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巡逻军士拦住了他,“扈都统已经睡了,项秘书找都统是有公事?”

“事急,要死人了。”项空月说。

“死人?”军士一愣。

“死皇帝!”

“项秘书说什么笑话?这话可是犯禁的!”军士脸色变了。

“跟你说也没用,叫扈刚起来!”

“项秘书!你虽然是我们都统的好朋友,可这里毕竟是军营重地!你说着该杀头的话,还不把兄弟们放在眼里,别怪我翻脸!”军士也是一股横劲儿。

项空月从背后被叶雍容抓了出来,“这位是羽林天军幕府参谋将军,你的职级比叶将军低了几级?叶将军没治我的罪你废话什么?”

叶雍容无声地叹口气,沉着脸,什么也不说。她腰带上挂着羽林天军幕府的徽记,是堂堂正正的军官身份,一眼看得出来。那个军士看着这么一个明艳照人的女孩,这么一身红甲,又是这样的身份,一时间有点发愣。不知道这个小小的项秘书在哪里结交了如此有力的人物。

“扈刚!”项空月又喊。

“什么人?”有个粗豪的声音从一处亮着灯的营房里传来。

项空月拉着叶雍容的手,冲过去,二话不说,一脚踹开营房的门,“扈刚,有场脑袋换富贵的好赌!你赌不赌?”

叶雍容往里看了一眼,“呀”一声,把眼睛捂上了。

她立刻后悔了,在这些男人面前,终究还是露了女孩的怯。

营房里是一种叫人作呕的味道,混合着脂粉香、肉味、酒气和男人的汗臭。火盆上一只大锅里是褐色的浓汤,咕嘟嘟地不知道炖着些什么,一张桌上几杯残酒,地下扔着几件红裙绿袄,满是油污的帐子后,赤裸的一男两女惊得坐起。那两个女人显然出自什么下等的妓院,姿容说不上美,满脸铅白粉因为害怕簌簌地往下掉。

“项空月你发什么猪头疯?”男人怒吼。

项空月根本不回答,上去几步把那两个赤裸的女人从男人身边拉开,抓起地下的衫裙扔在她们身上,而后一脚踩在床上,消瘦的身体前倾,直欲凌压熊虎般的男人,“我才是头猪!我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要和你分享!你却在这里睡女人?”

“建功立业?”扈刚一愣。

项空月也不回头,竖起拇指往门边一摆,“我和羽林天军幕府的叶将军刚刚听闻一件大事,是为皇室建立功勋的好时候!要不要听?”

扈刚看了一眼叶雍容,眼睛立刻就圆了,目光在叶雍容身上上上下下巡了几遍,“项空月你哪里认识了这么绝品的女人?我…”

“没时间了!听我说!”项空月大喝。

扈刚愣了一下,项空月凑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扈刚那双泛着黄光的眼睛忽然瞪大,仿佛被雷亟。直到项空月说完,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项空月,你这局赌,是要用我的头赌你的富贵吧?”扈刚回过神来,瞪着项空月。

“可笑!你扈刚是个武士,我项空月连刀柄都抓不住,要死,我比你容易死!”项空月冷笑,“我是把我们三个人的头捆在一起,赌我们三个人的富贵。看着叶将军,她受程渡雪的手令,坐镇帝都。一旦有事,只要我们发出信鸽,两万五千羽林天军一夜之间就可以从渭河口回援。只要你集合人力跟我去守一天!一天而已!你扈刚平日里不是跟我吹嘘,说如果你为将,嬴无翳的雷骑赤旅你都不怕么?一天你守不住?”

“程渡雪?”扈刚将信将疑地看着叶雍容。

“我羽林天军是皇家亲兵,一旦出事,一定戮力勤王!”叶雍容说。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因为项空月所说的手令根本不存在,以她的资历,还没到能接受程渡雪密令的地步。

“快!去不去!说!”项空月往锅里看了一眼,满脸鄙夷,“卤猪尾巴?我刚从太傅府的大宴上逃出来,那里美人跳着艳舞,衣服一件件地往下脱,我都舍得了,就你这锅卤猪尾巴,你就舍不得?”

扈刚把一件衣服系在胯间勉强遮挡了一下,“项空月,你要的无非我这南门大营的三五百人,是不是?”

