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舟尽量轻手轻脚,让自己的脚步声淹没在落雪中, 悄悄来到了距离主宅大约两步的鸡舍,那里养着几十只待客用的鸡。现在童舟就打算做一只偷鸡的黄鼠狼,从鸡舍里弄出一只鸡来,然后狄弦会用这只鸡做一个有趣的实验。

  但让她意外地是,鸡舍外竟然有两条大狗看守,让她不能随便靠近,否则这两只狗很可能狂吠起来,让她露了行踪。偏偏童舟和一般的魅不大一样,对秘术一窍不通,因此也想不出点什么招来对付这两条狗。

  早知道应该在饭桌上藏两块肉什么的,她气鼓鼓地想,这事儿分明应该是狄弦亲自来办,现在那厮在热乎被窝里睡得正香,倒把自己发配到这儿来干这苦差事,半分也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正在心里抱怨着狄弦,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她立即把头埋低,屏住了呼吸。

  怎么会是他?童舟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想起狄弦之前对她说的话,也就并不怎么觉得奇怪了。

  无利不起早,他想,应该是无利不夜游才对。狄弦这王八蛋虽然总惹人讨厌,但他对事物本质的判断往往都十分精确。这根本不是什么恶灵作祟,鬼魂附体,这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童舟屏息静气,看着向家貌似忠心的管家向钟走进了鸡棚,两条恶犬显然认识他,因此发出的是温柔的低呜。向钟拍拍两条狗的头,大摇大摆走进鸡群,很快提着一只被拧断脖子的死鸡走了出来。

  “这下子就水落石出了,”童舟很兴奋,“一切都是向钟在背后玩的鬼把戏。他自己杀害了那些动物,然后再栽赃给小孩。反正小孩心智不全,向钟只需要会一点离魂术,就可以在小孩入睡后给他下达一些奇怪的指令。这样的话,小孩儿就可以在梦游中完成向钟的指令,操纵他就是那么简单。而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小孩被盯得那么紧还能够‘莫名其妙’地抓住牺牲品,因为本来就不是他干的。”

  “向钟玩鬼把戏是一定的,不过未必‘一切都是’。”狄弦说。

  童舟一愣:“为什么不是?我亲眼看到向钟拿着一只鸡离开鸡棚的。”

  “你亲眼看到的肯定是没错的,小孩梦游也可能是真的,但那未必是全部,”狄弦手里摇晃着茶杯,“我对这个庄园当年的传说很感兴趣,也许并不都是自己吓自己的无稽之谈。你去好好睡一天休养精力吧,正好雪停了,我到附近的村庄里去溜达一圈。”

  “打探当年的那些传说?”童舟反应很快。

  “但愿那些当年知情者没有被恶鬼诅咒死。”狄弦打了个呵欠,“鬼爪子不应该伸得那么长。”

  “多此一举,我睡觉去了。”狄弦的呵欠仿佛有传染力,让童舟也感受到深深的倦意。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觉睡到黄昏时分,起床时听到走廊上一片嘈杂,看来是新来了不少客人。按照向烟梧的约定,两人会尽量和前来选货的客人隔开距离,所以童舟并没有出门去饭厅,而是摇铃召唤仆人来送饭。

  “今天又来了不少客人吧?”童舟问仆人。

  “其实就来了一拨客人,不过您如果听到外面吵得厉害的话,那是因为晋北的富商欧阳公子排场太大了,”这个仆人看来相当多嘴,“他光是妻妾就有六房,能不吵闹么?”

  童舟哑然失笑,想想向烟梧接待这些千奇百怪的来客也真够不容易的。幸好从客户的规模来看,他的宾客中不包括夸父——这世上也不会有夸父对单纯的奢侈品感兴趣——否则他只怕还得专门修建一栋给夸父的楼。

  等她吃完,仆人刚刚收拾了碗碟出去,狄弦就哆嗦着回来了,于是仆人不得不再送一次饭。看来虽然雪已经停了,山间的气温仍然低得够呛。童舟毫无同情之心地看着狄弦坐在椅子上慢慢催运秘术,直到他身体暖和到可以开始大吃大嚼为止。

  “不许跟我说晋北的欧阳公子养了六个老婆所以多我一个也没问题。”童舟先发制人,“打探出了点什么没?”

