经用法器消除了岛上的一切秘术,她仍然有一种错觉,觉得有无数的精神游丝在岛上游走,像水一样汨汨地流动,仿佛那些都是死去的魅或者正在凝聚的魅的灵魂。这里就是魅冢,一位魅族秘术大师苦心经营的隐居之地,他想要在这里完成他毕生的梦想,可惜未能如愿;在魅冢的下方,湖底的淤泥中,无数的骨骸永恒地静默着。
十五缓缓地走在两人身后,每一步都踏得很坚实,似乎是在怀念过去的时光。他忽然伸手指向前方的一座茅草屋:“老四,那间屋子,当年就是我们两个住的地方。”
狄弦点点头:“没错,就是那间。我们总是去偷老七和十四的鱼干,而且每一次出手都风卷残云片甲不留,把他们气得半死不活的。”
两人一面行走,一面随意地交谈着,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故地重逢,共同追溯着过去美好的记忆。但十五那带着金属声的脚步,每一步都在提醒着童舟:如果真存在什么美好的记忆,也早就被淹没在了十五断肢的血腥味中。这两个或许是九州世界中秘术最高强的魅,彼此之间早就不存在什么友谊,所剩的只有刻骨的仇恨。
十五忽然放慢了脚步,指着前方一座圆顶的茅草屋:“那就是老师当年的居所啊。”
“老师的尸体就在里面,魅灵之书也在里面,”狄弦平静地说,“他临死之前要求我,就把他的尸体留在那间屋子里,他好永远地守护着那本书。”
十五有些奇怪地看着狄弦:“老师难道不是死在你手里的吗?”
“你进去看一眼吧,”狄弦伸手推开房门,“老师是不是死在我手上的,你看一眼就能明白了。”
十五盯着狄弦看了很久,慢慢地说:“你和这位姑娘先进去。”
“可以,没问题。”狄弦拉着童舟走了进去。
茅屋里散发着一股呛人的尘土味和霉味,童舟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屋里很暗,但十五显然很熟悉屋内的结构,弹指间点亮了屋里的一盏水晶灯。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但童舟的视线仍然无可遏制地被那张椅子吸引过去了,因为上面坐着一个人,一个一动不动的人。毫无疑问,这就是狄弦和十五的老师,那个疯狂地以魅灵之书为人生信仰的魅。
大大出乎童舟的意料,这并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甚至不是一个额头上有皱纹的中年人,这个魅看上去甚至比狄弦还要年轻,星目剑眉,脸型堪称英俊。但另一方面,他又和英俊绝不沾边,因为他的皮肤完全变成了透明色,可以通过皮肉清晰地看到骨头,这使得这具躯体显得怪异而恐怖。
“很多精神力足够强大的魅,都不会在外形上展现出衰老的痕迹。”狄弦看出了童舟的不解,向她解释说。
十五没有在意两人的对话。他径直走向老师的尸体,盯着这具无比诡异的身躯看了很久,这具肤色透明的尸体头略向左偏,靠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仿佛只是在小憩,但尸体上散发出的防腐香料的气味告诉人们,他早就死了,只是依靠着仿佛药物凝聚住他一生中最后的形态。转过身时,十五的眼神很是奇异。
“老师是溢出而死的,不是你杀死的!”十五一字一顿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谓溢出,是专属于魅的一个术语。当魅溢出时,精神力会在瞬间暴涨,发挥出比往常更加强大的力量,但带来的结果是,精神力也会完全失控,最终导致死亡。很多情况下,魅的身体甚至会因此而灰飞烟灭。眼前老师的尸体虽然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发生的改变也足够骇人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老师是我杀死的,”狄弦一摊手,“只是你始终那么认为而已。”
“老师为什么会溢出?”十五问。
“你可以猜、你甚至可以以为是我袭击了老师,逼得他溢出,”狄弦的语调中突然间又充满了他惯常的那种嘲弄,“这样你的心态能更坚定一点,你的仇恨之火也可以烧得更旺一些。”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杀掉你,所以老师怎么死的并不重要。”十五的语调仍然努力保持平静,但已经可以听出一丝怒意了。童舟陡然间意识到,狄弦是在攻心,他在用一切方法撩拨十五,让他的心态失去平静。这之前十五不但握有实力上的绝对优势,更重要的是在心态上也始终摆定了从高处蔑视狄弦的姿态,但现在,这种姿态有些动摇了。
但这样有用么?童舟还是觉得希望渺茫,狄弦的精神力现在应该不到平时的一小半,自己空有一身力气,在这样的顶级秘术士面前发挥不了半点作用。
“的确,老师怎么死的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是我害死了十三个兄弟,是我害得你四肢尽废就足够了。”狄弦说。“那样你可以站在被背叛者的位置上,无所愧疚地杀死我。但是现在,你动摇了,老师不是被我杀死的这个事实,无疑让你想到了更多。尤其是当你仔细猜测老师为什么会选择溢出的时候,对于那一次驰狼的陷阱,也许你会有更多的联想。”
这话时什么意思?童舟一愣,猛然一激灵:难道狄弦设计把自己的十四个兄弟送入驰狼的陷阱,实际上是老师授意的?他这么做用意何在?
