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闻达我没法给你,问你的贵人吧。”谢奇微看着项空月,指了指建王。

建王点头,“今日相逢,听闻项先生的高论,仿佛灌顶授业,忽然间觉得宫里那些博士的老腔调,真是迂腐不堪,对国家全无用处。而今适逢乱世,皇权旁落,百姓罹难,正需要有英雄出世。项先生既然有经天纬地的才学,本王愿在皇兄面前引荐。”

“谢殿下。”项空月起身伏拜。

“我得骐骥,殿下得了狂龙,今日这场宴会花了我五万金铢,总算是值回了。”谢奇微笑。

“狂龙?”项空月淡淡地笑。

珠帘一响,有人扑入,叶雍容惊得按剑拦在建王面前。谢奇微没有动,只是一皱眉,这是他的家里,他自信没有人敢于闯入他的太傅府。来人一身宫中内监的服饰,跌跌撞撞地扑进来,趴在地下,脸色血红,气喘不止。他袍摆上都是雪泥的点子,分明是策马疾驰而来的。

“掌香内监范青辰?”建王认出了那人。

太清宫中的太监领袖一共四人,掌剑、掌香、掌册、掌印,掌香内监是负责皇帝起居的大太监,权位直逼九卿,这样的人自己骑着马深夜赶来,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太…太傅!”范青辰泪如雨下,“陛下…陛下召集了许多内廷禁卫,要冲离公的府邸!”

“什么?”建王猛地起身,却又腿一软坐倒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瞬间惨白,除了项空月。就在刚才的一席话几杯酒中,他们刚刚确立自己帝党的身份,然而此刻他们的领袖,整个东陆的领袖,皇帝,即将飞蛾扑火。

谢奇微急速地扫了一眼珠帘外的宾客们。宾客们尚未觉察这里的异动,送范青辰进来的家奴们很有眼色,用侍女组成人墙,把视线都隔断了。

谢奇微一把抓住范青辰的衣领,“小声说!说清楚!”

“太傅要救陛下!陛下今日传令内廷禁卫都统白子丞、白子默两人,召集内廷禁军四百多人,入夜在太清阁下聚兵,说是要杀入离公府,取嬴无翳的人头!太傅要救陛下,这是羊入虎口!”范青辰一把把抹着泪。

叶雍容脑袋里一片空白。离公嬴无翳的府邸没有家奴和侍卫,因为不需要,那里驻扎着嬴无翳五千雷骑中的精锐“雷胆营”,只有一百人的雷胆营,传说加起来却杀过上万人。换而言之,每一名“雷胆”杀过百人,那完全是一群人屠。对于这些南蛮武士而言,皇帝根本就是个无所谓的东西,他们只效忠一个人,离公嬴无翳。

无论是白氏七百年来的高贵血统、或者民心所向、或者四百禁卫,都不足以挡住这一百名雷胆。

谢奇微急得一掌抽在范青辰脸上,“混帐东西!为何不死谏陛下?陛下现在何处?”

“龙壁将军死谏,已经自裁!陛下正带着禁军前往西武库取弓箭长戟,而后要去太庙祭祖,再就是杀去离公府。”

“彭千蠡也…”建王掩面。

追随过风炎皇帝的最后一位老将彭千蠡,连嬴无翳也忌惮和敬仰的名将,他能为皇室做的只是横剑自尽。

太晚了,一切已经无法阻挡。

“太傅!”建王回过神来,拜倒在谢奇微面前,“太傅…念在先帝的份上,救救哥哥!”

谢奇微花白的眉毛紧锁,双手颤抖,正疾步踱来踱去,如同一只被困于牢笼中的狮子。此刻看见建王跪下,忽然清醒,猛地按住他的肩膀,“殿下放心,谢奇微身受皇家大恩,无论如何也要死谏陛下!我会拦在陛下的车驾前,除非陛下驱车从我身上轧过去…就算他要轧我做臣子的也绝不闪避!我们现在赶往太庙,也许还来得及!不要惊动这里的人,殿下快随我来!”

建王泪如泉涌,此时此刻他还只是个孩子,完全没了主张,把谢奇微看作了唯一的倚靠。

家奴们簇拥着建王和谢奇微将要离去,谢奇微转身,扫了一眼项空月和叶雍容,“这些事自有我们这些老人来处理,你们还太年轻,就在这里饮酒吧,要表现得开心一点。如果我不能平安回来,那么今晚我们说过的话,就当没有听到过。”

“太傅!”叶雍容起身,她也想同行。

谢奇微不再回答她,被侍女家奴们簇拥着,带领范青辰和建王从侧门悄悄离开。

在侧门边,他稍稍留步,“带范大人和殿下先走。”

直到建王和范青辰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了,谢奇微压低了声音,“叶将军留她在府中多住几日,一定要留住了。至于那位项公子,我不想此人再在帝都出现了。”

“大人的意思是?”一名家奴凑近了。

“狂龙这东西,是不能为人所用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龙死荒滩’…好,就让他龙死荒滩!”