  “收获不小。”狄弦说,“关于那父子三人的故事是真的,而其后历代庄园主都被恶灵所困扰的传闻也是真的。那些村民里有曾被雇到山庄里做仆工的,告诉了我不少细节。比如他们亲眼见到庄园的大门被用鲜血涂上奇怪的符号,也亲眼见到血液流尽了的猫狗尸体。不过当中最有趣的一个故事,和我们眼前这个孩子很相似啊。”

  “真的有恶灵附体?”童舟瞪大了眼睛。

  “我已经说过了,所谓恶灵,鬼魅之类,不过是一个代称,”狄弦咽下嘴里的一块肉,“当然那个故事的确有意思。据说,在前是后三家都不堪恶灵骚扰而离开后,第四家图便宜而不信邪的人家搬进了山庄,结果一段时间后,他们家的女儿开始做噩梦,梦见那个死去的恶魔小孩变成了腐尸去找她。她还梦见那个小孩杀了她的宠物,结果宠物的尸体在那座坟墓上被找到了。”

  “难道那家人也有一个向钟那样的管家?”童舟这句话差点把狄弦气得噎住。他摇摇头:“朽木不可雕也……今晚再去给我抓一只鸡来。”

  这次轮到童舟吐血了:“开什么玩笑?向钟的小动作不是已经被我们发现了吗?干吗还要我半夜出去受冻?”

  “就凭现在是你求着我娶你,而不是我求着你嫁我。”狄弦冷冰冰地说。

  童舟在心里把狄弦诅咒了几百遍,眼看着夜色渐深,夜风渐起,已经停了的雪花又开始不安分地从天而降,遂决心做一个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坚决不唯男人马首是瞻。她自我安慰着: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的事情,只要想办法把向钟揪出来就行了,让我再到雪地里去经回冻纯属狄弦的脱了裤子放屁……总之一句话:老娘不去!

  这样不间断地自我安慰和猜测和向钟会使唤的离魂术差不多,念着念着自己就相信了。于是童舟心安理得地沉入梦乡,在北风的歌唱中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她本来已经做好了打算被狄弦好好训斥一顿,却没想到早饭之间狄弦带着满脸的赞赏来到她的房间。

  “看来即使是再劣的马偶尔也能有跑出好名次的时候。”狄弦的赞美仍然在任何时候听都更像是嘲讽,“没想到你竟然干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出色。”

  童舟一头雾水:“我干了什么?”

  “别像个五岁小孩似的,听表扬还非得让大人再复述一遍你的光辉事迹。”狄弦怪笑着,“不过这次你确实干得不错,居然能想到对欧阳公子最心爱的雷貂下手,够狠的。”

  童舟明白了:“欧阳公子的雷貂也被吸血了?可是……那不是我干的。”

  “什么?不是你干的?”

  “的确不是我干的。”童舟的脸从未像此刻这样看上去诚实无欺,“除非我也和向家的少爷一样梦游了。”

  【第四幕·第一个死者】

  欧阳公子是个有钱人。按惯例,有钱人必然养如下两种事物:妻妾和宠物。而欧阳公子比一般有钱人更富裕一些,所以他一气养了六房妻妾,宠物也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

  雷貂是雷州特产的一种小型貂类,行动迅若雷电,极难捕捉,但一旦捕捉驯化了,却又乖巧可人,懂得百般讨主人欢心,是只有宝贵人家才养得起的名贵宠物。欧阳公子养的雷貂通体雪白,性情温驯,是随着他娶的四夫人一起进家门的,公子对它宠爱有加,却没想到抵达山庄的第一夜,就出事了。

  欧阳公子晨起之后,按惯例发出一声呼哨,准备招呼他那只从来不需要关在笼子里的雷貂过来抚玩一番。但连续两三声呼哨后,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一下子意识到不对,连忙起身招呼带来的从人寻找。

