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骖探头过来,指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一道蓝线,“这不是子月河么?在这里往东一百五十里的地方打了个折,我们叫它月河湾。”

“正好,还没给这河起名字呢。”项泓拍掌,“子月河这个名字就不错。按照古籍记载,这条河本来是唐兀山中几条山涧汇集成的,之字行走穿过这片戈壁,一直向西没入杏陵河,和帝都平原的水域交汇。”

项泓取出笔和墨盒,呵气在笔尖上,写下“子月河”三个字。

“有了这份图,走这条道就方便很多了。”季骖说,“这图卖多少钱一份?”

“明码实价,只收您一千五百个金铢。”项泓满脸都是一个“我是个本分生意人”的表情。

“一千五?你想钱想疯了吧你?”西越武瞪大了眼睛。一千五百枚金铢是笔大钱,一般商户辛苦一辈子,未必能赚到这么多钱,西越武梦寐以求的那种店铺,足可以买下十间。

“一千五可是我画完地图卖出去的价格,人家倒手转卖,还不知道多少钱呢。”项泓把卷轴收了起来,“我只是赚点手艺钱。”

“我知道,是淮安城的‘写经堂’吧?”燕老师淡淡地说。

“这位怎么称呼?看来是内行人呐,写经堂悬赏征人画这张地图已经六七年,一直无人敢摘榜,所以标价越来越高。”项泓说。

“我姓燕,你跟他们一样叫我燕老师就行了。我不是什么内行人,不过整个宛州出这么大价钱征人画地图的,也只有写经堂一家。”燕老师挠了挠头皮,“我们这样的粗人没画地图的本事,干看着眼红。”

“你们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戈壁滩的地图也值那么多钱?这里没什么出产,也没有人口,空着这么大一片地方都没诸侯愿意来占,要这里的地图…难不成是哪位有钱的东家要在这里开荒?”西越武上下打量项泓,觉得这位公子全身上下都荡漾着一层金铢的颜色。

“这里离帝都不远啊,要买这份地图的人,估计是想要去帝都开荒吧?”项泓眯起眼睛笑了。

“两位聊着,我和季骖四周转转去,这年头戈壁里不安稳,有马贼的。”燕老师站起身来。

看着燕老师和季骖两人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里,其他的人又都没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西越武用肩膀撞了撞项泓,悄悄伸出一只手来,勾勾手指,“嘿!”

“什么意思?”项泓不解。

“开什么玩笑?你懂的!”西越武双眼炯炯有神。

“我…我以前是觉得自己蛮有学问,什么都懂点,可是你这眼神太暧昧了,我是真不懂…能解释下么?”

“装傻!”西越武一瞪眼,“刚才不是我,哪那么容易就让你在这儿歇脚?大伙儿还不是看我的面子?这月黑风高的,周围又是马贼横行,你被撵出去肯定是死在路上了。怎么样,救命之恩,拿钱相报吧?”

项泓挠挠头,“是说你叫我那声‘哥哥’?这‘哥哥’一声收费几何啊?”

西越武装模作样地拿起脖子上的黄铜小算盘,劈里啪啦一打,“哪能论‘声’收?你看我这么算,我看你读书识字,长得又跟兔儿相公似的俊…”

“不好这么说…”项泓插嘴。

“我算你一年画一张地图能赚一千五百个金铢,看你样子也就二十多岁,再画四十年不成问题。那你这辈子能赚六万金铢。要不是我救你一命,这些钱全得泡汤,我大人大量,一百个金铢里抽你一个,一共六百个金铢的救命钱,怎么样?”

“你是行脚商么?其实你就是马贼吧?这是所谓趁火打劫吧?”项泓傻了。

“六百金铢老重的,我看你身上也不会带着那么多。我看你行囊里那么多张地图…不如你送我一张?”西越武舔舔嘴唇,“反正你这样读书识字的人,转头就画一张新的。”

“你当我画一张地图那么容易?一张全图要拆成很多小片,一张一张地画,这里面全部的地图凑起来才卖一千五百金铢,还缺了最关键的一张。”

“最关键的一张?”西越武一愣。

“对,就缺月河湾那一张。”

“你也是要去月河湾?”西越武脱口而出。

“你说‘也’,那么你们也是去月河湾?”项泓反问。

“年轻人,月河湾那个地方,最近去可不是好时候啊。”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商队的头儿龙搭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们身后,嘴里叼着的烟锅里发出隐隐的红光。