十五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犹豫的光芒,但一闪而逝,他的眼神随即充满了杀意。童舟看出不对,一把将狄弦扯到自己身后,但她也清楚,面对着一个强大的秘术士,自己的这一举动完全没有任何作用。如果愿意的话,十五可以轻松地绕过自己杀死狄弦,而让自己不损分毫。当然了,他多半会选择最简单的处理,同时把两人一起炸成碎片。
“你选择得对。”狄弦嘲弄的意味更浓,“与其纠缠于往事让你分心,还不如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杀死再说。可是你忘了么?你来到这里最大的目的是寻找魅灵之书,而不仅仅是复仇。”
“杀死你之后,我有足够充裕的时间来找它,”十五冷峻地说,“相比起可能存在的机关和陷阱,现在我认为你更危险。”
“你说得对。”狄弦简短地回答了四个字,然后做出了一个让童舟差点跳起来的动作。
——他从童舟的背后伸出手,穿过她的臂下,环住了她的腰。
这是在干什么?童舟先是吓了一大跳,继而觉得很糊涂。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拥抱的动作,狄弦从背后伸出手,抱住了自己。
莫非是鸟之将亡其鸣也哀,狄弦在用一个拥抱表达他人生中最后的善意?童舟被狄弦这么搂着,觉得自己连头发都要立起来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转身给他一耳光还是应该适时地脸红一下。
但狄弦并不满足于这一搂抱的动作,他的双手继续向上,按到了童舟的脖子上,并且两手同时抓住了一样东西。
玉石。狄弦抓住了童舟戴在脖子上的那块玉石,确切地说,抓住了用来栓玉石的那根红线。该玉石是狄弦离开泉明之前留给童舟的,并叮嘱她戴在脖子上,可以替她暂时压制体内的精神力,所以童舟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
而现在,狄弦抓住了红丝线,在童舟反应过来之前,用力一扯。丝线断裂了,玉佩掉到了地上,裂成了两半,但狄弦似乎完全不在意,而是紧紧抓着红丝线,收回了手。
而就在这一刻,童舟感受到了狄弦的精神力,她一直所熟悉的那股强大到异乎寻常的精神力,就像忽然暴涨的潮水一样,这股精神力重新从狄弦身上迸发出来,几乎可以和身前的十五分庭抗礼。
“老师把系魂丝也留给你了?”十五的声音里充满了恨意。
“作为他唯一信任的学生,我当然可以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狄弦说话的声音已经中气十足,不复之前的衰弱,“你抓住我的时候,我身上所剩下的精神力不足平常的十分之一,全都贮藏在了系魂丝里,现在它们都回来了。我们之间的差距,或许就只剩下那十分之一了。”
童舟这下子总算明白了:自己又被狄弦算计了。从一开始狄弦就根本没有想要甩掉自己,正相反,他一直都在欲擒故纵,几乎是诱骗着自己一路追随而来,为他送来能够对抗十五最关键的法器——系魂丝。
狄弦无疑深知十五的谨慎,也深知只有自己失去力量,才有可能让对手彻底放心,才有可能得到面对十五的机会。所以他出发之前就把他自己放人了绝境,绝大部分的精神力吸入了系魂丝里,这样即便被尸麂线穿透,所损失的也不过是十分之一的力量。
但是这个该死的王八蛋并不告诉自己真相,反而把那块无足轻重的玉描绘得十分重要,骗自己藏在身上,童舟心里好不悲愤。万一自己不想戴呢?又或者万一自己觉得那根红丝线好难看——确实不怎么好看——顺手把它扔掉换了根新的呢?可惜世上并没有那么多万一,已经发生了的才是历史的真实。狄弦这王八蛋就像走钢丝一样惊险而完美地利用了自己。