  贵客的宠物失踪,这可是大事,管用向钟也连忙指挥全家仆人一同寻找,所谓人多力量大,不久之后一名向家的仆人发现了雷貂的行踪——

  它已经被钉在了山庄的大门上,那扇被童舟打倒又重新立起来的大门。在积雪的反射下,这只雪貂更加显得皮毛雪白,就连那张可爱的小脸也是一片雪白,要走得很近才能发现,雷貂其实已经身首分离,初切成两截。

  “这么说,真不是你干的?”狄弦以手托腮,皱起眉头,“这可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你确定不是向钟干的?”童舟问。

  狄弦用夸张的姿势指了指自己熬红的眼睛:“你以为我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一直死盯着向钟呢。昨天虽然只来了欧阳公子,但随从很多,他要分派的事务很多,所以根本无暇去做戏。何况今早找到雷貂尸体的时候,我留神看了他的表情,他其实是所有人中被惊吓最甚的人,你真该欣赏一下那张半秒钟之内就刷地白了的脸。”

  “难道有第二个人装神弄鬼?”童舟猜测着。

  “但愿如此。”狄弦说,“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客人越来越多,对我们而言既有好处也有坏处。一方面主人和管家都无暇顾及我们了,行动会更方便些。另一方面人那么多,我们自己恐怕也顾不过来。”

  “顾不过来就不顾呗,”童舟说,“反正我看到有钱人就觉得妒火中烧,如果他们能被恶灵吓得缩手缩脚,我其实是会在心里暗暗高兴的。”

  “你的心理到底有多阴暗啊……”狄弦摇摇头。

  不过至少在这一天, 心理阴暗的童舟并没有如愿以偿地看到太多热闹。作为有资格被向烟梧请来参加茶会的贵宾,欧阳公子的气度毕竟不凡,虽然他大概在心里极度地郁闷痛异,表面上却始终从容镇定,反过来劝慰暴跳如雷的向烟梧不必太过歉疚。

  但夜间的护卫明显加强了。不只是向烟梧的手下,欧阳公子的从人也都开始轮班值夜,还得有专人照顾四夫人——最宠爱的雷貂惨死,让她大受打击。这一年的茶会,开始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阴沉气氛所笼罩。狄弦却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气氛,在他看来,越是阴沉压抑的氛围,越容易激发出人们的交流欲望。事实上,在这一个本来令他很困倦的白天,他却并没有回房睡觉,而是游走于庄园中,和各色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让童舟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力。

  这一天又来了第三家宾客,来自宁州羽族的收藏家羽飞轩,加上之前到达的黎淮清和欧阳公子,向烟梧所邀请的四位宾客已经到了三位。这三人相互之间似乎都很热络,傍晚的时候一起聚集在一楼的大厅里,烤着火聊些与生意不相干的闲话,看起来好像只是来度假休闲的。但一旦人到齐了,“茶会”真正开始上深,他们彼此之间勾心斗角的竞价也就在所难免了。

  “做人就是得活得虚伪啊,”童舟评价说,“这些人在生意场上多半都是恨不能一口把对方生吞儿了的主儿,现在却要挂着客套的笑容互致问候,聊两句天气……这种时候我反倒觉得你更可爱些,从你嘴里钻出来的话虽然难听,但好歹都是实话。”

  “可惜我说尽了实话也没办法赶跑某些人,”狄弦长叹一声,“这说明某些人的脸皮比生意场上的大爷们更厚。”

  “某些人”板起脸:“快滚回房间去,老娘要睡觉了。”

  狄弦看来确实是困了,几分钟之后就从隔壁毫不客气地送来响亮的鼾声。童舟被吵得晕头涨脑,而她其实也并没有睡意,欧阳公子的雷貂让她对这座闹鬼的山庄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只是管家向钟利用小少爷所设置的布局,那么欧阳公子刚刚来到就损失掉的雷貂,又会是谁下手的呢?管家显然是想借助恶灵的传闻吓唬一下向烟梧,自己好从中施展一些阴谋,可被杀的雷貂又能说明什么呢?鬼魂真的出现了?

