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白清羽又称“风炎皇帝”,星命诡奇,命中就是“吞噬天地”的雄主。大胤朝的宿敌是隔着天拓海峡相望的北蛮,北蛮骑兵犀利,从事农耕的华族难以抵挡他们的骏马快刀和弓箭,所以历年来都以黄金丝绸换取和平。但武帝不同,谁也不知道他对蛮族哪来的深仇大恨,但是这个皇帝威逼勒索着所有诸侯出兵,协助他两度北征蛮族,把一个又一个蛮族部落领袖的人头悬挂在旗杆上,一直打到蛮族人的圣城北都城外,逼蛮族人签了城下之盟。

“文武皇帝的丰功伟绩,在下都是知道的,不过太傅也懂,我们这些写诗的,若不夸张几分,便显不出气魄了。”项空月摊手,“何况文武皇帝的功绩,也的确不是无可指摘啊。”

“文帝年老后昏聩,才有慕长生、吞白玉的举动,武帝两次北征,打寒了蛮族人的胆,也让我帝朝气血大伤。公开不好说,不过私下里皇兄也有类似的话。”建王似乎想为项空月解围,轻声说。

谢奇微点头,“那项公子以为,什么样的才算英主?”

项空月笑,“便是那个创破阵之舞的男人了!”

“蔷薇皇帝?”谢奇微眼睛一亮,想了想,“我朝开国之主,当然是雄才大略。不过按照项公子的说法,他的功绩也不是无可指摘。七百年前蔷薇皇帝强攻阳关,本部死伤十万人才攻入天启,大大折损了自己的实力,让部下和盟友趁机坐大,不得不分封诸侯。才导致了今日诸侯擅权的局面啊。”

“嗯,这件事太傅说得有理,但我很想听听项先生的说法。”建王挪动位置靠近了项空月,看得出自从项空月入席,这个少年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他身上。

“建王这意思,是考我么?”项空月笑。

“想要求你的闻达么?你面前的就是贵人中的贵人,皇帝的嫡亲弟弟。”谢奇微也笑,“如何,项公子,匣中之剑,可以拔出了吧?”

“什么匣中之剑?”

“就是你要用来经天纬地的才学啊!”谢奇微悠悠然地说。,“许多人的一生可能只有一个机会,错过了再扼腕就来不及了。”

项空月拾起案上的醒木,托在掌中,“每个人生来,都像是块木头。”

“木头?”建王一愣。

项空月点头,“木头,就是薪柴。不过每一块木头,都不一样大。有的人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譬如建王殿下;有的人生来聪明绝顶;有的人生来体魄强健;有的人生来妩媚多姿,譬如叶将军…这些人就是好柴,只要他们想,就能烧出一片大火。可有的人不一样,有的人生在贩夫走卒之家、住在污水横流的破屋里、连学文练武的机会都没有、身无所长,这些人就是枯枝败叶,就算他们想要奋发,也不过是星星之火。”

“那我看起来是枯枝败叶了。”谢奇微笑。

“不。就算太傅生在贩夫走卒之家,曾经住在污水横流的破屋里,但是太傅的犀利、太傅的隐忍、太傅的睿智,都绝非一般人能企及的,太傅是一块好柴。”

“用柴来比诸位先皇有些不敬,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项先生以为文武皇帝的‘柴’,如何?”建王说。

“绝世好柴,”项空月笑,“单说武帝,如果他不是那样绝世的男人,又怎么能有‘铁驷之车’那样绝世的英才辅佐他?可惜他把自己燃尽了。”

“燃尽了?”建王睁大了眼睛。

“以当时东陆时局,真正的权力掌握在诸侯和世家门阀手中。他们并不希望北征,他们已经习惯了纳贡换平安。武帝虽有羽翼,却还不丰满。他以这样的羽翼挟裹着诸侯的大军北征,原本就是很勉强的事。最后他遭遇了蛮族天命的少主钦达翰王,这看起来是武帝的劫数,其实是早已埋伏的祸根。只要有一个敌人阻挡在武帝的路上,让武帝无法越过,集合在他旗下的诸侯就会生出二心。带着这样一支军队远征北陆,武帝已经筋疲力尽了,看起来最强大的他,其实已经燃尽了自己的一切。他所以失败,是没有逃过月满则亏、水盈必溢的天道。”

“这么说却也有道理,功亏一篑,终究还是武帝那时候未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谢奇微点头,“那么蔷薇皇帝又如何?”

