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哗然,有流言说那鄢陵帝姬本是真的,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亲身前往毒杀帝旭,却失了风。为求保全昶王,不惜诡称是汾阳郡王庶女,坠城而死。这流言,世人多当笑话看待,这位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间亦是有名的。
隔了几日,内苑里开了初冬第一枝小寒梅,昶王领头嚷嚷着要夜张灯烛,赏花煮酒。那夜缇兰亦在,见他饮得很急,醉眼朦胧,可那目光最深处仍掩着一点清明的寒霜。
次年四月十一,镇远使苏鸣出使殇州,六月中旬方有了回报,使团未出国境便遇到黄沙风,在居兹和都穆阑之间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迹。
苏鸣失踪的消息传来,当夜帝旭宿在愈安宫。将眠未眠那一瞬恍惚之间,他握着缇兰的腰,喃喃说了声:“紫簪。”便睡熟了。
缇兰轻轻支起身子越过他,挪开绢纸罩子要吹熄灯盏,那一瞬间红暖烛光下,依稀看见帝旭眼睫间有湿润的光。
自麟泰二十七年至今,不过十二年,褚仲旭与六翼将的乱世传奇终了,曲终人散。那段纵马如风的岁月被后人编成演义,在市集酒肆传唱多年,弦歌齐喑、繁华落尽的最末一折,演义本子上题名写得分明:自断六翼。
缇兰总以为宫中岁月漫长,可是四季轮转,那么多日子川流而来,亦川流而去,留不下痕迹。
她极少遇见凤庭总管方诸。此人虽是内臣,却深居简出,除了帝旭居住的金城宫,并不往旁的地方走动。也难怪,他原本的那个身份已然在史册上死去了,定了谥号,灵位供奉在宗祠,他却换过一身衣裳,在暗影里宁静地过着下半辈子。望着那张熟悉淡定的面孔,与唇角旁似笑非笑的刀痕,她总要想,这个男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才舍弃王侯之位,入宫侍奉呢。
帝旭登基之初任命的黄泉、成城、莫纥、近畿四大营与羽林军主帅皆不在了,天享四年夏,原本领替职责的那些副帅都宣召入京述职,擢升了主帅,本当是次年举行的三营换防亦提前了。黄泉关主帅汤乾自二十七岁,是这几名将帅中年纪最轻的一个。
愈安宫内的日子波澜不惊,来去皆是那些看熟了的面孔,挂心之事无非四时新装,画眉深浅。汤乾自有时一年进京两回,有时好几年不来。缇兰入宫时年纪尚幼,逐渐长成了明艳照人的女子,东陆语言亦流利,日常却总是沉默的。她养着一只西陆的三途隼,颇有年纪,已不能传递消息。女官偶然撞见她抚摸着三途隼黯淡的翎羽,素日冷淡桀骜的神情全不见了,换了怔忡的温柔。
当日朝堂上帝旭第一眼看见淑容妃缇兰,那样震愕,册妃之后未满半月,出宫阅兵时又携她在身边,这原是皇后的地位。人都说,往后淑容妃专宠是一定的了,册后亦是指日可待。可是谁也料不到,天享九年、十四年的朱雀门阅兵,帝旭再不曾亲临,淑容妃亦始终是淑容妃。
天享十三年以降,徵朝国库仓房不足,出尽银铢换购黄金。市面金价连月疯涨,西陆金客趋利而来,黄金钜万亦随之流入东陆。天下黄金十之七八出自中州,而雷云两州并无矿脉,到了天享十四年夏季,大徵国库内连金锭亦已无处堆放,西陆诸国市面流通的金铢却几告罄尽。
司库监上奏折请求扩建库房,帝旭略扫一眼,御笔朱批,今后十年赋税全免,命将国库一半财货取出用于修建各地堤坝与义仓,司库监主事当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气。有进无出,守财奴耳。”史书上提起帝旭末年的狂悖无理,总少不了这段事迹。
西陆诸国乘机大量购回黄金,谁知仅七月下半月中,徵朝国库内流出的黄金已占去东陆流通的三分之一。金价很快跌破早年五十两银兑一两金的平价,依然一路暴落,西陆诸国刚刚吃回库内的黄金转眼价值骤降,生生失去了小半财殖,民心浮动,滞留东陆与瀚州的金客无力偿还债务,自杀者众多。
那年冬狩后,帝旭新册了一名淳容妃方氏,别号“斛珠夫人”,女官们传说是凤庭总管方诸的养女,武将出身,一直当作男孩儿养育的,亦时常男装随驾伺候。缇兰见过淳容妃数面,娟丽中自有英气勃发,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次年立春前,西陆各国使臣麇集瀚州,收取破产自杀的西陆金客骨骸,抚恤遗族,而后由黄泉关派军护送前往帝都。
那年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杂陈,乐舞麇集。尼华罗、南毗、注辇、锡甫、央吉塔、吐火鲁、迦满七国使臣均应邀而来,齐聚钧雷宫正殿。使团首领乃是注辇王太子索兰,缇兰破格列席,姐弟暌违十五年,索兰已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了。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进献鲛人。帝旭以示夷使,诸夷咸表羡服。遂结立春之盟,约世代永好,不举兵燹。
——《徵书·本纪·帝旭》
缬罗 十八
索兰焦躁地往复踱步,如在囚牢。
这愈安宫的小阁内,一切布置皆是注辇式样,舒适懒散。缇兰遣走了当值的宫人,自己捧了一碟金丝糖胡桃进来。
索兰猛然转回头来,道:“王姊,你不该嫁给他。早知道你是要嫁给这样一个疯皇帝,我就不让你来了!”