  这个念头让童舟先是身上一寒,继而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光是一个向钟施展骗术,并不好玩,再多一点变数才有意思。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慢慢沾染了一点狄弦的毛病,变得好事起来了。

  这是童舟在这座庄园里度过的第四个夜晚,第一夜,她亲眼目睹了叼着死黑猫爬行的向希泓;第二夜,她意外察觉到了向钟的阴谋;第三夜她睡着了, 结果欧阳公子的雷貂不幸丧命。看起来每天夜里似乎都会有点事发生。

  她在床上翻天覆地,猜测着杀害雷貂的凶手,猜测着今晚又会有什么小动物被吸干血液,直到夜深才睡着。蒙蒙眬眬, 她听到窗外风声大作,似乎新一轮暴风雪又要来到。那此凄厉的风声掩盖了其他的声音,让她无从察觉某几个时刻走廊上响起的轻微的脚步声。

  起床后,童舟在迷迷糊糊中隐隐有点期待,很想看着昨晚又有什么可怜的猫狗虫鱼乌龟王八丢了性命。结果一推开门,她发现外间的气氛凝重得吓死人,仆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似乎连话都不敢讲。狄弦此时正好从楼梯处上来,赶紧把童舟拉进了房里。

  “发生什么了?这次是什么玩意儿被吸干血了?”童舟问。

  “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玩意儿。”狄弦说,“向钟死了,而且就死在我们向希泓少爷的房间里,而且你说对了,他的血也被吸干了。”

  死人了,而且死的是向家的管家。童舟忽然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了。而且恰恰死在小少爷的房间里,更是显得诡异难明。

  “我们的结论是,管家就是利用离魂术摆布小孩,制造恶灵假象的幕后之人,对不对?”

  她问狄弦。

  “似乎是这样的。”

  “那现在管家死在小孩的房间里,能说明什么?”她接着问。

  “至少不能说明我们之前的推测是错误,”狄弦拍拍好怕肩膀,“不过是产生了的变数而已。从雷貂开始,变数已经产生了。”

  作为局外人,童舟没能亲眼去目睹那具尸体,但也听狄弦大致转述了现场状况。尸体是在天亮后被发现的,其时女仆按照每天的时候表去叫醒小少爷向希泓用早餐。鉴于这位小少爷近期脾气古怪,她并没有直接推门,而是小心翼翼地先敲了半天门。

  但门里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女仆大着胆子推开门,眼睛刚看清屋内的状况,就差点惊呼出声。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向钟,向家的管家向钟,向钟背对着房门,坐在椅子上,头略微偏向一侧,双手下垂,动也不动,而小少爷向希泓则面朝着门坐在床上,面部的表情仍然如过去若干天一样僵硬阴冷,但眼睛里却多出了一样东西,正是这样东西吓坏了女仆。

  那是一种深深的、渗入骨髓的恐惧,从来没有在他的目光中出现的巨大恐惧。

  那种目光就让女仆几乎想要转身逃窜,但她终于没有逃,而是走进房间查看了一下向钟,这一看终于让她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向钟圆睁着双眼,面孔扭曲,暗淡的眼珠似乎还带着难以置住的恐慌,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呈现出毫无血色的惨白,他的喉咙上有一条非常整齐的深深的切口,还残留总在一点血迹。

  女仆的叫声心动了许多人,狄弦当时离得太远,虽然立即冲进房间,房里却已经有了其他人在。他没法赶在其他人之前勘察现场的情况,只能粗略地看上几眼,随即快速离去。

  “那你发现了些什么?”童舟问,“不会是那个小孩儿真的发狂了吧?”

  “我不相信,但现场找不到其他证据,”狄弦很沮丧,“那些外行一拥而入,把地上踩得乱七八糟,连房间里的东西都碰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法再寻找其他的脚印了。”

  “小孩儿怎么样了?”童舟又问,“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光是向钟的尸体就足够把他吓得够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