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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这么想…”西越武有点脸红,羿星椋从水中跃起扑向他的身影,肤光致致身形袅娜,留下的印象如烙印般。
“其实喜欢漂亮女人也不是错,承认就是了,真正的漂亮女人,就像是名剑美玉那样稀罕,”项泓说,“还不像名剑美玉般长久,女人总会老的。”
“这口气真色魔!你不是故意说些唬人的话说明你不是兔儿相公吧?”
“能否不要再提兔儿相公的话题了…”
“还不是你一直调侃我?”
项泓沉默了片刻,“我不是调侃你,只不过在你还没有阅览过天下美色的时候,一下子看见太美的东西,就跟吃毒药差不多。”
“不懂。”西越武只能老实简洁地回答,他确实不懂。
“其实龙大掌柜年轻时那番话是有道理的,登山,无非是乘兴而来,尽力而返。什么顶峰,都是扯淡,顶峰之后还有顶峰,你爬得完么?你出发之前,想必以为龙大掌柜便是第一等的大豪,而龙大掌柜眼里,他的大哥远在他之上,可是羿见城里那些大哥中,龙大掌柜的大哥能算第几?而就算是羿见城主,在皇帝眼里算得了什么?好吧,就算是皇帝,在这茫茫天下也未必所向披靡。顶峰?谁知道顶峰在哪里?”项泓撇撇嘴,“好比你见到郡主,便以为郡主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为之魂牵梦萦,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情都可能。可其实天下美人,比郡主尤胜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还是不懂。”西越武挠头。
“你以前顿顿吃糙米饭,忽然有一天吃了白面馒头,便以为馒头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为了抢馒头不惜拼命。可你还没来得及知道世上还有鸡鸭鱼肉这般好吃的东西,你就在抢馒头时被打死了。这时候馒头就是你的毒药,懂了?”项泓没好气地解释。
西越武闷头想了想,“可你知道世上还有馒头这东西,你能不想它么?”
“不能,所以说太好的东西就是毒药,因为你无福消受,你的福薄,而那东西太好,你受不起。好比蝼蚁,本来以为天下之大不过是它生活的树洞,也就了然此生了。可你让它知道天下比那个树洞大千万倍,它便想出去看看,于是被人一脚踩死。天下就是蝼蚁的毒药。”
“知道了天下之大,被踩死又算什么呢?”有人低声说。
项泓低头,看见那个名叫姬云烈的野兵背着长枪,从骆驼边跑过,冲向前面的高地。龙旗军确实是训练有素的野兵,即便车越只剩下那么一个兄弟,还是不忘占据高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看看,这种就是所谓亡命之徒啊!”项泓对着姬云烈的背影指指点点。
“说起来这片戈壁滩真是个没有王法的地方,不是亡命之徒也不来这里混啊。”西越武说。
“这片戈壁自古就是没王法的地方,以前这里是西华国的地盘,戈壁里两大沙民的部落,一个叫做白摩沙夷,一个叫做黑摩沙夷,不过是一些人喜欢白袍,一些人喜欢黑袍,穿白袍的拜巫女,部落里最有地位的是能生育的女人,穿黑袍的拜猫头鹰,说猫头鹰是天神的使者。”项泓遥遥地指向东方,“往东去是唐兀山,那里有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唐兀关,往西去是靠海的平原,原来西华国的大城都在那边,现在已经归属淳国了。这片戈壁在沙夷的语言里叫‘佛摩萨’,意思是‘魔鬼海’,因为太旱了,面积又广阔,除了少数的绿洲,活人的影子都没有。能够穿越佛摩萨的路就那么几条,在戈壁里,有水才有生路。沙夷叫它魔鬼海,因为以前试着走进戈壁深处的人都死了,沙夷就说是戈壁里的魔鬼吃了他们。其实大概是渴死或是迷路了。这么一片没用的地,虽然足有一国之大,西华国也懒得管。”
“所以杀人越货也没事?”
