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回想起之前向钟的反应,本来是想要把两人赶走的,但听到狄弦自称能“捉鬼”后,口风却软了下来,同意两人留宿。看起来,主人的确是遇到了极大的困扰,所以也在狄弦身上保留了一丝希望。可他究竟遇到什么难题了呢?九州大地上,真的有神鬼妖魔之类的东西存在吗?

  她在心里揣测着,但倦意慢慢涌了上来,同冰雪和寒风搏斗了一天,确实让人疲惫不堪。她连衣服都顾不上脱,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沉入梦乡。

  睡到半夜,她忽然惊醒了,在窗外呼啸不停的风雪声中,她隐隐分辨出一点其他的异响。那声音很轻,悉悉索索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地板。童舟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凭借着魅更加敏锐的听力,她发现这奇怪的声音来自于门外,似乎就在二楼的走廊里。

  童舟有些好奇,起身推开了房门。时值深夜,走廊上的灯火已经熄灭,但窗外的雪光透过窗户映照进房,仍然带来一点点光线。借助着那一丝微光,童舟发现走廊上有一个动物正在缓慢地爬行,看体型接近一只儿狼!该动物的嘴里叼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一股隐约的腐臭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童舟的和一反应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但她的拳头刚刚挥了一半,狄弦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别动手!”

  她只能硬生生地收回了拳头。这时候好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能看清地上爬行的是什么了,这一看让她的心脏猛抽了一下。

  ——那并不是狼或者其他的动物,而是一个人,一个少年!这个看来不过十三加上岁的瘦弱少年,以匪夷所思的姿势俯在地上摊开四肢,在黑暗的走廊上如野兽般爬行。而最让童舟吃惊的是他嘴上叼着的东西,那赫然是一只早已僵硬的、正在缓缓散发出腐臭气味的死去的黑猫。

  无论是怪异的爬行姿态,还是嘴里那只令人作呕的腐烂黑猫,都没有令少年苍白的脸上现上任何表情。他的整张脸显得麻木而死板,对走廊里的狄弦和童舟视若无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穿过走廊,向着通往一楼的楼梯爬去。

  走廊的另一头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一次出现的是管家向钟。他急速地穿越走廊,追上那个爬行的少年,把少年拎起来夹在了胳膊下,很快消失了。

  “那是什么?”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童舟忍不住问,“是食尸鬼吗?”

  “照我看,恐怕是活人被恶灵附体。”狄弦慢悠悠地说。童舟打了个寒战,正想再问,向钟疲惫不堪的声音响了起来:“没错,恶灵、恶鬼、游魂……随便怎么说,总这我家小少爷是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二位请早点休息,我家主人明早会来拜会两位。”

  【第二幕·痴儿】

  那个奇怪的少年离去后,童舟的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很久之后才再次入睡。半梦半醒间等来了天亮,隔壁响起敲门声,她知道那是主人如约而来了。看来觉睡不成了,但她此时也无心睡眠,昨晚看到的那一幕形成一个巨大的问号,让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

  “狄先生远来,我因为家里有些俗务要处理,没能亲自迎接,真是十分抱歉,”主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清雅中年男子,言谈十分礼貌,“在下向烟梧。”

  “向烟梧?名字挺风雅的,”狄弦点点头,“你还是用这个名字比较好听,比起‘向刚’之类的名字好多了。”

  向烟梧身子一僵,挥手摈退身边的其他人,命令向钟把门关上,随即他死死盯住狄弦,“恕我眼拙,不记得过去在哪里曾见过你。”

  “你不记得是正常的,因为你并没有留意我,只是我见过你而已,”狄弦说,“在雷州的蛇谷,我亲眼见到那个叫向刚的人,因为假装魅遭拆穿,被谷主赶了出去。”