“是,你有这三五百人,你又认识我,是你的运气。今夜是你飞上青天或者永埋黄土的机会。扈刚你以前喝醉了跟我说,从军十二年了,还是个小小的都统,恨生错了时代,不能跟风炎皇帝北征,不能跟蔷薇皇帝打江山。现在机会来了,看你要不要,天下之乱已经开始,皇帝和嬴无翳,两者必死其一。拥皇帝,拥离公,你选一个。”

“可我们也只有这几百人,”扈刚低声说,“这帝都里,手下有几百人的可远不止我一个。”

“所以我找上你,喊你和我们一起去建立这番功业,你不该开心死了?”项空月笑。

“就算是功业,也是九死一生的功业。”

项空月往地下狠狠啐了一口,“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仰慕蔷薇皇帝、风炎皇帝的男人,所以跟你结交。你不九死一生你还想怎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这样了此一生?”

扈刚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神已经平静,“项空月,今晚上我卤了一锅猪尾巴,找了两个身段不错的粉头,本来玩得很开心,还想着可惜雪大,要不然该叫你一起来喝一杯的。”

这回项空月不解了,挠了挠额头。

“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志大,看看你自己,翩翩贵公子,任哪个女人都会喜欢你,读过书懂谋略,将来出将入相,什么不行?你看看我,一个大老粗,就一身力气,上过战场,可战书都写不利索。你看不起我的猪尾巴和粉头,可这是我能有的,今晚我跟你出去勤王,明早不知道还有没有气儿了。今晚我缩在南门大营里关了门玩粉头,开开心心,明早起来,城头插谁的旗我就听谁的。我没你那么大本事,我也不玩你那么大的赌局。”扈刚说。

“你!”项空月被他噎到了。

“你走吧,今晚就当你没来过。”扈刚把两个粉头拉回自己身边,看着项空月。

“你吃多猪油把脑袋糊住了?”项空月无奈。

扈刚上前几步,把项空月推得转了个身,而后把他和叶雍容一起推出营房,在后面用力关上了门。

“我们喝酒!别理那个疯子!”里面传来扈刚瓮声瓮气的声音。

叶雍容和项空月默默地相对,雪花一片片落在他们头顶。叶雍容忽然发觉,原来这个男人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项空月长叹一声,移开了目光,“没他这盘棋盘不活。得另外找兵力,可是时间已经不够了。”

“其实你也可以回头跟他一起喝酒玩粉头,”叶雍容伸手拍了拍他的胸口,“我们叶家的人,却是不能躲的。”

“再见。”她转身走向了风雪深处那匹瑟瑟发抖的马。

其实她又冷又累,也想好好歇歇,其实想起来就算皇帝死了她也不会多么悲伤。

可是叶氏的女儿就是叶氏的女儿,七百年的“军道”,七百年的忠诚,绝不能在她身上结束!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用血来洗叶氏的家徽吧。

她没有回头,也不知道项空月是否在背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喂!”项空月在背后喊她。

项空月喘着粗气跑到她身边,忽然一把抓着她的手。

“扈刚你这个废物!”项空月对着茫茫风雪大喊,“你的一生难道就是睡那种水泡眼的娼妓,吃卤猪尾巴,住在这种满是男人汗臭的军营里么?你就只能在世上活一次!看我!你看着我!你的一生难道不该是凭临绝境俯瞰天下,和叶小姐这样风华绝代的姑娘携手看云么?这是你选择的时候,你乌龟什么?缩头什么?”

叶雍容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孩子一样叫跳,任凭他拉着自己的手。

凭临绝境?俯瞰天下?携手看云?

她想像那幅场面,云雾笼罩的山峰,俯瞰千里大地,山下十万甲兵,山上一男一女拉着手。云雾簇拥着他们,他们的身影朦胧,长衣在风中飞舞。山下的人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是猜测那天下之巅,那两个人,大概是该相视微笑吧。

这是这个男人的理想么?这个看起来深不可测的男人,会有这样幼稚的念头?

可也许…会很美的吧?

“扈刚如果你能活几百年…你会觉得那真可笑…太可笑了!因为你活了几百年,只不过比别人多吃了几倍的猪尾巴,多睡了几倍的丑女人!”项空月还在大喊,“你不会知道那种怀着一个心愿,咬牙切齿,不惜一切,拼了命也要完成的感觉!你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了完成那个心愿,完成的那一瞬间叫你咽气你都不后悔。你可以坚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被人笑被人骂被人折辱被人鄙夷,你什么都能忍!但是当你要破阵而出!谁也挡不住你!”

扈刚从窗缝里看着那个叫跳的男人,两个粉头一边一个扯着他的胳膊。白茫茫的雪幕里,那个身材修长的叶将军始终默默地站在项空月背后,不动,也不离去,离项空月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