“那也不是,唐兀关那边偶尔会派驻军深入戈壁巡视,驻军不在的时候,还有两个沙夷部落不是么?月河湾就是白摩沙夷的地盘,那里有一眼神奇的泉水,称作‘碎月泉’,就那一眼泉,够养活成千上万人的。白摩沙夷靠着这一眼泉,做起了月河湾的大集市,为首的沙民可不穷,都穿金戴银。在月河湾,白摩沙夷的首领说话很有分量,他们是受了皇室册封的。当年蛮族入侵东陆,通不过唐兀关,想绕道戈壁,白摩沙夷和他们血战,为国尽忠。”
“那黑摩沙夷呢?”
“这一支倒是没再听说过,大概被白摩沙夷吞并了。”项泓说。
“项大兄你不但跟女人打交道是把好手,读书也很多嘛,我猜…你是有什么背景吧?”西越武压低了声音,露出鬼祟的神色,眼底一道冷光。
“这怎么说的?”项泓一愣。
“你别以为我没见过世面。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不对,”西越武幽幽地说,“你是帝都人,一定是!”
项泓脸色微微变了,沉默了片刻,他咧嘴一笑,“真没料到这个商队里藏龙卧虎,我疏忽了。还以为那件事过去多年,对我的通缉也该松懈了。好吧,在这没有王法的地方,说了也没大事,只要你不告诉别人,给我省点麻烦。我确实是…”项泓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那惊心动魄的三个字,“项空月。”
他有足够的信心,即便西越武碰巧看过了他的通缉令,心里有了猜测,可真的证实了他的身份,还是会动容。项空月这条命的价格是五万金铢,死的活的,只要送到天启城里去,都是五万金铢的赏钱。他值这个价钱,毕竟诸如“弑君”、“谋逆”、“行妖邪之术”等等足够诛几个九族的大罪都被安在了他头上,五万金铢买他的命,算得是便宜了。
“项空月?”西越武一愣,露出失望的表情来“你还真姓项?”
“怎么?”项泓点点头。
“姓项的可没什么贵族…我看你像个世家公子的样子,原来你还真是个画地图的,跟我这种行脚商比也不见得好多少嘛,我还以为你其实是什么贵族想跟你攀个交情呢…”
项泓听着他喋喋不休,很想把脸捂上。人人都有误判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的身份被看穿了,不如索性坦白,不过…显然他高估了这个行脚商的头脑。
第二天日暮之前,先行的姬云烈在漫天红霞之下冲上前方的砂坡,眺望远方沉默了片刻之后,把手中的乌金色长枪插入沙土中,解下自己束发的头巾扎在枪头上,坐在长枪下。
“月河湾。”车越眺望着那幅飞舞的头巾,和龙搭桥一起加快了脚步。
“月河湾!”燕老师跑着跑着喊了出来。
最后一群人简直是奔命似的冲上砂坡,视线尽头,暮霭中一片炊烟弥散,炊烟下,漫漫黄沙中央,躺着一座苍绿色的巨大城寨。一路行来,西越武很少能看见绿色,即便有些树木荆棘,也不过是沙枣、胡杨和红柳一类的,表面的树皮干燥开裂,树叶泛着苍黄、暗红甚至深褐色,蒙着尘土,不切开树芯你都猜不到它们是活着还是死了。而眼前的一幕,简直就是神迹,好似老天垂首造物,在把干燥的风和粗硬的砂石赋予这片地方后,恶作剧地把一滴来自越州密林的、把数万年草木精华沤烂之后所得的浓绿色汁液点了上去,非要让每个远行来此的旅人陡然看见这片绿色浮起于地平线之上,幸福得怀疑是幻觉。
“这就是月河湾?”西越武扭头问项泓。
“应该就是了,传说中拥有七十二眼圣泉,被神庇佑的土地,月河湾。”项泓低声说。
“足以支撑…万人的骑军!”他顿了顿,把后面这句话变成了嘴唇无声的翕动。
“那还愣着干什么?前面就是有酒有肉的地方,我们还呆着看风景?”西越武给骆驼加上一鞭,“驾!”