悄无声息地,命令传到全场。

乐师们又奏起了催情的乐子,刚才撤下去的舞姬们袅袅娜娜地扭动上来,家奴们则堆着笑,劝客人们换大杯。有几个客人喝得不多,注意到掌香内监范青辰来了又走,正觉得奇怪的时候,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妖姬们旋舞着,卸下自己身上的轻纱和纯金链子,一件一件抛向周围。

这样下去很快她们就会一丝不挂,宾客们很想知道太傅家的酒宴,最后会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除了珠帘中对坐的叶雍容和项空月。

叶雍容手中紧紧箍着酒杯,强自镇定,却看见项空月一直在对着帘外东张西望。

“喂!现在是国家有难!不过是个几个裸女!就那么好看么?”叶雍容怒了,她最看不得男人这种德性,却没料到这个白衣胜雪的项空月也不例外。

“当然好看咯,弑君的戏,可不是常常能看的。”项空月的目光仍在帘子外游走,外面欢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妖姬们低吟出声。

叶雍容再次感觉到那股燥热,额头上不知何时尽是细汗。

“叶将军,你可不要大声惨叫。”项空月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压低了声音。

叶雍容一愣,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落在项空月掌中。项空月的手纤长有力,整整地包裹着叶雍容的手。更可恶的是他双臂是从叶雍容腰侧伸过去握住叶雍容的手的…他确实是在搂着叶雍容。

那张说话的嘴比双手还要可恶,凑到了叶雍容的耳边,呼吸的热气直喷过来。

叶雍容就想拔剑,还想抓起桌上的刀叉把项空月如嬴真那样钉在地下。

可这一次,她慢了一点点。不知道怎么回事,胸口有股暖暖的春意,想要压住,却不小心让它翻卷起来,叶雍容闻着项空月白衣上烤得微微发焦的气味,觉得有点懒,有点不想动。

“我不是看了艳舞在轻薄你。”项空月说。

“你这人怎么脸皮能那么厚呢?”叶雍容想。她用力挣扎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用力不够还是项空月搂得太紧,没挣开。

“叶将军,注意看周围!”热气又喷在叶雍容耳垂上。

叶雍容吃了一惊,立刻恢复过来,往外扫了一眼。原本敞开的暖阁,此刻四门都已经悄无声息地封闭了。窗外多了许多人影,仔细看去是魁梧剽悍的男人,还有人影在帘幕后快速闪动,隐约有铁刀在鞘中振动的声音。

这里已经被封成了铁桶。

“皇帝怕是要死了!”项空月低声说。

“什么?”叶雍容凛然。

“听说你们云中叶氏,多少年都是皇室的忠臣,要救皇帝,得听我的。”项空月轻声说,“让我抱着你,不要挣扎。”

“这话的前面一半和后面一半怎么听起来就连不到一起去呢?”叶雍容想。

但她真的没有挣扎,项空月搂她并不紧,那身没有熏香的白衣上的气味干净纯正,也让她觉得安心。

项空月揽过了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轻理着她带汗的长鬓。

珠帘外,嬴真看着项空月怀抱着佳人,蜜意柔情浓得叫他心头泛苦。

珠帘里,叶雍容心头有如鹿撞。她微微抬头去看项空月的眼睛,这个男人和她面颊相贴悄悄地扫视周围,仿佛捕猎的鹰,又有点似一个小贼。总之这个男人身上确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

许多年后叶雍容都没弄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项空月。

“美人已醉!美人已醉!”项空月高举手臂,“牵马来!牵马来!我欲归去!”

他一付天启名士抱着妓女喝醉酒的嘴脸。家奴们不敢怠慢,急忙凑过来,看见叶雍容面颊上满是酡红,心里会意。

“牵马来!牵马来!我欲归去!”项空月摇摇晃晃地站起,手揽叶雍容的腰肢,大开大阖地挥手。

“客人,”家奴堆着笑,“雪深不便行走,府里有精致客舍,不如客人和美人在客舍小憩?”

“好好!我欲睡眠,尔等引路!”项空月看似醉得随时会扑倒。

家奴中有人递了一个冷冷的眼神,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几个侍女上来扶着项空月和叶雍容,一扇侧门暂时打开,两位贵客被悄悄送了出去。两名隐藏在帘幕后的带刀男子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