“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狄弦像是看出了童舟的心思,“大不了回头让你揍一顿,但现在,你最好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十五的实力仍然占上风,残损的四肢反而激发了他对精神力的修炼,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他。”
九
童舟躲在一间茅草屋的外墙后,探出一点脑袋窥看着狄弦和十五的拼斗。两人站在浮岛上的一片开阔空地上,脚下谨慎地踩着步法,手指不断绘制秘术印,已经转了好几十圈,仍然没有谁发起进攻。童舟明白,高手相搏,稍微出一丁点岔子就会意味着重伤甚至于丧命,所以虽然两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放出半个秘术,她的心仍然悬到了嗓子眼儿。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彼此太熟悉了,光从步伐和手指的轻微运动,就能大致猜测到对方所选择的秘术方向。表面上看起来,两人只是在不断转圈,但实际上已经交换了超过四十个回合的秘术对拼,只不过谁的秘术都没有最终放出来,全都被扼杀在了绘制秘纹的阶段罢了。
“转的圈子越多,你越吃亏,”狄弦忽然开口说话,“你的四根义肢都依靠着你的精神力在驱动,这让你的消耗比我更大。”
“不会太大,这十年来,我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修炼,”十五说,“就算在这里走上一天,我的精神力仍然强于你。不过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
“提醒了你什么?”狄弦问。
“你无非是想让我分神,让我急躁,”十五悠悠然答道,“但要让你分神,似乎更加容易一点。”
话音未落,他就完成了秘纹的绘制,左臂抬起轻推,一股灼热的赤焰激射而出,冲向了远处的童舟。
童舟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浪迎面而来,顾不得多想,一个狗抢屎的动作生生趴在地上,那股热浪呼啸着卷过头顶,连头发都烧焦了几根。在气浪的冲击下,茅草屋的墙上洞穿了一个大洞,随即屋里屋外都猛烈地燃烧起来。这只是郁非系操纵火焰的初级秘术,但在十五的手下却具有如许威力。
而狄弦的秘术也同时发动。他使出了亘白系的风刃术,—道道肉眼看不见的风刃向着十五连环猛击,使他不得不用秘术凝成保护罩来抵挡。
“怎么样,着急了么?”十五咧嘴一笑,“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我只需要牵挂自己,而你却不同,多情的种子。”
他嘴上讽刺着狄弦,手上丝毫不停,在抵挡风刃的间隙,不断用流焰袭击童舟。童舟在浮岛上抱头鼠窜,身后的物体不断被击碎或者点燃,不久之后,所有的茅草屋都着了火,浮岛上烈焰熊熊。幸好用来做底座的圆木材质特殊,加上被水浸泡透了,并没有燃起来,尽管如此,这些圆木也被十五击毁了不少。
“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子!”童舟百忙中不忘破口大骂,“你就不怕你要找的那本破书被你自个儿烧成灰么?”
“幼稚!”十五摇摇头,“你以为魅灵之书是一本可以被毁灭掉的寻常的破书吗?”
十五的精神力已经完全发挥出来了,灼热的气浪令湖面的空气都变得滚烫,童舟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而狄弦不断换用不同的秘术,风刃、雷电、火焰、冰雪……没有哪一种能够穿透十五的保护罩。那是谷玄系的秘术,可以阻挡一切的秘术攻击。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和我的差距!”十五咆哮着,“失去四肢只能让我的精神力更加强大!”
