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空月是堂而皇之走进来的,一路上还问了路。

他没有请柬,谢奇微府上的家奴们也没见过他,更别说分辨他是哪一家的公子。不过他实在是太坦荡了,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仪态是公卿的仪态,调门是公卿的调门,即便那股懒洋洋慢悠悠的劲儿,也只有第一等的世家子弟才该有。

家奴们感觉里,只有四个字能形容这位迟到的公子。

风华绝代。

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带路的小厮低头哈腰,连句话都不敢问。公子身上熏的香叫人闻了神醉,他怕开口坏了公子的香气。

项空月顿了一步,侍女绯红着双颊持帚为他扫了扫阶前的雪,她们不敢抬头,这位公子一袭白衣上如有微光流淌。

项空月笑笑,轻轻一振白衣,踏进暖阁。抬起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暗红色的长发流动在银色的梳子里,拂过女孩白皙修长的脖子,然后被高高挽起,挽成了一个武士髻。

许多年之后,项空月懂得了一些道理。

比如说,最美的东西你最好永远不要看,看了也不要走近,走近了也不要流连。因为流连得太久了,你就离不开,到了非要离开的时候,你就会很难过很难过。

再比如说,山中那些娇艳如血滴的果子多半都是不能吃的,因为它们往往有毒。最美的东西往往是毒性最大的,像是一对双生子。

但那时他还太年轻,太不懂事,还没有真正领略过这个世界,所以对于自己满怀信心。

以为自己最终可以事了拂衣去,可以逃走。

所以他慢慢地收拢了纸扇,在掌心一击,以一个正宗世家公子赞赏美人的调门儿说,“好!”

“诶?妙人兄?”旁边有人说。

息泯起身跟项空月长揖,“刚才我和嬴公子还说要跟世兄请教。”

“不敢不敢,”项空月急忙回礼,“刚才不才脚软,先去解手了。”

“还好还好,好看的都没错过,叶将军刚才借醉大闹,被太傅罚舞剑给大家看,说是云中叶氏的《破阵》之舞。”

“《破阵》之舞?”项空月眼睛一亮。

“兄台这两眼一亮,本色毕露啊。”

“什么本色?”项空月倒有点不解。

“我们本色中人,看见腰细腿长的姑娘跳舞,眼睛能不亮,能不叫一声好么?”

项空月难得地有点语塞,只好干笑了两声。

叶雍容把袍脚系在腰间,霍然起身。

她穿着蔷薇红的软铠,纤长的腰肢用软金腰带勒住,缓步前行,步态透着妖娆之气。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她在暖阁正中央站住,仰头看着藻井中盘踞的金色古龙,良久,拔剑。

杀气飒然浮空。

宾客们惊得纷纷退出去。看不见的“气”四面八方威压出去,针砭肌肤。

叶雍容握剑当胸,剑锋指天。

风临晚静如枯木,沉思良久,十指乍动。

铁骑再来,千军万马!

谁也没有预料到是这样的前奏,一张普普通通的桐木琴,一个纤纤弱弱的女孩操琴,却如同听见了十万匹战马在云天下嘶吼,十万个男人齐声拔刀。琴中,一场金铁的暴风雨爆炸开来!几个客人们惊得起身后退,似乎要避琴声中凛冽的锋芒。

“我闻山中风雨声,杀气横空作阵云!”项空月轻声说,“这是什么人写出来的曲子啊?开始就是无路可退之局!”

叶雍容缓缓旋转,起舞,冲锋陷阵。

“无路可退之局?”息泯额角留下冷汗。虽说是个登徒子,他在琴上也颇有些造诣。

“好比是下一盘棋,开局就是残局,你执黑,可满盘都是白子,你没有实地,没有外势,也没有劫材。你在棋盘中央落子,四面受敌,你下得赢么?”项空月问。

“这样的局怎么可能赢?”

“这首乐曲就像这样一盘棋,一般的曲子,无不分为散序、中序、入破三段,散序轻盈婉约,中序变化多端,入破才是高潮,就像是爬山,叠叠而上。曲子到了入破的时候,如同万手齐击万弩齐发万马奔腾,震人心魄。”

“是啊,老师都是这么教的。”

“可以这首《破阵》反其道而行之,开局的时候,它已经倾尽全力,那么入破的时候,它该怎么办呢?”