  “蛇谷……”向烟梧的面色沉了下。蛇谷是雷州一处隐秘的山谷,那里曾经建造过一座只属于魅的城市,后来却毁在了人类手里。

  “只听说过魅冒充人,原来还有人冒充魅?”童舟很是惊奇。

  “这位向先生,是一个只在黑道中才享有赫赫声名的收藏家,或者说直白点,古董贩子,”狄弦说,“表面儒雅风流,内心阴险狡诈,不过在收罗古董方面的确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能力。他当年试图混进蛇谷,也是想要得到魅族手里可能持有的珍稀品——倒是一个很有毅力和冒险精神的人呐。所以总体而言,这个人并不招我讨厌。”

  向烟梧干笑一声:“狄先生见多识广。不知道你驱邪的能力是不是和你的见识一样高。”

  “不敢当,不过我已经判断出困扰着你儿子的一定是大麻烦,”狄弦说,“就总你敢于孤身冒充魅混进蛇谷城的胆量,能够把你吓着的东西不多。”

  “这世上能让我担心的事情的确寥寥无几,”向烟梧轻叹一声:“遗憾的是,我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狄弦对向烟梧的描述是精确的,这是一个只做大生意的人。他从来没有固定的店铺铺面甚至于正经的商号,在大多数时候也从来不做生意。然而每隔两年,他就会召开一次“茶会”,邀约自己的几位固定买家——个个都是大买家——前来品茶,同时把自己这两年新搜罗到的珍稀藏品拿出来展览出售。这个两年一度的看货会,已经成为了九州财力最强的几位古董买家的最重要聚会,而能够被向烟梧邀请参加茶会,更是面子的象征。虽然遗憾的是,每次能获得邀请的贵宾寥寥无几。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向烟梧先生的茶会,是全九州最重要的古董交易会。

  因此向烟梧对交易地点的选择也十分考察,既要不引人注目,还要有条件供人享受,并且每次都颇费心思地打造出一场盛宴,让来到的宾客满意。这一回,他花钱购买了位于雾琅山的这座废弃山庄,把主宅内部装饰一新,宛如宫殿,只等着客人们如期来访。但就在万事俱备的时候,意外的麻烦却找上了他。

  “很难想象我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儿子,并且还把儿子当成我生命中的重中之生吧?”向烟梧自嘲地笑了一笑,“但我的确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把儿子带在身边——混进蛇谷城的时候除外。现在他莫名其妙地受到分割,比让我自己被人捅上一刀还要难受。”

  “他受到了什么样的侵害?”狄弦问,“除了半夜叼着只黑猫练习爬行,他一定还做过些其他事情吧?”

  “请跟我来吧,”向烟梧说,“亲眼看看他现在的状况。”

  狄童二人跟在向烟梧后面,上到主宅的三楼,狄弦刚一看到孩子的房门就乐了:“我看你干脆直接用符纸建一座房子得了,这阵势连我都吓了一跳。”

  向烟梧没有笑:“只要能救得了泓儿,就算把我自己挂在门梁上我也情愿。”

  “但你也并没能阻止他昨天半夜里溜出来,对吗?”狄弦目光炯炯,“你那么有钱,为什么溜不索性多派几个人全天十二个对时把他看好呢?”

  “因为他一见到人就会这样……”愁眉不展的向烟梧推开了门。门刚一推开,就听见风声呼啸,几个乱七八糟的包括陀螺、木头鸭子等在内的硬物飞了出来。好在三人都眼疾身快,迅速闪开了。在这一刹那,童舟往屋里看了一眼,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坐在地板上,右手不停地抓起东西往外扔,左手还抱着一只硕大的布老虎,双目好似死鱼眼睛,紧盯着他们。

  向烟梧关上门,重重喘了口气,童舟这这才注意到,房门上有一块活动的木板, 估计是用来给这个发了疯的少年送饭的。想到“发了疯”三个字,她脱口而出:“这小孩……不就是发疯了吗?”