骆驼也知道前面就是歇脚的地方了,撒开四蹄,踩起一串风沙往坡下冲去。骆驼走路时前后腿顺拐,这时疾奔起来快逾奔马,身量又高,西越武和项泓两个屁股没有一刻能落稳在鞍上,总是颠在半空中。但是前方月河湾的巨大诱惑已经压过了一切,西越武一边加鞭一边高声欢呼,在头顶转着圈儿晃悠鞭子。
姬云烈一愣的时候,西越武已经奔出去好一段儿了。姬云烈脸色一变,拉过另外一匹骆驼,翻身上了骆驼背,直追过去。
利风有如蛇吐信子地声音,西越武根本没察觉,忽然感觉到一线铁锈的气息从鼻端掠过。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两指红,不由得抱怨了了一句,“见鬼…喂,兔儿相公,你对我搂搂抱抱什么意思?”
项泓脸色怪异,他的两手从西越武腰侧伸出去,抓住了骆驼的缰绳,让骆驼放缓了步伐,最后站定了。
“你倒镇定啊。”项泓低声说。
“流个鼻血怕什么?”西越武嘟哝着把两根手指含在嘴里,“这得舔舔干净,这地方放水多难得啊,好歹这血也是老子自带的…”
“什么鼻血?你那是箭伤!”
“箭…箭伤?”西越武懵了。
“慢慢地回头…要慢…”
西越武忽然感觉到了,风吹到他的脖子里,冷冷的,好似一条毒蛇在舔着那里似的。他后脖子炸起了麻皮,上身不敢动,只把脖子一点一点地扭转…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沙风里,平端着一具弩弓,弩臂上架着三支短矢,镞上泛着极深的乌青色。
“你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只怕你不是被他射死,而是自己把脖子折断而死,死法真是开亘古未有之先河!”项泓说。
西越武直翻白眼儿。他何尝不知道这上身不动单拧脖子的姿势难受得要命,但他身子发木,根本动不得分毫,脑子里嗡嗡叫,想的只是自己被毒箭射出血了,这回怕是要死了。他听说过那种乌青色的箭矢,沙民用蝰蛇的毒液涂抹生锈的铜镞之后,毒液会渗透进去,进一步侵蚀铜,结成越来越厚的一层铜绿,绿色越是浓郁,毒性越强。当地沙民迷信,认为生人血和毒液相融会增加毒性,因此杀人越多的毒箭毒性越强,所以沙民们家传的往往不是金银而是毒箭,几十年上百年地浸泡在毒水里,即使触碰到皮肤都会烫出青色的伤疤,见血则定然封喉…“他做得对,身子和手都别动。”姬云烈的声音从后面不远处传来。
随着他的话音落定,又有几个白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白巾蒙脸,每个人手里都端着那种配毒矢的强弩。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埋伏圈,进了这个圈子的人绝对无法同时防御来自四面八方的强弩。
“你们跑那么快干什么?我把头巾拴在枪上,是提醒大家不要越过枪的位置,前面似乎有危险!”姬云烈低声说。
“我以为你想插个旗纪念自己发现了月河湾…”西越武的声音如同风中枯叶。
“低僧,他们现在齐色,我们都曾刺猬了。”有人在旁边低声说,“憎定!”