他那张没有血肉的脸上布满了杀意,精神力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郁非秘术发挥到了极致,让浮岛周围的湖水都开始蒸腾起白气,童舟用尽全力抵挡着可怕的灼烫,只觉得自己置身于炼狱之中,无处不在的热量翻滚着,煎熬着,仿佛她的血液都要被蒸发掉了。浮岛在不停地颤抖,让人立足不稳,恍若地震。
狄弦咬着牙关,突然变招,不再使用风刃。他高举双手,向天空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唱,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云朵聚集在浮岛上空,紧接着一股寒流席卷而过,天空飘散起白色的雪花。雪在几秒钟之内变成了雪粒,一颗颗砸了下来,浮岛上的灼热开始消散,火势也开始变小。
“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十五狞笑着,“这种大范围的岁正法术并不是你所擅长的。为了救那个妞的命,你的精神力会加倍损耗的。”
狄弦不答,全力催动秘术,他从将天空落下的雪粒聚拢,其凝聚成数十支冰箭,向着十五激射而出。十五一扬手,冰箭瞬间在半空中汽化,只剩下缕缕白烟。
“我说了,你的精神力已经衰减得足够厉害了!”十五高喊着,“你没有机会了,我要把她烧成灰烬!”
他的手心聚拢了一团红色的火球,扭头开始寻找童舟所处的方向。但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竟然郡没有见到人。
童舟不见了。
十五原地转了个圈,却始终没有发现童舟的踪影,正在疑惑,突然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接着一股巨大的力最打在了他的义肢的膝盖上,把他整个人都击飞出去。
童舟从地上的破洞里钻出来,浑身湿淋淋的,大口喘着粗气。她本来只是从地面被击碎的破洞处跳进水里,以此逃脱火焰的灼烧,但刚刚入水,一个念头就产生了。她也不管行不行得通,憋足一口气游到了十五的下方,然后全力双拳击出。幸运的是,这个战术奏效了。
十五的两条假腿都被童舟刚猛的拳头打断了,这让他几乎无法移动,狄弦趁机抢攻,勉强扳成均势。童舟大大地松了口气,从地上捡起一根被炸飞的圆木,准备找机会再给十五一下子,这时候她却发现地面上有一个小东西在滚动,眼看就要掉进水里了。
童舟眼疾手快,把这件天氏羽族无比宝贵的法器抄在手里,一个聪明的念头冒了出来:为什么不用它消解掉所有秘术?那样的话,三人都没有秘术,凭自己的力气就能干掉十五了。
但问题也来了:这件法器怎么使唤?童舟把这枚石子状的法器捏在手里,左看右看也摸不着头脑,抬头看看战局,十五索性稳坐不动,通过烈焰的轰击又慢慢占据了上风。她情急之下,死命把法器捏在手心,破口大骂:“快点显灵,你这个废物!快点!”
忽然咔嘣一声,法器应言显灵……被童舟捏碎了。
坏了,闯祸了!童舟赶忙把碎片往地上一扔,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碎片上发出了汹涌的咆哮声,就像是有上千头猛兽在一起发出怒号,就像是神鸟大风展翅引起的海啸,就像是有千军万马正在冲锋而来。
碎片震颤着,一道令人不安的白光直冲天际,一股旋风从中产生,越刮越大,童舟赶紧躲到狄弦身边,看着那迅速生长的旋风。狄弦和十五电同时停止了拼斗,眼神里所包含的丰富信息让童舟直想一头载进水里淹死自己算了。
“你干的真不赖,”狄弦不知是真心还是在说反话,“千百年来,这件法器所吞噬的星辰力,都会释放出来了。”
“那会怎么样?”童舟傻乎乎地问,“我们会有危险吗?”
“我们会不会有危险不知道,”狄弦瞪了她一眼,“恐怕整个溟朦海都要被夷平啦!”