  “不大像,”狄弦说,“那种眼睛……太安静了,寻常发疯的人,很难有那样镇定的神态。甚至当他用东西砸我们的时候,都没有一丁点情绪的波动。”

  “而且,既然是我让人盯紧他的行踪,他也会……莫名其妙的抓住牺牲品,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向烟梧愁眉不展,“这也是为什么我相信这是恶灵作祟的原因。”

  他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少年扔出来的陀螺,转向向烟梧:“不过我有个问题,你儿子究竟几岁了?为什么还在玩那些幼儿玩的玩具?”

  向烟梧的神色略显有些难堪:“从年龄上来说,他已经十三岁了,可是心智……从来没有长大过。只是我惦念着亡妻的好,从来都舍不得弃掉这个孩子……唉。”

  按照向烟梧的说法,他的儿子向希泓从五岁之后,心智就停止了生长,说白了,就是常人口中的白痴儿。但他和亡妻感情深厚,不忍心抛弃这个儿子,反而一直精心照料,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开窍。所以一直以来,不管他到什么地方搜罗奇珍异宝,在什么地方开展两年一次的交易,都会把向希泓带在身边。

  为了今年的交易,他特地买下了这座山庄,因为该山庄长期以来都被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言所包围,以至于寻常的山民都不怎么敢靠近,正符合向烟梧“无人打扰”的要求。当然了,这也充分说明他足够有胆量,对于那些神鬼怪谈一向嗤之以鼻。

  但他没有料到,偏偏就是从不信邪的他撞上了邪。从他搬进这座装修一新的庄园后,儿子向希泓的状况就开始一天天地不对劲。在过去,虽然这个长不大的孩子性情显得有些孤僻,却也从来不会拒绝和人接触。而到这里以后,他开始越来越抗拒旁人的接近。

  向烟梧刚开始以为这是儿子来到一个新环境后的不适应,并不太在意,儿子不想见人,就让他自个儿呆着好了。结果两天之后,向烟梧发现,自己一直养着的一只观赏用的黄雀不见了。考虑到这只黄雀一直被关在结实的鸟笼里,不大可能是野猫所为,倒像是被人抓走或者放走了。

  半天之后,黄雀的尸体被从向希泓的房间里找到,发现时黄雀的血已经被完全吸干了。向希泓的嘴角涂满鲜血,一脸漠然地看着惊呆了的父亲。

  “从那一天起,泓儿就愈发地怪异。他一次次地在半夜偷偷溜出房门,第二天总会扔出不同的小动物尸体。以前为了让他不至于太寂寞,我想方设法为他搜罗了许多小动物供他玩耍,可是现在,那些动物一只只地被他杀死。我没有办法,只能任他下手,可等到那些鸟雀、兔子、猫狗、乌龟之类的小动物都死光了,他又会对什么下手呢?我简直不敢想象。”

  “他每次都只杀一只吗?”狄弦问。

  “差不多,也许是他每天……只需要那么多血,”向烟梧艰难地说,“可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虽然他的确脑子不够聪明,可无论到了哪儿,都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了吸血的妖魔?我不是不开始相信关于这座山庄的恐怖传言。”

  “什么传言?”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向烟梧说,“那时候,这座山庄里住着一个男人和他的一对儿女。他的儿子暴虐成性,经常以残酷的手段虐杀动物,就和……就和泓儿现在所做的一样。后来那个儿子在癫狂之下竟然挖掘了他母亲的坟墓,结果盛怒的父亲失手杀死了他。当父亲带着女儿搬走后,以后再住进这座庄园的人们,都声称他们遭受了恶灵的骚扰。据说那个恶魔一样的儿子阴魂不散,仍然在捍卫着他的领地。他的灵魂甚至会钻进他人的梦里,呈现出腐尸的姿态去恐吓人。”

  “但是你并不相信,所以买下了这座庄园,”狄弦点点头,“看起来,这个恶灵有点意思啊,它对别人都不骚扰,唯独对你,直接附体到了你儿子身上。是为了惩罚你的托大和骄傲?”