项泓慢慢地扭头,看着萧子陵和姬云烈共骑一匹骆驼在旁。他直视前方,伸手按着背后长弓的弓背。他不敢抽弓,这一抽就破了此刻的死寂,只有一人的时候,对方的杀气如蛇,此刻越来越多人现身,杀气交织仿佛堆起了通天的云山,死寂一破,杀气势必化作箭雨倾泻而下。
“萧子陵,你也看出这里有埋伏吧。”姬云烈问。
就在姬云烈翻身上骆驼飞奔而出的时候,萧子陵也鬼魅般地跳上了骆驼背,两个人都是马上的好手,动静间悄无声息,直到骆驼奔跑起来姬云烈才意识到萧子陵也上来了。
“不四…我看里们都跑,也急仄去月河湾洗个澡…”萧子陵实话实说。
项泓默默地捂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萧大兄,你们马贼都是好汉子,你跟我说个真话,被毒箭射中了,还有得救么?”西越武声音颤抖。
“没得救,一定死!”萧子陵声音坚定。
“当真?”西越武眼神空洞。
“仄蝰瑟毒箭,毒性非藏凶猛,老人梭世上的毒,九层都棱被蝰瑟毒以毒仨毒给解了,里要是被别的毒瑟咬了,吞一剂蝰瑟毒就棱解,里要是中了蝰瑟毒…”萧子陵侃侃而谈。
“中了蝰蛇毒怎么办?”西越武忽然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往戈壁里走,越远越好,去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死得像个怎憎的蓝人!”萧子陵说,“因为死于蝰瑟毒,里的血会从红变绿,越来越粘,最后把血管堵死,眼睛鼻孔都绿色黏糊一样的血,眼租都爆开…”
西越武一个翻滚跌下骆驼,坐在沙地上拍着地面号啕大哭,“娘嘞,儿子不孝诶,儿子这番是要死了,你老人家还在家里吃苦,儿子没用诶,还拿你的嫁妆当了换钱做买卖,嫁妆跟你一辈子,老爹死的时候都没拿出来当了换葬仪,结果就给我糟蹋了。我死了没什么,可娘嘞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外婆家的舅舅又得欺负你,我那几个杀千刀地舅舅不是人,打小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看不起我们家…”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声响彻云天。
所有人都傻眼了,一时间不知什么状况,那些持弩弓的白袍人愣了一下居然也没有发箭,因为空气中凝滞的那股杀气都被西越武的哭声冲散了。
“收声!你疯了!你这是催他们发箭呢?”姬云烈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萧子陵更惨,他是个大舌头,此刻只能干张着嘴,嘴大得足能塞进一个柿子。
“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了!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中了蝰蛇毒死路一条,我又不是马贼,不想当什么真正的男人,我就是想起我老娘来心里难过,你又没有老娘你怎么知道我多难过?”西越武撒泼大喊。
姬云烈的脸色忽然变了,这一路上同行,这野兵始终冷着脸,不笑不悲,面瘫似的,这是第一次,几个人居然都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悲戚,那双没有温度的黑瞳一闪,被他以低垂的眼帘盖住了。
“起来吧,你没中毒,射你那支箭被我抓住了,你抬头看看,再闹下去,那些人会把你射成刺猬。”姬云烈低声说着,把手中的一枚箭矢扔在地上,纯铜的镞表面生光,显然没有淬毒。
西越武满脸悲颜一下子换成痴痴的笑,可是一抬头,吓得几乎失禁。那些浑身裹在白袍里的人都把弩弓对准他了,大约上百毒箭,若是真的一发,只怕他不必走到沙漠中就能“像真正的男人那样死去”了。他木棍那样站在原地,这下子连手指都不动一下了,好不容易发现命还没丢,这可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喂,马贼兄,这到底是什么阵仗?月河湾就在前面,在这里居然还有你的同行?他们是要杀人呢还是越货呢?这弓都拉开了,怎么也说说话,把道儿划下来嘛,让我们这样当木偶也不是回事儿。”项泓说。
“我怎么兹道?”萧子陵一瞪眼,“我不四本地人!”
“你是个马贼,靠戈壁滩吃饭,你不是本地人?”项泓一愣。
“祖籍青石,”萧子陵说,“我四马则,但我四外来户的马则。”
“上来就动用毒箭,是要杀人。”姬云烈低声说,“我猜他们是被人杀了父母,为亲寻仇。”
“这你都看得出来?慧眼如炬啊!”项泓惊叹。
“因为他们都穿着孝…”
“呸!”萧子陵这个“呸”字倒是字正腔圆,“他们一族人都窜白,他们就四月河湾的组人,白摩撒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