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笑着一挥手,高台在瞬间崩塌了,那明珠直坠下来,所有人都以为它将在地上粉碎了。少年牧云笙惊呼了一声,冲上前去要接那颗珠儿,巨大的木梁向他倒来,在人们的尖叫声中,牧云笙的身影消失了。
尘埃散去,人们看见六皇子还站在那里,手中捧着那颗明珠,正惊喜地打量着。
老者向他走来 :“孩儿,你为何命也不顾了,却要来拿这颗珠子?”
“我……当时我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这样的奇物,若是就这样毁去了,是用多少国邦也换不回来的。”
老者“唉”了一声:“不想明白它的价值的人,却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你可愿做此物的主人?”
牧云笙点点头,也不在乎背后明帝怒视的目光。
“哪怕要用你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来换?”
少年不知此话有何深意,心想那些宫中古玩珠宝,怎比此物的灵奇,不论什么样的宝贝,也是值得换的。于是他点点头:“愿意。”
老者大笑:“好,这颗珠儿便是你的了,你既姓牧云,那么此物以后也就改名叫牧云珠了。而你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将来上天自然会来取走。”
他转身而去,士兵们想上前阻止他,却不知怎的连他袍袖也挨不到,眼看着他消失门外。
明帝怒哼一声,拂袖而去,众人忙跟了回去。轰隆隆人潮退去后,偌大的广场上,只有少年牧云笙,仍在专心致志地把玩那颗珠儿,想明白它的奇妙,而忘了世间所有一切。
7
之后的日子里,不论牧云笙如何将那珠子用光线照着,它却再也无法显出那一日的奇景了。看向珠子内部,也只是能看见些隐约的如云气变化般的朦胧,不知那些琼阁仙宫藏在何处。
而明帝却因为此事,更加地不喜欢这个性格古怪无视世间规矩的少年,不论他多么有天资,却只是更使他同常人相比显得怪异,而更使人们猜忌害怕。
而未来的皇帝人选,人们也都逐渐锁定在勇武豪爽的皇长子牧云寒与熟读韬略的二皇子牧云陆身上。连那些平常喜欢和六皇子一起玩耍的重臣家的侍读女孩们,也都被父母暗中教训要少和六皇子待在一处,多去讨皇长子和二皇子的欢心。
那少年的宫殿,也就越发地冷清了。而他也不在乎,更乐得一人静心地画自己的画。
那一天,牧云笙作画甚久,废稿无数,他烦躁起来,一人走出大殿,在宫中乱走,突然觉得四界狭小。放眼望去,处处只见宫墙,他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未有此感觉,想小时可是觉得那大殿广场、后花园全是巨大无比的。
他于是吩咐备了车马,要去城外鹿鸣苑游玩。
车队穿过城外市井,人人退避。牧云笙向窗外看去,只能看见一排排跪倒的人头,他从来也没有看过真正的繁闹帝都的景象。有心就这么独自去玩了,可常侍们是定然不许的。这许多的规矩,就算是做皇帝之人,也不能自在吧。
他少年天性地把那牧云珠儿放在眼前,透过它向世间看去。突然他的神情变了,猛地大叫:“停下!”