旋风在疯征生长,渐渐变成了可怖的龙卷风,浮岛完全无法承认那巨大的力鼍,瞬间被撕扯成无数碎片,三个人失去了立足之地,都落入了水里。童舟左手夹住狄弦,右手费力地在水里划着。她还想寻找那艘小船,但小船早被一个浪头打沉了。
整个湖面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旋涡,而龙卷风还在不停扩大,那些被吸取的星辰力淋漓尽致地释放着,在溟朦海中刮起剧烈的风暴。三个人都在水里勉力挣扎,利用秘术稳定住自己,但看形势都没法坚持太久了。湖水掀起滔天的巨浪,把湖面上的一切都席卷其中,浮岛化为万千碎片,在湖水中颠簸跳跃。老师的尸体大概是因为曾经溢出的原因,竟然长时间浮在水面上,看上去格外诡异。但几个浪头一卷,终究还是沉了下去。
“我害了你!”童舟忽然大喊起来,泪流满面地抱住狄弦,“我真是个笨蛋,总是拖累你!”
“别废话,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狄弦一面施术对抗风浪一面叫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能……等等,那是什么?”
从龙卷风的中心处,忽然有什么东西在上升。童舟眼尖:“是骷髅!好多好多骷髅!”
是骷髅。无数白森森的骷髅正在从湖底的淤泥里升起,在水波中蠕蠕而动,触目惊心。这些郁是当年失败的实验品,被老师扼杀并抛弃的实验品,在龙卷风的作用下,它们都浮出了水面,像是一只长久藏匿于水下的军队,在白昼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光。而在所有骷髅的上方,有一本黑漆漆的书正在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幽蓝色的光芒。
十五大喊了起来:“魅灵之书!你把魅灵之书藏到了湖底!”
那幽蓝的光芒诱惑着十五,但他在旋涡中自身难保,根本无力靠近。就在这时候,魅灵之书发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它脱离了水面,缓缓升到空中。
蓝光陡然闻变得强烈,而龙卷风的风势也变得古怪,它不但没有继续扩大,反而缩小了范围,慢慢席卷向那道诱人的蓝光,旋涡的中心也随之偏移——所有的风势都集中到了蓝色光芒附近,旋涡中心的力量陡然加大,将被卷入其中的白骨一片片撕裂、碾压成碎片,但大旋涡的边缘范围反而在缩小。
“风好像变小了?”童舟吐出嘴里的水,有些讶异。
“不是变小了,而是力量集中起来了,有机会!”狄弦一拍巴掌,“快抓住那根漂过来的木头,用力划,尽全力划,向西边划,这里离西岸最近!”
童舟听令而行,抓住一根浮木,用右臂使出吃奶的劲全力划水。狄弦不断用驱风之术改变着两人身边的风向,将浮木吹向西方。大约划了半个对时,终于不再感受到那种席卷一切的旋涡的力量了,童舟松了口气,回过头时,惊讶地发现龙卷风的风柱仍然高翔于天,气势似乎更加惊人,但其中却隐隐透出蓝色的光芒。而附近所有的水鸟都在拼命向着岸边飞去,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恐怖的灾变在靠近。
“那是魅灵之书本身的力量,”狄弦说,“十五没有骗你,这在书浸润了成百上千年的魅族的精神与灵魂,本身已经变成了一件独特的法器,羽人的法器被它的力量所诱惑了。”
“那结局会怎么样?”童舟问。
“要么所有的星辰力都被魅灵之书消耗光,要么羽人的法器把魅灵之书吞下去,不过我觉得后者不大可能,”狄弦说,“魅灵之书虽然邪恶,终究包含的都是魅族的菁华,不会被任何东西吞噬掉的。”
“那它还会继续害人,”童舟神色一黯,忽然想起点别的,“十五呢?他应法已经死了吧?他的腿都被我打断了,又只有一个人……”
“我也但愿他就这么送命,”狄弦长叹一声,“但他是十五,我不相信他会那么轻易地死去。总有一天,他还会来找我,还会回到溟朦海来寻找魅灵之书。”
童舟不说话了,抬头望着狂舞的龙卷风。小小的魅灵之书当然无法在这种距离里被肉眼看见,但它的蓝色光芒却不断透过旋风的包围闪现出来,龙卷风的声势越威猛,越显出魅灵之书的沉静和无所畏惧——假如可以把这四个字用在一本没有生命的书上面的话。但是谁又能说这本书真的没有生命呢?它至少包含了一整个种族的灵魂在里面,虽然这灵魂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十来天之后,狼狈不堪的两人终于回到了达密特的部落。童舟幸福地大吃了一顿手抓羊肉,夜晚的时候,她躺在草地上,吹拂着凉爽的夜风,看着天空中闪烁的繁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想什么呢?”狄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想你,想你的那些谎话,”童舟没好气地说,“这一趟你把我骗得好惨。”
“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狄弦说,“那正好说明了我信任你。我相信你不会扔下我不管,我相信你一定会来帮我,无论有多么大的危险,这才是我计策的核心。没有这种信任,一切都无从谈起。”
狄弦这番话难得的饱含真诚,让童舟听了大为受用。她斜眼看着狄弦:“喂,有一个问题我这几天一直想同你,当年你的兄弟们是怎么死的,真的是你师父下的命令么?”
