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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大兄,这是…”
西越的话音没落。围着火堆的十几个人影同时起身,围成半个圈子逼了上来。黑暗里一双双眼睛闪着微光,像是群狼。西越武的脸儿唰地惨白,商道上什么人都有,敢往这种亡命的地方跑的,不乏亡命之徒,有些没准儿以前做的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听过的,以前有的行脚商搭人家的商队,就此消失了,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风干的尸体挂在枯树上。
他忽然想起一个要命的事情,这些天来,他始终没弄明白这支商队贩卖的是什么。
讳莫如深的商队,本来就透着种种奇怪。
西越武惨叫一声,一蹦三尺,没头没脑地往黑暗里面钻去。还没跑出几步,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失去了平衡。
“死了死了,前有猛虎后有追兵!”他抱住脑袋往地下一躺,蜷缩起来像只虾米。
脚步声围了上来,不知道多少人,他们嗬嗬地笑。西越武不敢睁眼,扯着自己头顶的软帽把眼睛盖住,生怕长刀落下,看见自己的血溅出来。他生来就胆子小,怕见血,现在只盼着对方的刀快点,下手利索一点。
有人抓着西越武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一把扯掉他脑袋上的软帽。不知道多少只巴掌劈劈啪啪打在他头顶,把他给打懵了。西越武战战兢兢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才发现围着自己的都是商队的路护,拎着自己的是个老头子,嘻嘻笑着。
老家伙是路护的头儿,看外表足有六十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做这个苦活儿。裹着羊皮袄,一付羊倌的模样,平时扣着皮帽子,抱着一口刀,腰躬着,一路上总望着远处抽菸,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也不知道怎么那些路护对他还是恭恭敬敬的。这时候他站直了,高瘦得像是一杆竹子。
西越武想了起来,火堆对面那个鬼怪的声音就是这个老头子,大概是捏着嗓子说话的。
“大兄…大兄…没钱…真没钱!”西越武哭丧着脸。
“没钱你跑那么快干嘛?我们还以为你怕我们惦记呐?诶?西越兄弟,说起来你不是腰疼么?老哥几个都惦记你,帮你打热水去了,刚刚过来看看你的腰,怎么你就飞跑起来?难道是个女孩家出来走商道的?怕我们看了不好嫁人?”老头子嘿嘿笑。
路护们也都嘿嘿笑。
西越武明白过来了,心落回原地,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哼哼唧唧地,“人逢大难,就算没腰也跑得动路!”
“那是那是,”老头子一拍他脑门,“鸡鸭没腰,也跑得飞快,雁子没腰,还会飞呢。”
西越武知道这下子反正是没法子偷懒了,干脆认怂,耸拉着脑袋,再也不说话了。
“行了行了,燕老师,咱们别跟一个孩子计较,他懂什么?”远处有个声音传来。
商队的头儿龙搭桥说话了。听这个名字大概不是真名,不过能被人送这个外号,看起来是条条路上都能吃得开的角色,这些人里数他对西越武最好。
被称作燕老师的路护头儿谁也不待见,但是对龙搭桥的话还听几句。他在西越武的脑门上拍了一掌,“年轻人,本分点儿,别尽耍小聪明。”
“自己打水去,今晚上睡远点儿!看着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那是燕老师的学生,路护都叫他季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背着一杆长枪,一付英姿飒爽的样子。西越武最看不惯这种英姿飒爽的人,看着他的背影老恨不得季骖从马背上摔下来。
“行行行,诸位大兄说话,兄弟敢不听么?人在屋檐下,那是不得不低头啊!”西越武被这群路护玩了,心里生气,没地儿发泄,只好抓了块石头往地下使劲一拍。
“喂!你谋财害命啊?”他的石头被人架住,有人在黑暗里焦急地说。
燕老师一怔,“噌”一声,一柄青灰色的利刃出了鞘。他自负耳力,能够在疾驰的骏马上听出后面的箭路,却没有注意几步之遥一直有个陌生人。
“火把!”燕老师合身扑上,长刀直插那个声音的所在。
“我只是个无辜的路人啊!”那个人大喊。
这句话让燕老师手下微微收了力量,长刀停顿,火把被扔了过来,照亮了地下一个披着灰色风袍的人。
“妈的,不是个兔儿相公吧…”持械围上来的路护中有人喃喃地说。
宛州人把被包养的娈童叫做“兔儿相公”,是叫人看不起的一种人,身为男人,却要如女人一般伺候男人。可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来,却带着赞叹的口气。被燕老师压住的那人风帽脱落,显然是个男子,可眉目如墨写,白皙如玉石,在这样的戈壁中见到这种俊美得生辉的男子,不叫“妖怪”就不错了。
“不好这么侮辱人吧?”年轻人苦着脸,“兔儿相公?那是要脱光了伺候男人的…话说这位老兄,看你年纪一把了,看清我不是强盗了…还压我身上干什么?”