侍卫不知何事,待停了车驾时,牧云笙一下冲出车去,奔向街边。早有侍卫们追上来喊:“殿下,危险。勿近草民!”可牧云笙猛甩开他们,穿过街巷,直奔到城门边的草地上,然后呆呆站在那里。
他痴站着,听不见周围一点声音。刚才透过牧云珠,他分明看到了一个与平常肉眼所见完全不同的世界,每个人都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像是躯壳变得透明而直接照见了魂灵。而房屋柱石也都变得透明了,他能清楚地看清它们内部奇怪的纹理流动。
而那一瞬间,透过变得透明的一切,他分明看见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彩色的衣带像是云雾组成,变幻飘动,她向这边望来,那一张绝美的面容,那眼眸神情,与自己丢失的那幅画一般无二。
少年再将牧云珠放在眼中观看,可珠中却又变成了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刚才的一切,难道是珠中的幻景?可不对,那分明是珠中折射出的世界另一种面貌。
8
那夜寝殿之中,他取出那珠子,放在眼前看着,渐有睡意。中却看到了许多奇异的景色,有城郭,有群山,有森林,都是他全然没有见过的,壮美而又真切,仿佛就在面前。
在幻境中,他大步走去,却仿佛身子毫无重量,可以随意地飘飞,而这世界也仿佛是无穷大的,不论他飞多快,前面总有无尽的天地与奇景。
他甚至可以看到许多地方,或者城镇,或者山野,有人在行走忙碌着,但是他靠近他们,却无法与他们说话,他们也仿佛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在珠中游历,却似乎如同孤身一人在这世界上,不由心中苍凉。望见远处海上云中隐约显出重重高大的殿宇,他飘飞而去。
不知飞了多久,才来到那云雾中的海上楼台之上,这里玉砌雕栏,宛如一尘不染的仙国。他看见一女子正倚栏而立,裙袂临风飘舞,怔怔望着海面。
“你在看什么?”他方出口,却又自己笑了,因为那珠中的人,都是听不到他说话的幻影。
可那女子却回过头来,惊异地望着他:“你?”
牧云笙惊得倒退几步,却无法再说出一句话,眼前女子,却竟然和他在那幅古画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你……你……你竟然在这里?”
女子一愣:“你认得我?”
“我在画中见过你。”
女子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那你告诉我,我是谁?”
牧云笙愣了一愣:“我……我不知道……”
女子低下头去,寂寞与忧郁回到了她的脸上:“我在这里许多年了,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着,没有人和我说话。”
“那……这里是何处?你……莫不是位仙子么?”
女子幽然笑着摇头:“这世上哪有神仙,全是人们想像出来的。我若是神仙,又怎么会孤独地待在这里。”
“这儿……是哪里?”
“这是珠中的幻境,它里面蕴藏着人心中最不愿被抛却的记忆,那些曾经在这世界上发生过的往事和存在过的灵魂,总有一些因为刻骨铭心,而变为了不散的精神印迹,它们被映射在这颗珠中,珠中折射世界一切光,你凝望着它,你却也被它所凝望。你的心思与记忆,也会被映在此珠中。”
“我不太明白……”少年摇摇头。
“我并不是真实的生命,只不过是前人的一段记忆,一个虚幻的影子。”
“你是说……曾有一个像你一样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你,只不过是人们对她的记忆,是她映在这珠中的一个倒影?”
“是啊,”女子看着天空悠悠叹息,“也许是数天前,也许是数百年前,这些我却无从知晓了。”
“但你即使是一个影子,应该也有着她的记忆,记得你的从前。”
“我只有一些很模糊的记忆,记得我站在一座高山的顶端,望着大海,海边停泊着巨大的船队。可是,我却想不起来我的名字、我的身份,也不记得我有任何的亲人或朋友。”
“你没有名字么?”牧云笙叹息了一声,觉得女孩有些可怜。
他坐在殿上的台阶上陪着她看云,两人看了许久许久,但云海起起落落,天色却从来没有变化过。
“我好想再看一次日升和日落时的霞光啊,”女孩叹息了一声,“可惜……这里的时间是永远不会过去的,你不会变老,但一切也不会有变化,我永远也再看不到星辰,看不到风雨雷电,看不到四季的流转。”
她望着牧云笙:“我在这里待了不知多少岁月,从来没有人能陪我说话,你能常来看看我吗?”