缇兰微微一笑,道:“你就不让又如何?我来东陆的时候,你才九岁。”说着便把糖胡桃递到索兰手里,“给,你最喜欢的。”
索兰气得也笑起来,轻轻挡开碟子,道:“王姊,我早不是小孩儿了。”
她扬起眼睫看索兰。“是呵,你都这么高了。”神情飞扬温柔,还像是当年盲眼的小公主。索兰忽然一阵心酸,伸手接过碟子搁到一旁,抓住她清瘦的手,孩子般笨拙说道:“王姊,当年是你抱着我逃命,如今换我来救你出去。”
缇兰一怔。
索兰一口气道:“这个疯皇帝多活几年,西陆诸国都要被掏空了,我们这次往东陆来,就是已经有了打算,见一见褚季昶。先前我们遣了人与他秘会,他已经应承,登基后由徵朝国库吃回黄金。褚季昶也是早存了一份心,人马调派都是现成的,近畿营副帅是他的人,到时候把主帅打发了,用近畿营压制住羽林军,天启便拿下了七分。原本他还与北方蛮子的左菩敦王议好了,叫他们开春佯攻黄泉关,绊住整个瀚州的兵力,可是那左菩敦王前月被杀,这算盘也就落空了。一旦事起,他会下令黄泉营分兵南渡,打着勤王的幌子,到了京畿,便可压制成城营与莫纥营。”
缇兰静静听到这一节,摇头打断他道:“黄泉关的兵马不会来。要是北面蛮族骑兵真有入关袭扰百姓的危险,震初绝不会离开黄泉关半步。”
索兰不以为意地轻笑。“汤乾自不是心地慈柔的人,别说褚季昶的命令他不会不从,只要王姊你还在天启,他亦不会不来。”
缇兰鸦翅样浓黑的长发上笼着灯烛的光,那样静,像是乌檀木刻出来的波浪,披了一背。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若他是那样放得下的人,我也不必煎熬这十五年了。”
索兰叹息道:“王姊,你不必担忧这些。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必然要褚季昶遣人来护卫你,万无一失。”
“什么时候?”
“二月初一,褚季昶送龙尾神归浩瀚海,方才席上王姊也听说的。京中叛乱,他要避开这个锋头,往海上去最好。”
缇兰淡笑。季昶就是这样的考究,行了篡位的实,却不愿意担这个名,他喜欢一切轩敞堂皇,不容半点瑕疵,至少看起来须得如此。她想起十五年前船队航入泉明港时,他俯瞰舷下人头蠕蠕,眼里神光是明敏冷锐的。倘若没有帝旭,褚季昶未尝做不成一个好皇帝。多年前,在她父王寝殿内没能挥出去的那一拳,此刻重新积蓄了力量,要将桎梏着他熊熊野心的枷锁砸成粉碎了。
他必还记得她八岁时那个噩梦——他总有一日会死在海上。然而缇兰也知道,以季昶的性子,决不肯放过这一线时机,与其全盘皆输,不如放手一搏。为着攫取他自小渴望的东西,纵使早知道了是怎样破败的终局,这条路他也还是会走下去。
索兰接着道:“我们注辇、尼华罗与吐火鲁的使臣均与他同去,一是避嫌,二是仔细着他翻脸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