息泯摇头。

“既然是孤军,那么只有杀出血路啊!”项空月低声说,“《破阵》的散序,名曰《绝顶》,四面受敌,无路可退。”

“世兄见过这曲谱?”息泯对这位新认识的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大俗大雅,这位公子都玩得很是倜傥。

“以前生活窘迫的时候,也曾在乐坊里混饭,师从过几个名家,人家看我书法不错就叫我代抄曲谱,所以碰巧看到过《破阵》的残章。”项空月摊摊手,“这《破阵》是舞曲,相传是蔷薇皇帝在白河大战之前以刀击柱,即兴谱出来的。散序《绝顶》意思是己方已经被逼上山巅,四面八方都是悬崖,所以刚烈悲怆;中序《火宅》,说是皇帝大醉,生出幻觉,只觉得天下众生苦厄难当,整个世界仿佛一间着火的宅子,人却找不到出路;入破才是真正的《破阵》,皇帝决心为天下拔剑,火中燃火,阳中生阳!他带领骑兵高唱军歌,直冲敌军的阵线,如利箭割开海潮那样突破,没有人敢当他的锋芒。”

“世兄真是博闻强记!”息泯说,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生活窘迫”、“乐坊混饭”这类胡话了。

“不敢当,”项空月纸扇一指,“《绝顶》已过,现在是《火宅》。”

叶雍容在自己的剑光中转折,蔷薇红的箭裙烈烈飞起,长剑抛下大片寒泓。剑锋所指,宾客们纷纷为之避席。剑上的寒气高涨,她轻盈得像一片红叶,飘在寒风中。风临晚的琴声越来越高涨,这果然是一首极耗心力的曲子,满座乐师没有人能够看得清她手上的动作,琴弦上飞动的与其说是一双素手的影子,倒不如说是千百双手。风临晚大汗淋漓,冰雪般的脸色涨得通红,鬓发都黏在脸上。

极悲、极烈、极恨,那是蔷薇皇帝在醉中对着火宅般悲怆的世界长呼。

“所以你要破阵而出吧?因为你心里有那么多的怒火和不甘啊…”在座的百余人中,有人喃喃地说给自己听。

长瑟轰鸣而起。

乐师们惊讶地闪开,隐藏在风临晚身旁的少年暴露于所有人的目光中。他是那么个一尘不染的、白玉般的孩子,坐在一张几乎和他自己一样长的大瑟前双臂舒展,五十根弦齐鸣,自高而低,像是从稚嫩的少女到耄耋老人同声呼喊。

天下齐哀。

风临晚对男孩点头,露出嘉许的笑容。但是男孩却看不见,他一双漆黑的瞳子黑得不带任何光,眼中没有焦点。

他居然是个盲眼的孩子,却以堪称“绝世”的琴技操着那样一张大瑟,和风临晚的琴声呼应。

两人合力,琴声交织着去向巅峰。

“好啊!来吧,这就对了。”项空月轻声说。

只有很少的人还能保持镇静了,这间暖阁已经被琴声化作了战场,每个人都在暴风雨中颤抖。此刻靠在柱子上的人遥遥对着风临晚举杯。

琴声把剑速催到了极致,叶雍容笼罩在怒涛般的剑影中,银色的剑刃被灯火照成火红色。剑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尖锐刺耳。

“多一人鼓瑟,操琴人轻松很多,舞剑的人却已经驾驭不住了啊。”项空月摇头。

“叶将军这剑…舞得不是很好?”息泯不解。

“舞剑的人要驾驭剑,而她如今已经被剑驾驭了。”靠在柱子上的小胡子男人放下酒杯说。

叶雍容自己也知道错了,此时的剑舞本来应该举重若轻,但是长瑟加入战局之后,琴声益发宏大,但她自己却有些不适的感觉,也不知道怎么了,只不过和嬴真他们拼了一杯烈酒,可胸口里像是烧着那团火,总也不熄,而且越来越燥热。她的酒量决不至于这么差。

她努力调整呼吸来对抗心里的燥热,就无法专心舞剑。可越是难以驾驭剑,越是不得不紧跟风临晚的曲子。

她已经乱了。

“呲啦”,一片红布从剑圈里飞出,叶雍容的快剑从自己肩头的切下了一片。那柄佩剑两侧开锋,很容易自伤,那一剑擦过,叶雍容肩上多了一道血痕。

风临晚心里一紧。

“别停!”叶雍容紧紧地咬着嘴唇,运剑如狂风。她的发髻散了,长发飞舞。肩上的疼痛不要紧,但她既然上场了,就要舞完这一曲,叫那些男人知道,云中叶氏的名将之血,依然还在!

“有没有必要这么要强啊?”项空月忽然笑了。

这一刻那个明媚高挑的红衣女将军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倔强的孩子,这让他觉得很好玩。他忽然很开心。

“烦劳。”他转身在一个额间贴着金花的舞姬旁半跪下来,满脸的深情款款。

舞姬不知道这个优雅的贵公子为什么忽然行此大礼,抬头看了他一眼,脸儿就红了,深深低下头去。项空月也不含糊,解开她笼在身上的白纱舞袖,从她莹莹如玉的胳膊上把舞袖给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