静了片刻,路护中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燕老师脸上有点挂不住,起身抖了抖衣裳。年轻人确实不像什么危险的人物,随身连武器都没带,背后的行囊里插着一个个卷轴,看起来是个读书认字的人。
“在下项泓,帝都人,在附近迷路了,好不容易见到商队,总算得救了。能借地儿烤烤火么?”年轻人起身向着四周拱手。
“你一个人?”燕老师上下打量他。
“其实是有同伴的,不过同伴不义气,他们拾柴点火的时候,我去远处解了个手,回来人都不见了…”项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
“这个懒劲儿,倒是和西越武你一个德性啊。”路护中有人说,“是兄弟伙吧?”
西越武眼珠子一转,转身握住项泓的手,“哥哥!”
项泓眼珠子也一转,“弟弟!”
路护们都笑了起来。
“我们兄弟都是搭伴儿的,诸位大兄多照顾哈。”西越武点头哈腰。
“行!出门在外,都要给个方便的。”龙搭桥在远处说话,“随便坐吧。”
行商们让出了一个缺给项泓坐,仍旧各自说话,并不太理睬他。也不必多说什么,来这种凶险地方发财的人,总有些秘密不好说。项泓就着火堆搓手,直到一名行商们从怀里摸出装茶叶的铁皮盒子,热腾腾地泡了一杯雾雨茶。
茶香一起,项泓就抬起头来,“旌旗双剑啊!”
随身带茶的行商惊喜。那茶确实是最上品的“旌旗双剑”,新茶采于阳春三月,梅雨之前,仅采摘一颗苞芽两片嫩叶的茶头,炒制之后卷曲如珠,泡开后每一芽都是上顶一片旌旗,下面两柄小剑,于滚水中悬浮。
“公子品一品?”行商把茶杯递了过去。他嗜茶,自觉是个风雅人物,怀揣好茶和这些只喝五个铜钿一包茶末的商人们同行,不能不有锦衣夜行般的失落。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识货人,他当然不愿放过。
项泓也不客气,轻轻啜饮一口,让茶水在舌尖上滚了滚,微微点头,“嗯!好极了,茶是嫩茶,摘的手法也好,炒制更是第一流的。尤其这戈壁里的水,有建水白云浦的水品,绝配这茶。我当年喝过宛州岚山直供皇室的雾雨茶,只有十八株茶树的‘滴翠十八株’,也就和这个差不多。”
他说着把灰色的风袍褪了。下面是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衣,长路行来,不染尘埃,映着红红的篝火,成了晚霞的颜色。
“公子是做生意的么?居然也懂茶,当真是个风雅的人物。”好茶的行商大赞项泓的品味,顺便显得自己在这群商人里绰而不群,可以和这位世家公子对坐问茶。
“也不是风雅,我年轻的时候生活困顿,无钱自养,曾在茶店里当过两三年茶博士。品茶对我来说是吃饭的本事,当然是要练精的。”项泓正色,“掌柜的要是想在宛州买新茶,没准儿我还能叫我先前的老板给您打个折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行商心里好一阵子失落。这好茶买来不易,落到一个打杂工出身的茶博士嘴里,真是可惜了。
这个项泓怎么长着一张公子的脸,却没个公子的命呢?他也不好把那杯茶从项泓那里收回来,只好扭过脸去不理他了。
“不过打折的事情还拜托项兄弟帮我问问…”行商又扭回头来。
“好说好说。”项泓一叠声地答应。
燕老师给火堆添了几根枯木,在项泓身边坐下,“兄弟看着不像做买卖的,干什么营生?”
“没什么固定的营生,什么赚钱干什么,最近是帮人画地图。”项泓拍了拍自己行囊里的卷轴。
“地图?这方圆几百里,除了沙漠就是沙漠,这里的地图有什么可画的?”燕老师瞥了他一眼,“兄弟可别诓我们呐。”
项泓抓过行囊,他的行囊是细竹扎成的一个个格子,每格皆有一个卷轴。他抽了个卷轴出来铺开,桑白纸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山川地貌,注解用的却是谁也看不懂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