“有马贼?”项泓问。

“不,是有官兵。”龙搭桥意味深长地说。

凄厉的啸声破空而来,篝火中“嘭”的一声,纷纷扬扬的火星腾起。

“马贼啊!打劫啊!”西越武看清了篝火里的东西,蹦起来就喊。

一枚雕翎长箭插在篝火里,箭羽毕毕剥剥的燃烧着。

那枚箭的时候贴着西越武的额角,只要稍微偏差几分,西越武的颅骨已经被洞穿。路护们一齐拔刀,燕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闪了回来,此刻俯身扑过去,飞起一脚想把火堆踢灭。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暴露在箭矢下只有死路一条。

“谁都不准动!”黑暗中传来了低喝。

燕老师的腿悬空静止。随着那声低喝,第二箭擦着他的靴子射来,射断了他束靴的皮带。篝火旁所有人的身形都凝固了,有的刀半出鞘,有的抱着脑袋张望,有的则是闪身要扑向大车边隐蔽,可一瞬间都成了木偶。相比同伴,西越武的反应显得他更识时务,他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停在俯拜下去大喊求饶之前。

一片死寂中,项泓居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因为西越武正好面对他,两眼骨碌碌乱转。

“笑!笑!不怕死你就笑!我是拜马贼大爷,可不是拜你!”西越武压低了声音。

下风风向,火把一根挨着一根燃起,照亮了那些身披铁甲的身影。那是一支相当整饬的队伍,散开为一道长弧,每个人都乘马,手中是森严的长武器,刃口流动着寒光。

没有勉强反抗是对的,那些人显然是行家,逆风逼近,气味和声音都被风带走,马蹄又裹了起来。路护里虽然有几个好手,但是直到对方逼近到弓箭射程之内都没能察觉。

一面苍蓝色的旗帜被展开悬挂于长枪上,旗上是一头倒悬在天的龙。

那队人带马缓缓逼近,足有百余骑。近看起来,这支队伍就显得潦倒了,铠甲武器都没有固定的制式,战衣也肮脏破旧。队伍里多半都是些瘦削的年轻人,脸颊下陷,四顾的目光里透着股野兽的味道。领头的武士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头高过东陆马一尺有余,是地道的北陆种,背后跟着的一匹黑马上,一个黑甲的年轻人手中握弓,刚才奇准的两箭想必就是他射出的。

“是龙旗军的爷们?”龙搭桥迎上去,谄媚地笑。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那些不是马贼,而是一支有名的野兵“龙旗军”,那面龙旗就是他们的标志。野兵不归皇帝或诸侯管辖,是私聚的武装。文皇帝在位时,蛮族入侵,小股的蛮族人在整个中州地面上流窜,防不胜防,地方上的大家族就招募武士保护村镇。皇帝和诸侯有意借助这些力量,就赏赐他们印信和旗帜,因此野兵极盛的时候,中州地面上足有上百支野兵。但是蛮族人退出中州后,野兵就越来越少了,仅存的几支也在干路护的活,保护商队收取佣金,偶尔协助诸侯清剿盗匪,拿点赏金,有些也暗地里做点马贼的勾当。

龙旗军一直在这片戈壁上来往,龙搭桥和他们有点交道。

参加野兵的都是些潦倒又不惜命的武士,在宛州大城镇里,这种人跪下去给龙搭桥擦鞋都不配,不过在这片靠胆气和力量吃饭的戈壁里,龙搭桥也不得不低头。

“哟,是龙掌柜,我还担心是马贼呢。”龙旗军都护大大咧咧地接过龙搭桥递上来的一张金票,龙搭桥的见面礼是张五十金铢的金票。

“龙搭桥龙大掌柜不愧是做大买卖的人,一出手就看出来了!”西越武竖起大拇指跟项泓说,觉得自己能跟龙搭桥一路,脸上有光。

项泓却完全没在意龙搭桥那边的事儿,隔着一片人头,看着龙旗军都护马后,那名持弓的年轻人艰难地翻身下马。

“一个小年轻有什么好看?要看就看大人物。”西越武嘴里说着,却不由地跟着项泓看去。

他愣了一下,明白了项泓为什么看那个年轻武士。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觉得他在这支队伍里有点突兀。

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件久未上油的黑鲮甲,胸甲上的徽记被磨掉了。很显然,那原本是一件诸侯军的制式铠甲,但是主人不希望有人通过徽记追寻自己原来的身份。稀稀拉拉的胡茬子让他看起来有点颓唐,脸色苍白,像是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