牧云笙点点头。
9
牧云笙每夜在珠中漫步,和女孩共同游历那珠中的奇景,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过去了数月数年。醒来时眼前残烛尚且未熄,窗外正报更鼓,现实中才过去一个时辰。
每夜珠境之中,少年都把他白天见过的听过的事情讲给女孩听,女孩也会向他讲她所记得的事情。那些事都是牧云笙闻所未闻的。
她说在海之东几万里的地方,有一个空颜国:那里的人没有脸面,没有五官,也就没有表情。
又向南几千里,有一个万像国:那里的人可以任意变换面孔,于是无所谓美也无所谓丑。
再向南几千里,是不动国:那里的一切动作极慢,有如静止,一百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瞬间。
而西方几万里处,有一个倏忽国:那里的人寿命极短,黑夜生的不知有天明,天明生的不知有黑夜。爱与苍老只在一瞬间。在那里,旅人也会快速地生长衰老,包括欢喜与厌倦。
再向北几千里,是相对国:一面的大地是另一面的天空,相对国的人仰望可以看到头顶的对方。但他们被牢牢吸在自己的大地上。
又向东几千里,是逆转国 :那里的人由土中而生,生来便苍老,渐年轻,又变孩童,身子缩小,寻一女子作为母亲,钻入其脐中,重归虚无。
在南方万里之外,有冰人国:人是由冰中生,寒冷时为冰的身体,春季阳光一出即化了。
之西几千里处,是影子国:那里人和影子伴生,光消逝时影子死去了,人也就孤独而死。
又之南几千里,是轻鸿国:那里的一切没有重量,飘在天空中。
又之东几千里,是双生国:男和女相爱后,就并生在一起,无法离弃。一旦分开,也就死去了。
牧云笙听得口瞪目呆:“这些是你胡思乱想出来的?还是你真的去过?”
女孩叹道:“我也不知道这些记忆是真是假,它们是那么真切,仿佛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可我又完全记不得,我是如何去的。”
“现在人们所造之船,要到离岸数百里处深海打鱼尚艰险,又怎么可能载你去万里之外,游历无数奇境异国呢?”
“我想,也许,那个曾经的我,是生活在遥远的海外,而这珠子,也许正是从大海上被人带来此处的吧。”
“我能帮你离开这颗珠子么?带你到外面的真实的世界中去。”
女孩摇摇头:“我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影,离开了这珠子,我也就不存在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伟大的术师可以凝聚出一个身体,来容纳我的灵魂。”
“这需要高超的法术么?那我去帮你寻访一个这样的法术师好不好?”
这时,牧云笙突然被心中的一个念头击中,高兴地说:“等你有了身体,我们造一艘大船,一起去寻找你的家乡吧。”
少年被这个想法所激动,仿佛心中一下透亮了,明白了自己一生应该去真正追求的事情。
女子凝望着这少年:“你真的愿意这样做吗?可是……这希望太渺茫了,大海这么大,这和从无际的森林中寻找一片叶子有什么区别呢?”
“但那一定是最美丽的一片叶子!”少年说,“若是人一生可以去做这样一次寻找,不是比老死在出生的地方要有价值得多吗?更何况……有你的相伴呢……”
女子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她那一瞬的神情,使少年的心已经临风高高扬起在天空之中。
10
巨大的浑天仪在深暗的天幕下缓缓移动,模拟着天地的演化,人们仰望着,心生敬畏。观星台名唤瀛鹿,台基方圆一百四十九丈,有二十七丈高,是天下第一高台,如同一座山峰,当年无数人力花了近五十年时间才完成,而台上有十二组联动浑天仪,最大的直径十一丈,人在它的脚下,显得分外渺小。
多少年来,无数人的命运在这里被决定,罪臣的生死、战争的日期、臣将的任命,历代皇帝感到困惑时,都会来占星寻求答案。那浑天仪巨轮的毫厘之差,就使一个家族一个国家的命运走向截然不同。
今天,明帝将问询天意作为太子选择的参考。
皇子们跪拜在浑天仪下,此时所有人都必须诚心敬祷,不得出声谈笑,更是绝不可抬头观望浑天仪,因为经天派大师们说,人观望正在运算中的浑天仪会对未来产生微妙的改变。