狄弦沉默了许久。他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抬头看了一会儿星星,缓缓开口:“我当时那么说,只是为了打击一下十五,扰乱他的心神而已。事实上,那件事没有人主使,就是我干的。”
“为了什么?”童舟问。
“那将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任务,在此之后,老师就会开始把魅灵之书传授给我们,”狱弦说,“不幸的是,除了我之外,我所有的兄弟都对老师奉若神明笃信不疑。我的十四个兄弟个个都是杰出的人才,我无法想象他们日后会造成怎样的杀戮,怎样的惨祸。”
“我终于开始有点理解你为什么愿意毁掉蛇谷城了,”童舟幽幽地说,“你的确是个异类。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对是错,但是……至少我不喜欢战争,我喜欢骑马、牧羊、摔跤、躺在草地上看星星,虽然我是一个魅,我还是能做到这些,总比和人类打打杀杀好。杀死再多的人类也不能让我快活。”
狄弦微微一笑:“但我也并不算是完全欺骗十五。当我把我的十四个兄弟送入陷阱后,想起大家多年的情谊,心乱如麻,打算回到魅冢听凭老师发落。没想到刚刚回到魅冢,我就中了秘术机关,被老师抓起来了。当他发现只抓住了我一个人时,还相当惊诧呢。”
“他设机关捉你们?为什么?”童舟不解。
“这就是我没有说出来的秘密:老师自己也想要杀死我们,我只是先他一步动手而已。他钻研魅灵之书多年,已经渐渐被书中蕴藏的邪魂锁侵蚀,发现自己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于连喜怒哀乐都不受自己的控制,这让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所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只是魅灵之书的蛊惑。而另一方面……他总是做噩梦。”
“噩梦?”
“他说他总是梦见湖底的那些白骨。几乎每一天晚上,他都会看见那些白骨从湖底升起,包围住他,向他索命,追问他:你制造我们是为了魅族的将来,可我们本身就不是魅了吗?用魅的生命换取人类的生命,意义何在呢?”
“是啊,意义何在呢?”童舟喃喃低语,“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一个魅,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把九州大地上所有的人类都杀光,又能给魅族带来什么呢?”
“一个人每天晚上都被死人缠着,那种滋味是很不好受。我猜想,他大概也和我有了差不多的看法,辛辛苦苦耗费一生,却连自己都对这样的一生充满怀疑和畏惧,那又是何苦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我可以看得出来他的悔意,所以最终,当他听我讲完事情经过后,并没有丝毫愤怒,反而显得很欣慰。他告诉我,魅灵之书已经被他沉入湖底,现在他要做的,就是通过溢出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童舟轻轻摇头:“一生的理想,到头来变成荒诞的噩梦,何苦呢?”
“所以啊,人生短暂,要尽量抓紧时间多做些好梦,”狄弦懒洋洋地说着,也在草原上躺下,“多漂亮的星星。”
“确实很漂亮,这就是我喜欢草原的原因,”童舟捅了狄弦一下,“劳驾,借你的胳膊用用。”
她把头枕在狄弦的胳膊上,看着不断摇曳变化的星空,忽然觉得一种无法言说的莫名幸福充斥着心胸。那大概就是所谓平凡的生活罢,童舟想着,眼皮慢慢合在了一起。她希望自己还能梦见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