“蔷薇皇帝,说心机权术,不如文帝,说霸气和决断,不如武帝,蔷薇皇帝的柴不如自己的子孙。”

“哦?”谢奇微一扬眉。

“在下自负读遍了我朝开国的历史,每每觉得以蔷薇皇帝这个人的才具,以及当时天下大势来看,登上帝位的人并不该是他。他这块柴在那个乱世中,烧烧就烧尽了。”

“放肆!这话怎么能说?”谢奇微嘴里说着,却还是微笑,看不出喜怒来。

“可最后恰恰是蔷薇皇帝白胤被称作‘举火之帝’,恰恰是那个男人,每次都能在绝境中奋起,别人以为他死了,可他不死,他的薪火早该燃尽了,可是他不熄灭。敢问一个人烧尽了自己的生命,只剩下灰烬,又怎么会有火焰?”项空月吸了口气,“就像《破阵》之乐,从一开始,就是《绝顶》!从一开始,就无路可退!那是嘶哑了嗓子也要唱上去的雄歌,那是对着枪戟如林也要破阵的骑兵!蔷薇皇帝是个以不能为可能的男人,他从自己的灰烬中取火,以灰燃火,阳中生阳!七百年来,再没有像他那样的男人生于东陆的土地上!”

一阵微微的战栗从叶雍容的顶心流向后脊。就是这种感觉,刚才听着风临晚的琴声起舞时也是这种感觉,让人惊惶不安,也让人喜不自胜。她没有读过蔷薇皇帝的什么历史,但是在那舞蹈中,和从项空月的描述中,她和那个“以灰燃火”的男人,仿佛对坐,看他冷峻的容颜。

她相信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的。

“一个人,熬成了一堆灰烬,你还要他‘以灰燃火,阳中生阳’?”谢奇微摇头,“那样的火焰完全是无中生有,是虚之火,空之火,无来由之火。”

“有一种人,就算背对万丈深渊,前方十万强敌仍会拔剑死战!”项空月直视谢奇微的眼睛,“对于一般人来说,还不如跳下去来得轻省。一人之力,谁能杀出得那样的绝境?但是有人就是会这么做,他们是疯子,也是英雄。”

“也是什么?”谢奇微以手附耳,“说得清楚点,我年老了,耳背听不清。”

项空月淡淡地说,“英雄。”

真是最烂俗莫过的两个字了,被这个男人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了出来。“英雄”?什么“英”?什么“雄”?什么样的人该被称作英雄?市井说书客嘴里的伶俐词句在这两个字前黯然失色,到底什么是“英雄”?千百年来说书客说了无数卷书,没人说得清楚。

叶雍容低头想着,外面宾客们觥筹交错的声音仿佛远去了,她抚摸着腰间“紫都”的剑柄,想的是一代代叶家子孙跪在夕阳中接下这柄祖传的佩剑。

“英雄…如果这真是先祖,”建王仰起头,喃喃地说,“叫我们这些为人子孙的好恨自己的无能…又叫我们这些身为男儿的人,好恨没能跟他生在同一个时代,看看他的模样啊。”

“是啊,”项空月自斟一杯,对天举杯,“那个逃脱在天道之外的、从未对任何事任何人屈服过的…男人。”

珠帘后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两件事,倒酒,喝酒。此外就是神游物外。

“好歹我是今日的主人,既然都喝酒,不若干一杯?”谢奇微笑。

其他三个人都愣了,四只酒杯碰在一处,一声轻响。

“不过说了那么多,项公子对于阳关一战的惨胜怎么看?”谢奇微问。

“以在下的浅见,蔷薇皇帝对于是否要奠定万世基业也没什么很深的渴望吧?他要的是蔷薇公主活着看见他称帝,时间紧迫,他必须强攻阳关。他所求的是这件事,他就这么去做了,横尸十万人亦无悔恨。他一辈子也都是如此。”项空月说。

“那时候蔷薇皇帝也是你这样的年轻人,骄傲狂桀,不懂世间的磨难吧?”谢奇微说出了这句听来大逆不道的话,之后扭头对着叶雍容,“你可不要学这一套。你的上司白立是个庸碌之辈,但我安排你在他手下自有我的打算,几个月里我不会升迁你,免得你经验不足,锐气太盛,就要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从来硬弩先断弦,每见钢刀口易伤’,这句话送给叶将军。”

“谢太傅。”叶雍容顿首。

围着桌子的四个人之间有种诡异的气氛,忽然间彼此都不是外人了,都可以开诚布公了,谢奇微当着项空月说这句话的意思,等若直白地说一旦机会成熟,叶雍容在帝都内就可以大有作为。这句话传到外人耳朵里,叶雍容明日就会大红大紫,一切部署都会被打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