  “向烟梧苦笑一声:“我哪儿知道?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将感激不尽。”

  “我试试吧,”狄弦回答,“捉鬼这种事,谁也不能打包票。”

  【第三幕·管家】

  暴风雪渐渐平息,虽然天空仍然在缓缓地落着雪花,但山里的路况已经大为好转,在这一天傍晚的时候,向烟梧的第一位客人来到了,那是一个精干而不苟言笑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但向烟梧对他却十分尊敬,因为他所代表的,是富可敌国的南淮黎家。

  “南淮黎氏青一代的杰出代表,黎淮清,”狄弦在二楼客房的窗口看着黎淮清在向烟梧的陪同下走进主宅,“其实你要嫁人的话,嫁给这些年轻有为的美男子多好,干吗老是缠着我这样人老珠黄的风中残叶不放……”

  童舟索性不接茬,把话题带开:“你真的要捉鬼么?这世上真的有鬼?”

  “鬼无处不在,”狄弦回答得很狡诈,“只要你心里相信有鬼,那在任何地方都能见到鬼。”

  “如果我不相信呢?”童舟追问。

  “那就得想办法弄明白,鬼皮下面藏的是些什么,”狄弦屈起手指轻敲着窗台,“世上本无鬼,鬼都在人心里。”

  童舟琢磨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孩儿的鬼附身,其实是人为的?”

  “现在还不能那么说,”狄弦说,“总得把这个可能存在的人先找出来。”

  这一天狄弦并没有靠近向希泓所住的房间,却花了大把的时间在庄园里四处闲逛。向烟梧为了这两年一次的大交易的确花费了许多心思,光是服侍的仆从就有好几十个,以至于要为此单独修一栋临时住宅。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半山腰上,这么样一座庄园,尤其是那栋富丽的主宅,不免让人悄然有点土皇帝的感觉。

  而向烟梧存放货物的,只是三楼一个很小的房间,这倒是不足为奇,他卖的是古董珍玩,而不是粮食家畜,价值不在于体积大小上。不过考虑到他已经花下的成本,也可以判断出那些货品相当值钱。这个房间由几名一望而知身手不错的武士轮流看守,保证任何时候都有不少于六名守卫。狄弦尤其注意到,当黎淮清到来之前,护卫又增多了几名。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晚饭后敲着墙把童舟召唤过来。

  “那些还只是明面上的,”狄弦说,“我相信背地里还藏着些秘术士,而他带来的这些仆从,多半也是有两手的,至少那位管家绝对是个高手。”

  “你不去捉鬼救人,那么关心人家的财宝干什么?”童舟斜眼看着狄弦,“难道你想分一杯羹?”

  “那倒不是,”狄弦关上房门,“我只是要先了解一下这个小孩发病的环境,从医学上讲,个体的病症和周围的环境之间不是彼此孤立的。”

  “你又来装医学家……等等,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个小孩突然变成这样,也许和向烟梧的大生意有关?”

  “这只是个猜测,但这倦的猜测往往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狄弦说,“从来无利不起早,鬼也不例外。我怀疑孩子的发疯和这次的交易有关。”

  “随你怀疑呗,”童舟坏笑一下,“反正你负责动脑子,我负责跟着你蹭饭。”

  “我可得警告你,”狄弦严肃地说,“天下没有白蹭的饭。老子就算要养人,也只养有用的。现在老子就有任务交给你,快点去办!”

  童舟不情原地答应一声,听完狄弦交代的话,眼睛都直了:“喂,这么危险的活计你交给我去做?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你就一口咬定是你自己做的,别把我供出来,”狄弦板着脸,“这叫舍卒保帅!”

  童舟怀着满腹牢骚离开客户,但狄弦交代的命令总归还得去办。她耐心地等到亘时,正是前后两天交替的时候,整座山庄已经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雪花扑簌簌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